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多了。

田叔叔不知何時已經走了，爸爸雙手抱頭坐在辦公桌前，面前攤開著一本稿紙，桌子上一團一團都是揉皺的稿紙。

我不知道爸爸再寫什么，但是我知道，當一個人寫文章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跟前有人打攪。于是，我輕手輕腳爬起來，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

沒想到我盡管小心再小心，還是驚動了爸爸，他迅速收拾起桌子上的紙團，回頭看著我說：“妞妞，你醒啦？腦袋上的傷口還疼么？我看你還是在爸爸這兒歇一天，明天再回工地吧。”

我直視著爸爸充滿血絲的眼睛，小聲說：“爸，你老寫材料吧，不要老是惦記我了。”

爸爸笑了笑說：“傻閨女，我不惦記你，誰惦記你呀？聽話，今天不去工地了，你不是想去看山么？等會兒爸爸陪你去。”

“真的？”

“你爸什么時候騙過你呀？”

爸爸說著話兒就開始收拾桌子上的稿紙，把鋼筆別在上衣口袋上。然后，掀開窗臺上的報紙，端出一碗大米粥和兩個饅頭，放在桌子上，瞇起眼睛憐愛地看著我說：“妞妞，吃飯吧。”

我草草地洗了一把臉，對著窗戶上的玻璃照了照，見腦門上紗布浸過來的血漬已經干凅，用手按了按一點兒都不疼，一顆始終提拉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我坐在桌子前端起飯碗喝了一大口粥，放下碗拿起一個饅頭掰開，夾一塊醬豆腐再用手一按，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到一半兒這才想起來紅著臉問爸爸：“爸，你老還沒吃呢吧？”

“你吃吧，爸爸昨天晚上喝多了，不餓。”

“你老喝多了？那田叔叔呢？”

“走了，回靠山鎮了。”

“噢。”

說到田叔叔，我立刻想起來晚上爸爸跟他喝酒時說的那些話，忍不住好奇的問：“爸爸，你老真的救過田叔叔的命？”

“嗨，傻閨女啊，昨天晚上我們哥倆說的那些個酒話兒你都聽到了？”

“嗯，聽到一點點。”

“嗨，聽到就聽到吧，其實也沒啥，就是發發牢騷說說心里話兒，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哎。”

我點點頭，繼續吃飯。

爸爸不再說啥，拉一把椅子坐在我對面，雙手托腮默默地注視著我。

我低頭喝著大米粥，偷偷瞄一眼爸爸的表情，感覺有點兒不對勁兒，細琢磨爸爸扔的那一桌子紙團，難道爸爸寫的東西跟我有關？

這么想著，我放下飯碗，看著爸爸試探著問：“爸，你老方才寫啥呢？咋撕了那么多稿紙啊？”

“這個......”

爸爸支吾著起身站起來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兒，這才背對著我輕聲說：“妞妞哇，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爸。”

我輕呼一聲，沖著爸爸的后背直截了當地說：“爸爸，你老就省點兒心吧，千萬別再為我的事為難著窄費腦筋，或者低三下四圓臉變長臉去求爺爺告奶奶了。我還是那句話，豬往頭拱雞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兒。我就是這個命，我認了。吃飯完我就去工地干活兒，接著掙那一塊二毛五。”

“閨女——”

爸爸抬手抹了一下臉，慢慢地轉回身。我看到爸爸眼圈兒發紅，腮邊還掛著一滴淚珠，趕緊從臉盆架上拽下毛巾遞給他。

我不再言聲，低著頭默默地收拾桌上的碗筷，把用過的兩個碗拿到門口外面的水龍頭下沖洗干凈。

再回屋時，我看到爸爸點燃一支煙卷叼在嘴上，彎腰在床鋪底下翻找著什么，見我進來了，爸爸拍拍手直起身子。為轉移話題，我看著爸爸笑著調侃道：“咋地啦？這床鋪底下鬧耗子了？”

爸爸勉強笑了笑：“扯淡，有耗子也是你招來的。”

