這種孤獨，從沒有遠走過。

這種無奈，從沒有陌生過。

－－－－麟州城凌府－－－－

碧空如洗，湛湛比青藍；潔云若緲，綿綿似鵝絨。凌府宅邸之中，最偏僻的野叢深處的一間小土屋，與凌府中其他的氣派的建筑相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別。外表如此，這屋內卻倒也干凈，遠窗的一邊橫放一張木床，床上也只有簡單的草蓆蕎枕，除此以外整個窄小的屋內就只剩一張掉漆破爛的木桌。一只身披奇怪的墨綠龜甲的小烏龜在桌上的破了個口的土陶碗中慵懶的趴著，站在桌旁的少年正透過這屋中唯一的木窗向外看著。

少年約莫十歲，可身子骨卻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矮小瘦弱，不知者看一眼還道是可憐人家的孩子呢，想來是體弱多病，他的臉色皮膚雖是煞白，卻也細皮嫩肉，這倒與他身上的粗麻衣格格不入；他雙手托腮撐在窗臺，望著天空，怔怔出神，眼神中無意間流露出的寂寞似是在羨慕空中成群結片的云彩。

“若是能變成云彩倒也不錯。”少年像是在向老友釋懷，然而在這屋中卻只有他一人，“你說是吧，小黑。”說罷，他便把目光看向了那只奇怪的烏龜。

那烏龜竟似能聽懂人言語一般，懶懶的抬頭看了一眼少年，而后又趴了下去。

“哈哈，好一只懶龜。”少年一掃方才憂郁，笑呵呵看著小黑慵懶淡定的模樣，一把捧起陶碗“走吧，這么好的天氣去曬曬太陽~”

少年小心翼翼捧著碗兒穿過一條小徑，來到凌府的一個小后院中，把小黑一放到池塘的邊緣，一見池塘，這懶龜竟是全無疲態，一股腦兒便鉆進池塘之中，自如游走于水中，哪還象一只龜。

也不知是池水映射著陽光或怎的，小黑的龜殼映著波紋像碧玉一般，竟是有些悅目。少年看著小黑自在的游著，心有羨慕，又是看出了神。

“喂！”

一聲粗魯的喝斷，把少年驚醒。“凌墨離！帶著你的丑八怪王八快滾！早就說過你不能在這凌府隨意走動！”一個看起來比凌墨離大些的少年，帶著另兩個家奴大步走來。

那少年明顯的紈固子弟，身著綾羅，腰佩綢緞，武靴買起步來氣勢十足。身姿壯碩，樣貌卻是標致，帶著一絲邪氣邪氣，英眉一挑，好生霸道。

凌墨離瘦小的身子一顫，顯然是感到了壓迫。他輕咬下唇，沉默不語。

“喂！和你說話你沒聽到是不是！”那霸道的少年又向前一步道，“我叫你滾！”

凌墨離依舊沉默著，他站起來，但雙手卻緊握拳不放。霸道少年見此英眉一皺，平日里哪有人敢如此忤逆他，似是有些憤怒，大喝：“你這小雜種！竟連我的話也不放在眼里！”

凌墨離身子又是一顫。

霸道少年一步逼到凌墨離身前，他本就比同齡人壯碩，再加上凌墨離本就瘦小，更給人以他能一把把凌墨離的小胳膊掰斷的感覺。與其說是俯視凌墨離，倒不如說是在用下巴蔑視他。

“當年爺爺留你狗命，還把你留在小破屋里讓你茍且偷生便已經算你走狗屎運了，允你繼續以‘凌’為姓已是對你天大的恩惠了！你應該躲起來偷笑，竟今天還敢這樣當面頂撞我！？我看你是活膩歪了！你這小雜種，還有你的雜種王八，你娘也是個雜種......”

