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我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腦子里亂糟糟的像是有無數只大頭蒼蠅在東奔西突。跑出公社大院，我放慢腳步，抬頭看一眼湛藍湛藍的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腦子頓覺清亮了許多。回想自己方才面對公社大領導說出的那些話，感覺都是自己憋在心里多少日子想說又沒地方說的，這不顧后果都吐露出來了絕對痛快淋漓，至于以后......哼。管他呢，反正長庚死了，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也是行尸走肉白糟蹋糧食，不如趕緊追著他的腳步也死了算了，說不定到了閻王殿還能見上他一面。到那時，我還可以求求閻王爺成全我們倆，讓我倆一塊托生個小家雀兒啥的，無憂無慮快快活活過日子。多少年來我最羨慕的就是小家雀兒了，想飛哪兒飛哪兒，想干啥干啥，誰也管不著，多美呀。
心念至此，我立刻感到渾身輕松起來，再看一眼天空覺得是那么地虛無縹緲，了無生氣，就連那懸在頭頂上的太陽都已暗淡無光了。還有那些表情各異來來往往從我身邊走過去的人們，呵呵，就這破日子還活得有心拉長兒的，嘁。看著這一切，我忽然‘噗嗤’笑了，且目中無人笑得‘咯咯’的，引得好幾個從我身旁經過的人駐足觀看，訝異地竊竊私語。
我自顧自笑著走著，驀地，一個尖利的女高音鉆進我的耳中：“看見沒，這丫頭就是前些日子下河救人淹死的那個赤腳醫生的媳婦，嘖嘖，挺俊俏個小人兒就是命兒不濟，聽說她爹媽還都是在外頭做事的，可是......嗨，這好不容易找了個婆家，沒過門兒又成了寡婦......”
“哎，老姐妹兒，不要把話說得那么難聽，人家這沒過門兒的黃花大閨女哪能說是寡婦哇？”
“哼，不是寡婦？你還有我清楚么？她婆婆跟我是表姐妹，這門親事他們一家子都不樂意，就那死鬼李長庚心甜。”
“為啥呀？”
“那丫頭不僅出身不好還是個斷掌，斷掌你知道不？就是手上有橫紋，妨人吶！”
“啊？！”
“我呸！”
聽到這里，我再也忍耐不住，扭頭忿忿地沖著那倆仍在咬耳朵的婦女吐了一口唾沫，同時攥了一下拳頭，這要擱在平時我肯定會立馬竄過去，對著那兩張臉杵她個滿臉花，但此刻我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哼，你們說我妨人就妨人吧，我要是真有那本事，說啥也得嫁到你們家，先妨你們個家破人亡。可是眼下不行，我得趕緊去追我的長庚哥了，要不他走遠了我可就追不上了。
這么一想，我立刻加快腳步小跑兒起來。
跑出榛子鎮，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就邁上了那條熟悉的河邊小路，看一眼那清亮亮的河水，聽著微風刮過柳梢時那颯颯的回響，我的眼前立刻幻化出李長庚背著藥箱大步走來的身影。他一如既往地還和原來一樣，看著我時臉上仍然掛著一抹孩子氣兒的微笑，不說話先露出一顆雪白的小虎牙，不算大的眼睛彎彎的閃動著兩顆小星星，小星星亮亮的照著我。
“長庚！”
我驚呼一聲張開雙臂迎著他跑過去，腳步踉蹌險些摔倒。
“冠雄！”
一雙大手從后面扶住了我。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哥哥。
“哥哥！”
我弱弱地叫一聲，忍不住熱淚盈眶。
回想剛剛看到李長庚的情景，我哽咽著說：“哥，我不想活了，你就讓我跟李長庚一塊兒死了吧，我這樣活著也是家里的累贅，我走以后爸媽老了就全靠你照顧了，你不要怪我，其實我這樣走了爸媽也省了一份心思，再也不用為我的事兒操心費力發愁傷腦筋了。”
“冠雄！”
哥哥一步跨到我的前面，雙手用力按住我的兩個肩膀，瞪大眼睛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冠雄，我不許你有這樣的想法，你這樣死了，不值！不值你知道么？”
“值。你看過《梁山伯祝英臺》么？你看過《二度梅》么？你知道羅密歐與朱麗葉么？他們......”
“他們有一個是真的么？一個個都他媽的是寫書的混蛋們編出來騙人的，你見過真人么？你親眼見過梁山伯祝英臺變成蝴蝶了？扯他媽的六國蛋，怪不得國家要破四舊立四新呢，我看你真是讓那些黃書給迷惑住了，中毒太深了，醒醒吧，妹子，咱們是正常人，不是書上寫的瘋子傻子，咱要學也學點好的有用的行不？整天看些甜哥哥蜜姐姐的破書，不瘋才怪。”
“哥......”
“好好好，我知道你能說而且常有理兒，我永遠都說不過你，可今兒個你就是說出大天來我也不聽了，你必須聽我的，閉嘴乖乖跟我回家。”
“哥哥！不要管我！”
我跺一下腳，奮力掙脫哥哥的手，猛地跳下河堤。
“你個混蛋！走，跟我回家！”
哥哥一個箭步躥到我的前面，再次拽住我的胳膊腕子，生拉硬拽把我拖上河堤，一言不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拉著我大步向村里走去。
“哥哥，我求求你，你就讓我走吧，我要去追長庚，他就在前面等著我呢。”
“啪！”
哥哥掄起巴掌狠狠地摑了我一個耳光，我立時眼冒金星一下子就懵了。
哥哥停下腳步，目光復雜地看著我，亦是聲音哽咽：“冠雄啊，哥知道你心里邊苦，長庚死了，他是那么地喜歡你，我想，他的在天之靈也不愿意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的。哥打你，是想讓你清醒清醒，咱的命雖然不值錢可也得好好活著，為了一個李長庚就抹脖子上吊扎河跳井尋死覓活，你說你還像個人不？你不是常說人活著就要活出個人樣兒來么？這咋一遇到事兒就使勁兒鉆牛犄角不回脖子了呢？”
“哥哥。”
“別叫我哥哥，我沒有你這樣兒的妹妹！自私自利，光想著自個兒解脫了，也不想想生你養你的爸爸媽媽。你回家看看吧，這才幾天啊，媽那一腦瓜子黑頭發就白了一半兒了，她為了誰呀？還有爸爸，自打李長庚出事兒以后，二百多里地從H縣騎著自行車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兒，頭發也是眼瞅著白，他這又是為了誰呀？這些你難道就不該好好過過腦子琢磨琢磨么？”
“哥哥。”
“冠雄啊，這該說的我都說了，聽不聽的在你，要死要活你自個兒掂量著吧。”
“哥哥！”
“我先走了，你再干啥我也不攔著，我還是那句話，咱的命雖然不值錢可也得好好活著！”
說完，哥哥看都不看我一眼扭頭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