見爸爸有了笑模樣兒，我趕緊順著話茬兒胡說八道哄爸爸開心：“呵呵，我要有那能耐就去看管糧食倉庫，只要往倉庫門口一站，耗子們都到我跟前集合，然后，誰欺負咱們，我就把耗子們領到他們家禍害他們去。”

“哈哈哈——”

爸爸果然綻開笑顏，被我的憑空想象逗得笑彎了腰。

我努力忍住笑，一本正經問爸爸：“你老說吧，是誰欺負你老給你老氣受了？我這就把耗子們招過來為你老報仇雪恨。”

爸爸一屁股坐在床鋪上，笑得直流眼淚：“你這丫頭，簡直就是個小人精，去去去，快走吧，越說越離譜兒咧。”

“那？那我可真走了啊。”

說著話，我徑直走向門口，回頭沖爸爸扮個鬼臉吐一下舌頭，直接就去了工地。

我一溜小跑兒趕到工棚時，工人們已經陸陸續續下班了。大家見我回來了紛紛圍過來問候，七嘴八舌給我出主意：“既然隊長讓你歇工傷，你就歇唄，輕松幾天是幾天。”

我說：“我這哪兒也不疼了，呆著也是呆著，不如干點活兒痛快。”

于是，大家都說我傻。

我想，傻就傻吧。自古人奸沒飯吃，狗奸沒食吃，興許傻人就有傻福呢。

下午在工地干活兒，我找了個機會，趁著跟前兒沒人，把王清林姑姑扔給我的那五十塊錢塞給了王清林。同時，義正詞嚴地告訴他：“我不想訛人，更不想花別人的錢，只要求得到最起碼的尊重。”

說完，我就接著干活兒去了。

王清林在我后面直喊：“小陳，你聽我說，我姑姑她.....”

我沒理他，也沒回頭，甚至一直到下班我都沒再多看他一眼。

第二天，楊瑞英休假回來了。她似乎早就知道了我受傷的前因后果，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小陳，你做得對，只要自己占理兒，誰怕誰呀？”

“楊師傅。”

看著楊瑞英關切的眼神，我有許多話想說，但還是忍住了，我想起了臨出門時媽媽囑咐我的那句話：少說話多干活兒。

也許這就是吃一塹長一智吧。

自從那次受傷以后，我一改剛上班時的爭強好勝不服輸，總想比別人干得多破車攬大載的做法。干活時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勤來勤去搬倒山，只要不落在別人后面就行了。但是在學技術上，我從來不甘人后，偷空摸空就跟在楊瑞英身后學幾招，漸漸地大鏟瓦刀都能拿的起來了。有幾次楊瑞英到縣里開勞模會，工地大工師傅不夠用，我自告奮勇頂替楊瑞英的工段，砌磚抹灰有模有樣，連小隊長吳棟梁都沖我直豎大拇哥。

年底的時候，建筑隊開始招正式工，吳棟梁和楊瑞英親自找總公司推薦給我轉正，雷叔叔也來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愿不愿意留在建筑公司。我因為有了上次推薦上大學被刷下來的經歷，再也不敢想那癩蛤蟆吃天鵝肉的美事兒了，所以，不論是誰跟我提轉正，我都是那句話：“謝謝您的好意，還是別費那個心思了吧，我知道自個兒幾斤幾兩。”

事實上，果然如此。

眼看著一批又一批合同工臨時工或社會招工人員，鯉魚跳龍門從農業戶口轉為非農業正式職工，最后，眼見我們一塊兒住工棚的臨時工姐妹一個一個都歡天喜地找到了正式工作，扔下幾塊喜糖把鋪蓋搬出了工棚。

那天，中午吃完飯，躺在空蕩蕩的工棚里，楊瑞英一臉愁容地問我：“小陳啊，人家都走了你就不著急么？你爸爸那么多有權有勢的老戰友，找誰搭個話兒不行啊。”

我咬了咬嘴唇，苦笑著說：“我走了，誰給你供作兒啊？”

“我寧可自己供作兒也愿意你快點兒轉正。”

我知道，楊瑞英說的這是心里話，不禁心頭一熱，爬起來剛要說啥，楊瑞英指著門口說：“小陳，你看誰來了？”

我抬頭一看，頓時喜笑顏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