“啪！”

“種”字還未說完，一記響亮的耳光就已徹底地拍在霸道少年的臉上，出手之快讓他根本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這么直挺挺的挨下了。

寂靜。

后面的兩個家奴皆是目瞪口呆，這個平時低聲下氣挨欺負的人此時竟一臉怒氣地面對霸氣少年，何其瘋狂！而少年卻木木的站在那里，被凌墨離不知哪來的力氣拍得轉動的臉上赫然印著一個紅紅的掌印。

發抖，這次換做霸氣少年的身子被氣得在發抖，他慢慢轉過頭來，瞪大個眼睛，驚詫，憤怒，面部的表情猙獰的有些扭曲。可見這份羞辱非同小可。

“你......你......你這個狗雜種！”瞬的，他一腳踹向凌墨離，好大的蠻勁！凌墨離根本來不及躲開，竟是生生被踹得向后倒飛足有一丈遠！“老子今天要你的命！造反了還！”少年十分迅猛，幾乎是凌墨離落地的瞬間便是已經逼到身旁！一腳落下，狠狠的踢在凌墨離的身上。

緊接著便是一陣暴風般的拳打腳踢。兩個家奴相互對望一眼，皆汗顏，從未見過霸道少年如此憤怒。他也不在嘴上罵，但這便是更加可怖了，腳下是一點不留活路。

“快住手！”

翠鈴悅耳，后院門前忽傳來一聲少女清脆的叱喝，帶著怒意，又帶著大義凜然之豪情。尋聲望去，一個身著淡藍衣裳，背著一柄寶劍的少女正伸著纖細如蔥般的玉指指著已經怒不成樣的霸道少年。可霸道少年全如聾了一般，理也不理，該打接著打，該踹接著踹。少女見此柳葉眉微皺，大聲道：“我叫你住手你聽見沒有！你這么大一個人欺負一個小孩子算什麼英雄！”

可霸道少年就是不管不顧，反而腳勁更大了。“你......快住手！”少女說罷便氣得一跺腳，向霸氣少年沖去。

武林中人！

少女的身法輕盈，可見輕功十分了得，不過三步，如一條藍色的綢帶一般直逼霸氣少年近前，她躍身而起，并指如劍向著霸氣少年指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霸道少年像是先知先覺，頭也不回，猛地轉身向后飛快擊出兩掌，正好與少女打了個照面。少女畢竟是習武之人，一看便知這等掌力硬搏不來，力道一收，藉著少年打來的力向后一翻，與少年對峙起來。

“好大的蠻勁！”少女心里想。

“小丫頭你是誰，本少爺正煩著呢，快閃開！”霸氣少年十分不耐煩。

“哼！要我眼看著你欺凌弱小？休想！”藍衣少女毫不示弱，身負一柄藍色的仙劍，一襲藍衣隨風輕擺，煞是威風。

“看招！”隨著一聲輕喝，藍衣少女腳下如帶風，踩著玄妙的步法瞬間逼近霸氣少年。

“劍元步法！”霸道少年心中一驚，語氣頓時嚴厲下來“你是上清宮的人！”

“哼，少說廢話！”少女步法忽進忽退，雙手并指如劍連連點出，霸道少年力雖霸道，但奈何少女指法之快竟然產生了殘影，有如千手一般，根本不能猜透哪個是把式哪個是殺手。

加之少女的步伐著實奇妙，時進而退，進時似蜂群撲面，令人手足無措，只得勉強招架，然而每每霸道少年緩過氣發力反擊之時，她又步法一變，如退潮一般向后躲去，讓霸道少年每次的進攻都落了空。這讓霸道少年十分憋屈。

如此一來二去，雖然霸道少年蠻力非常，但在少女的巧勁面前竟然是落了下風！

“聒噪！”霸道少年眼神一厲，閃過一道冷光，竟然任少女點傷在身，提氣壓向少女，右掌掌帶過一道紫色真氣，猛地拍向藍衣少女。少女怎會料到他在此瞬間竟舍身出擊，那一掌速度之快，直奔心口，她根本躲不過，盡管她側身一躲，但還是拍在肩上。

“啊”

藍衣少女悶哼一聲，倒飛而去，霸道少年一聲冷笑，步步緊逼，少女剛剛落地，他已是欺到身前，又是一掌，帶著紫色的真氣狠狠地拍下，直奔藍衣少女的眉心！

“砰”

一聲巨響，霸道少年一掌拍空，狠狠地擊在地上，厚厚的石板磚竟是被他生生拍出了個手掌形的凹槽！

“嗯！？”霸道少年疑惑的抬頭看去，發現藍衣少女已經不知何時頹坐在離自己一丈遠的前方手捂著肩頭，而且身邊還站著一個身著淺青色道袍的道士。霸道少年神情一驚，他看得出是這個道士在方才的一瞬間把藍衣少女救離一丈遠。

