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高興得還是有點兒過早。
季天忠他爸剛邁出門檻兒,王校長就劈手奪下我仍然摟在胸前的那本《青春之歌》,沉著臉朝我吼道:“陳冠雄,你這次犯的是不可饒恕的錯誤知道不?打人不算你還把毒草小說帶到學校來看,這個惡劣的影響不容低估,你自個兒坦白交代吧,這本書是從哪兒來的?同學之中還有誰看過?”
“撿的。我自己都沒看完呢,根本沒給別人看?!?
“撿的?從哪兒撿的?”
“是破‘四舊’的時候,有人從燒‘四舊’的火堆里扔出來我撿到的?!?
“你知道收藏傳播這些東西是什么性質么?”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我搖搖頭看著王校長,老實地回答。
“愚昧??!”
王校長痛心疾首地絞動著雙手,繼而扭臉看向陳老師,表情嚴肅地說:“陳冠文同志,這件事你必須好好地反省,要寫出書面檢討,準備在全校教師大會上宣讀,檢討必須觸及靈魂,學校對你的處分就看你的態度了?!?
一聽校長說要處分陳老師,我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股勇氣,當即拉住王校長的襖袖子,大聲央求道:“校長,禍是我闖的,書也是我撿的我看的,跟陳老師一點兒關系都沒有,要處分就處分我吧,千萬別下放陳老師?!?
“你……”
王校長一時語塞。
陳老師沒言聲,默默地把桌子上的書本文具塞進我的書包里,然后把書包往我懷里一塞,小聲說:“你走吧,我跟校長說點事兒。”
我聽得出來,陳老師說話的聲音有點發顫。
我看了一眼表情嚴肅的王校長,抱著書包走出校長室,我走出去沒有兩步遠,就聽到身后校長室的門‘嘭’地從里面撞上了。
此時,學校已經放學了,我回頭看一眼寂靜的校園,背好書包走上回家的河邊小路。
我腦子很亂,一路上都在琢磨著王校長說的要處分陳老師那件事。
唉,我真的不是個好孩子好學生,回到家我該怎么向媽媽和哥哥交代呢?我有點兒懵。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這壞消息傳得就是快,果然不出所料,我剛踏進家門,媽媽的手指頭就點上了我的腦門兒:“你這丫頭,什么時候能夠不再給我惹事生非呀?”
我知道一堂政治課又要開始了,于是低眉順眼耷拉著腦袋靜等挨訓。
讓我奇怪的是,我豎著耳朵聽了半天,既沒有諄諄教誨也沒聽到疾風暴雨式的大發雷霆。
我的媽哎,難道今兒個這么大的事兒就這么順順當當讓我過去咧?
我思忖著低頭走進自己住的西廂房,把書包扔在炕桌上。
“冠雄,吃飯去吧?!?
哥哥悄沒聲兒跟進來小聲催促。
我抬頭看著哥哥,一肚子的窩囊委屈突然涌上心頭,實在忍不住,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
“冠雄,今兒個的事秀玉放學回來都告訴我了,我知道你心里憋屈,想哭你就哭出來吧?!?
“哥哥!”
我一頭扎進哥哥懷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你給我住聲!有什么可嚎的?這就是命,是命你懂么?”
媽媽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們身后,厲聲斥道。
“媽。”
哥哥緊緊地摟著我,轉身看著媽媽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冠雄,可她總歸是你親閨女啊,她在外面受了委屈,難道回家掉倆眼淚疙瘩也是罪過么?”
“建雄。”
媽媽輕呼一聲背過身去,接著甩開我倆快速走向大屋,我一抬頭驀然發現媽媽也在抹眼淚。
我不禁渾身一顫。
哥哥把嘴附在我耳邊小聲說:“別理她,她愛咋數落咋數落,咱就當刮風呢?!?
“媽好像氣哭了。”
我小聲嘟噥著。
“哼,她還會哭?冷血動物?!?
哥哥忿忿地回一句,松開我到鍋里端飯。
飯桌上,我一直不敢抬頭,但我實在是餓壞了,大口大口地咬著高粱面餅子。
我聽到媽媽小聲罵著:“沒心沒肺的丫頭,還有臉兒吃飯。”
哥哥沒言聲,但我分明聽到了他把飯碗重重地墩在飯桌上的聲音。
吃完飯,媽媽還是忍不住發問了:“惹了這么大的禍,還把你二叔都搭上了,一家子的臉面可算是讓你給丟盡了,你說這事兒該怎么辦吧?”
按照媽媽這個說法兒,我在外面挨欺負就是天經地義,不應該反抗的,我維護我的尊嚴就是丟人現眼了。哼!這是什么邏輯??!我才不信這個邪呢。
心念至此,我當即把心一橫,兩眼怒視著媽媽,一反常態地梗著脖子嚷道:“我在學校里咋挨欺負你看到過么?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誰欺負我,我就是要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打不過他,我寧可讓他打死也絕不能讓他欺負死!”
“呸!你這丫頭,惹了禍還有理了是不?今天我就要殺殺你這股邪氣?!?
媽媽一邊怒吼著,手里的碗迅疾出手朝我砸來,我一低頭,那碗擦著我的脖頸飛了過去,‘啪’地掉在地上。
“媽,你還有完沒完啦?”
“建雄,連你也不理解媽的心么?她明天還得繼續上學呢,這土匪脾氣不好好改改,將來吃虧的是她呀!”
“媽你別說了,這個學我還就不上了?!?
我這句話一出口,媽媽和哥哥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