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著那新來的飼養員老頭兒收拾完東西,已經是晌午了,我趕緊忙活著喂豬。喂完豬,我連圍裙都沒解,就急急忙忙跑回家,把李巧珍那封信交給了哥哥。
哥哥接過信就去了他自己住的正房西屋,我不知道李巧珍在信上究竟都寫了些啥話,緊張地站在窗戶根兒下,透過敞開的窗戶仔細觀察哥哥的表情。
我看到哥哥拆信封的手有點不聽使喚,撕了好幾下才把那牛皮紙信封撕開,掏出來薄薄的一頁信箋。
就在打開信箋的那一刻,我看到哥哥的臉色‘刷’地就變了,那信箋的手不由自主都動起來,接著,我看到哥哥哭了!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一定是李巧珍在信上說了啥絕情的話了,要不哥哥不會那么傷心的。
不行,我要去找李巧珍,讓她一定要留下來跟我哥哥結婚。
這么想著,我當即轉身拔腿就走,直奔李巧珍家。
她家其實離我家很近,拐過一條胡同口就到了。
可是,我還是晚了一步。
當我風風火火趕到李家時,李巧珍已經走了。她爸她媽可能都去公路邊上的小車站送她了,家里只有她那個傻哥哥看家,見我進了院子,那傻子‘呵呵’地傻笑著趴在窗臺上,嘴角上的哈喇子一直流到胸脯子上。我知道這種人你問他啥,他也不會知道的,于是趕緊退出來,正好她家對門兒的三嬸出來了,沒等我開口問就小聲告訴我說:“是找巧珍的吧?他們一家三口剛走,估計連一里地都出不去,有事兒找她的話趕緊追還來得及。”
我一聽這話,連句謝謝都沒顧得上說,撒腿就往村外跑。
說來也是命該如此,我們村距離公路也就八華里,可是我緊趕慢趕連顛帶跑硬是沒追上。等我呼哧帶喘跑到公路邊時,李巧珍已經坐上了去BJ的長途汽車,她爸她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返身往回走。她媽見了我,帶著哭腔說:“冠雄啊,你來晚啦,巧珍已經坐上車走了,到BJ還要倒火車呢,嗨,合該咱們兩家不是親戚呀,要不多好的事兒啊。”
我無語。
李巧珍她爸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語地說:“唉,兒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啊,現在說啥都沒用啦。”
說完,拉著老伴自顧往前走。
我呆呆地站在馬路邊兒,看著平坦筆直的大馬路,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此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哥哥。
常言道:長兄如父。在我眼里和生活中長我四歲的哥哥遠遠勝過父親。
我忘不了,童年時期父母遠在外地,老家那空蕩蕩的院子里只有奶奶拉扯著我和哥哥艱難度日。由于營養不良,年幼的我比所有同齡孩子都要弱,細胳膊細腿大腦袋,總是一副搖搖欲倒的樣子,村里人誰見了都說“這孩子,能養活嘍,不易。”
也是因為這個,沒有哪一個小孩子愿意跟我玩,于是,哥哥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哥哥待我特有耐心。
在我記憶當中,生性脾氣火暴的哥哥從來沒對我發過火,總是慢聲細氣哄著,捧著,那情分真的勝過父母。記得我六歲那年秋天,久治不愈的水痘感染化膿,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兒,這邊結了痂,那邊又出來,一層層大有透入骨髓之勢。奶奶請了諸多醫生診治,都搖搖頭回避了,甚至毫不忌諱地撂下話:“這種爛瘡好的希望不大,再治也白花錢。”
醫生的判決,讓奶奶心痛欲碎,一天到晚抱著我哭,恨不得祖孫倆同歸于盡。這時哥哥不知從哪兒討來個偏方,說活螳螂肚子里的籽能治這種水痘膿瘡。于是,一連幾天哥哥都要跑很遠的路,沿著河邊到草棵子樹林子里逮螳螂,回來時臉上、身上到處都是樹枝劃破的血口子,衣服也撕扯得一條一縷。盡管如此,哥哥臉上仍然綻開著勝利者的興奮,進家后不顧傷痛,立馬極耐心地用小刀剖宰那一個個小生靈,然后連肚皮帶螳螂籽小心翼翼粘在我身上的膿瘡上,一邊粘一邊看著我的臉,只要我稍微有點皺眉,他就停住手,大人般哄我:“好孩子不怕疼,哥再輕一點兒。”
那細心勁兒我敢說就是媽媽在家也不一定做得到。要知道,那時的哥哥也才只有十歲呵,他總歸也就是個大孩子。
也許是哥哥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吧。幾天以后,我身上的膿瘡竟全部結了痂,開始長出細嫩的皮膚,連一點兒斑痕都沒有。看著我又歡蹦亂跳下地玩耍,哥哥清瘦的臉上蕩漾出開心的笑容,這笑容一直暖著我的心底。
如今,哥哥遇到了難處,我該怎么幫他呢?