好身法！

卻見那道士仙風道骨，神情淡然自若，負手而立，給人以不食人間煙火的印象，嘴邊還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眉目清秀，頭發扎成發髻高高頂在頭頂，腰佩壁玉，并未背負兵器，最特別的是，在他的兩羽濃眉之間，眉心之處有一枚紅點，讓他看起來更有一種淡然出世了的感覺，讓人看不出他的修為深淺。

霸道少年眉頭一皺，并沒有急著動手，他雖脾氣暴躁，但還不至于魯莽，“你又是誰？”

“想必這便是凌厲虎宗主的愛孫凌一鳴少爺了”那道士欠身行了一個道禮，“貧道北邙山翠云峰上清宮清玄。”

“我當然知道你是道士！”凌一鳴一哧，“為何要管我家閑事！”

“凌少爺，并非貧道要管凌家家事，只是方才貧道的師妹藍采依與凌少爺切磋之時，分明已敗于你。但凌少爺何以不依不饒要至我師妹于死地。”清玄把眼光看向已經狼狽地爬了起來的凌墨離，微笑道：“故此出于對同門相救。”

“明明是你這丫頭多管閑事，我便要教訓他，拳頭不長眼，是死是傷在所難免！”凌一鳴反駁道。

“那不知這位少年犯了什麼錯誤需要凌少爺親自出手教導呢？”清玄對著凌一鳴說，但目光卻始終落在凌墨離的身上。

“這...”凌一鳴一時語塞，“你這道士怎么這么啰嗦，要動手便動手！”說罷便擺起架勢。

“看招！”

凌一鳴徑直向清玄沖去，雙手懷在胸前，而后右掌向前拍去，帶出一道紫色的真氣。

正是方才將藍衣少女打敗的招式：

“穿云掌”第一式“穿云裂石”

這“穿云掌”乃是凌宗自上古時便已存在的一套功法，由凌祖所創，后由凌家代代相傳，到如今，亦不知多少載。這掌法講究的便是一個霸道，出手便要橫尸一片，招招致殺，分十二式，式式皆為殺敵之術，幾乎沒有防守，要的便是出手毫不顧忌自己的后背，將所有的氣勢全部用于向前殺伐，一旦出手，便無退路，越殺越猛，敵不死我不休。

清玄見此無奈的搖搖頭，此時講道理無異于對牛彈琴，并無其他多余的動作，只是緩緩從背后伸出一只拳頭，對著凌一鳴，有一層淡淡的青色的真氣縈繞在手上。

竟是將真氣溢于體表！

在神州的武林之中，諸多般修煉之法皆是將藏于體內的穴脈打通，引出被封鎖在丹田之中的真氣游走于穴脈之中為自己所用。真氣本是只能在體內不斷的游走，但經過不斷的修行與突破之后可以達到把真氣逼出體外，從而形成可怕的力量，做到隔空殺敵。在此之上，尚有人通過特殊的法訣和奇功可以做到將溢于體外的真氣進行控制，甚至變換成不同的能量形態，更有人將真氣注入兵器之中，使得釩鐵之器變得更具有破天之威。

清玄雖然只是淡淡的一個動作，但足以看出他已經達到能夠將溢于體外的真氣控制演變成殺招的境界了，看他不過是十七八歲的年紀，竟有如此驚人修為，要知道許多江湖人士窮其一生也只能將真氣逼出體外，做到隔空打牛而已。

凌一鳴心頭一顫，越發覺得眼前這個道士的的高深莫測，他自己不過也是能讓真氣游走于體內而已。但既已出手，便無退路，他沒有絲毫停留，依舊向著清玄徑直沖去，同時手上再加三分力，一掌猛地擊出！

不得不說凌家“穿云掌”果然霸道，凌一鳴一掌擊出，帶出的掌風竟讓后院中的花草猛烈的搖擺。但是，清玄只做了一個動作，他化拳為掌，一腳后踏，身體與手掌同時向下畫圓，而凌一鳴頓時便覺得一掌拍入泥沼之中，到最后那霸道無比的掌勁竟是完完全全被化解掉了！隨后他便覺得身處火海一般熾熱難耐，欲跳到上空脫圍，卻又感覺四面八方都有無盡的刀山向他擠壓而來，那本應不存在的刀鋒竟然將他的衣服劃破！

凌一鳴頓時亂了手腳，他本以為憑“穿云掌”的霸道還可以有一戰之力，結果自己尚未碰得人家一根毫毛就被打得如此狼狽。火海中不斷吞吐著火舌，刀山上的刀鋒不斷劃破他的皮膚和綾羅衣，面對清玄，竟然是毫無還手之力！

“夠了！”

隨著一聲震肅的大喝傳來，一道雄偉的人影如雷霆猛虎一般出現，站立在清玄與凌一鳴之間，雙臂一展，將兩人分開了來。凌一鳴如受重擊一般倒飛而去，清玄則是順力帶起藍采依后跳出一丈。

凌一鳴狼狽的從地上爬起，抬眼望去，表情突然間一滯，眼中竟是流露出怯意，懦懦的低下頭去：“爺......爺爺......”

原來此人正是凌家宗主凌厲虎。他虎背熊腰，身子十分高大壯碩，眼神犀利，有懾人之威，方正的五官與粗濃的眉毛正有一種為帥為將的霸氣，但卻長著一頭看上去與他四十來歲的樣貌不符的滿頭白發與白眉。他掃視全場，看了一眼凌一鳴，但凌墨離連掃都沒掃一眼，當他看向凌一鳴的兩個家奴時，那兩人早已是冷汗濕衫，最后他轉過身來與清玄對視。

“我道是誰，好一招‘離火亂’，能將‘八封奇式’修行至此境界，清玄道長功力非凡啊，何以出手傷我孫兒？”凌厲虎低著嗓子問道。

清玄依然是淡然自若，單掌豎在胸前，行一道禮：“凌宗主誤會了，貧道并非無故傷人，方才是凌少爺要取我師妹性命在先，貧道只是搭救同門罷了。”

“明明是那丫......那女子多管閑事我才......”凌一鳴辯解道，聲音還有些顫抖。

“住口！自己技不如人還要與人比武，還不夠丟人么！”沒等凌一鳴說完，凌厲虎便喝斷道。凌一鳴雙拳緊握，怯怯的再次低下頭去。

“清玄道長，我尊你為道長，還望道長能將心力放在天下大事上，莫要插手我凌家的小事。”凌厲虎道，說罷又轉而對著凌一鳴嚴厲道，“不學無術！成日游手好閑！還不快回去刻苦練功！”

“是......”凌一鳴沒了脾氣，只好躬身行禮退去。

“你”凌厲虎看向一直低頭跪在地上的凌墨離，眼神之中有竟有殺意流露出，還有一絲復雜的情感，清玄見此眉頭一皺，話在嘴邊卻沒有說出。

“去祖祠面跪，直至明早。”凌厲虎用冰冷而帶有恨意的語氣對凌墨離說。而凌墨離緩緩抬頭，用不解和悲傷的眼神看向凌厲虎。

雙目，對視。

但在凌厲虎的眼中，凌墨離只看到了悲傷與可怕的殺意。

心中的無力感，揮之不去。

他只得默默的低下頭：“是......”

藍衣少女在一旁倒是看得莫名其妙，欺負人的被原諒了，被欺負的反而受到責罰，上前剛想與凌厲虎辯論，卻被清玄攔住了。

“凌宗主，那貧道先行告辭。望凌宗主不要把貧道的過錯放在心上。”清玄施一道禮，便拉著藍衣少女縱身離去了。

凌厲虎并未說話，快步走出了后院。他一離開，凌墨離便像卸了負在背上的千斤鼎一般長出一口氣，一人孤獨的跪在地上。

“師兄！為什么不與他辯論？那凌宗主分明就是在護短，憑什么讓那個混蛋少爺逍遙，反而責罰那個小孩？”待到退去一段距離后藍衣少女見四下無人，向清玄追問道。

清玄苦笑“我又何嘗不想救那個小孩？但方才看凌宗主的反應，只怕事情沒那么簡單......”

......

偌大的后院，凌墨離一個人靜靜的跪在地上，他木訥的仰望著天空，神情木然，突然他象是看到什么悲傷的畫面一般，猛地緊閉雙目。

大雨，就這樣落下。打在他弱小的身板，打在他臉上，帶落了幾滴晶瑩。

身旁......小黑早已縮進龜殼之中，安靜地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