我站在馬路邊,絞盡腦汁琢磨著咋把李巧珍追回來。
恰在此時,遠遠地我看到從東邊又開來一輛公共汽車,我靈機一動突然想到:李巧珍坐汽車去BJ,下了汽車不可能立刻就坐上通往XJ的火車吧,我如果坐這趟車去追她,興許就能追上她呢。
這么一想,我立刻興奮起來,‘噌’地跳到馬路中間,沖著那輛迎面開來的公共汽車揮動胳膊攔截。
就聽‘吱’地一聲剎車響,汽車眨眼間擦著我的襖袖子就到了跟前,司機從車窗探出腦袋氣急敗壞沖我吼道:“小丫頭片子,你找死啊?”
我傻傻地看著他,大聲說:“你還找死呢,我要去BJ。”
“去BJ?”
司機看著我‘噗嗤’樂了。
這時,汽車門子開了,一個長得很洋氣的賣票大姐走了下來,笑瞇瞇看著我,用非常好聽的聲音問道:“小妹妹,你去BJ什么地方啊?家里還有誰跟你一塊兒去嗎?”
“這個……”
我撓撓腦袋,想了想,急急地說:“我要去BJ有火車的地方,我姐姐剛才走了,她到BJ倒火車去XJ,我要追上她,把她追回來,好大姐你讓我上車吧,晚了我就追不上她了。”
“咯咯咯…..”
那個大姐姐忽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一車人都扒著頭瞅著我指指點點,司機打了個響指,不耐煩地說:“林子,快上來吧,搭理她干啥呀,這是個瘋丫頭。”
聽司機這么一說,那個大姐很聽話地轉回身,順手把我往旁邊拽了一下,極輕盈地上了汽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汽車響了一下喇叭‘嗖’地就走遠了。
我看著那一溜塵土裹挾著的汽車屁股,氣得直跺腳。
雖然碰了一鼻子灰,可我并沒放棄等車,我想有一輛就有兩輛,總會有好心人會捎上我的。
然而,直到我把兩條腿站直了,眼睛都望酸了,竟然再也沒有過來一輛汽車。
想著李巧珍越走越遠,我徹底絕望了,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冠雄,回家吧。”
這時,哥哥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聲音啞啞地在身后叫了我一聲。
我嚇了一跳,回頭怔怔地看著哥哥,不知道說啥才好。
“冠雄啊,隊長說你沒在飼養處,我一猜你就是到這兒來了。嗨,快別追她了,這事兒我也想開了,巧珍說得對,我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和快樂建立在親妹妹一輩子的痛苦之上,我們都還年輕,人生的路才剛剛開始,在理想的征程中我們還有許多有意義的事情要做,還有……”
“哥,你背書吶。”
“我……”
哥哥扭頭看了我一眼,一邊邁開大步往回走一邊聲音澀澀地說:“我沒背書,這些話都是巧珍留給我的那封信上寫的,她還說人活著不能太自私,要學會多替別人著想,這樣人生才有意義,冠雄,她是為了你才不得不離開家的啊!”
“啥?為我?”
我一個箭步跑到哥哥前面,轉回身瞪大眼睛看著哥哥。
“快走吧。”
哥哥答非所問地推了我一下,頭也不回自顧大步往前走。
我連跑帶顛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襖袖子,近乎哀求地問他道:“哥,你快告訴我,巧珍老師為啥非要去XJ當老師呢?”
“我說了,是為了你,難道你還聽不懂么?”
哥哥說這話的聲音很大,明顯帶著不耐煩。
“我……”
我一時語塞,松開拽著哥哥襖袖子的那只手,任憑哥哥大步流星趕路也沒再追他。
我的眼前立刻閃現出李巧珍那傻哥哥木然的臉,還有那傻子泛白的嘴角,那永遠流不盡的哈喇子。
我隨即又開始想李巧珍,想她跟我一塊兒喂豬時那總也提不完的問題;想跟她一起躺在豬圈旁邊小屋里,數著天上的星星背誦三年級的課文《夏天過去了》;想她跟哥哥約會時那略帶羞澀的表情,最難忘的還是她從家里吃完中午飯,順便給我捎一份兒干糧時那甜美的笑臉。
“巧珍老師。”
我喃喃地叨咕一句,腳步越發地沉重。
“人活著不能太自私,要學會多提別人著想,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
這句話我好像在哪里見過,哦,對了,是《雷鋒日記》。
“她是為了你才不得不離開家的啊!”
我心里明鏡兒似的,哥哥舍不得她,哥哥一直都愛著她!而李巧珍也愛著哥哥,可是她為了不讓我嫁給她那傻哥哥遭罪,她忍痛割愛離開了家,離開了生她養她的爸媽遠走XJ。
“巧珍老師!”
我在心里默默地呼喚著,情不自禁地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