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瘦小的毛驢，拉著水車，沿著固定的半徑，走著永遠也走不完的圈。

頭高顯的媽和同族的一位婦女，在菜庵的屋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拉扯著閑話。

“二嫂，我那時侯有喜饞極了，喝口醋或吃把辣子就把難受勁兒打發過去了。眼下的媳婦有喜了，不光不下地，連家務活也不做，在男人面前還撒嬌使氣。這男人哩，不光不撥她的棱，還千方百計地順著她。她說她要吃甜的，他趕緊去給她買冰糖，買蜂糖；她說她要喝苦的，他急忙跑四五里地，到屠宰場，給她弄羊苦膽，弄豬苦膽。我看哪，媳婦若要摘星星，他也會搬來上天梯！”頭高顯的媽越說越有點兒憤憤不平了。

麻尾雀，尾巴長，

娶了媳婦忘了娘。

娘說話，狗臭屁，

媳婦說話一臺戲。

娘想吃個糖燒餅，

今年啥光景。

媳婦說吃個梨，

一家伙趕了八個黑冷集。

“他嬸子，這順口溜一聽，你就不氣了，為啥哩？為的是普天下都是這樣??！哎，你看，咱們只顧說話哩，那水沒澆到地里，都順溝跑了，咱們快堵！”

“嬸子們，甭累著了，快坐下歇歇?！?

頭高顯的媽和她叫二嫂的那個婦女，抬頭一看，站在她們面前的是細高個，刀條臉，高鼻梁，三角眼，稀疏的頭發遮著禿禿腦殼的頭高滿。她倆的臉上立刻堆滿了笑：

“侄子啊，自你干上隊長后，咱頭家人又揚眉吐氣了。這不，舒心的活兒叫咱干了，得勁的事兒叫咱做了，高工分叫咱拿了……”頭高顯的媽在做總結。

“你嬸子說得對，夏寶他還得裝車子拉糞，記工員就是不能叫錢家的人干，為啥呢？為的是……為的是……對了，對了，為的是明朝那個吊死在煤山上的啥子皇帝……不管他啥皇帝，反正他說過，不是我們同族的人，他們的心就一定跟我們不一樣！”高顯媽叫二嫂的那個婦女，洋洋得意地說著自認為是大有學問，鞭辟入里的話。

“嬸子們的話，我聽清了，也記清了，該怎么做時我一定怎么做！”頭高滿的三角眼里，閃射著堅毅兇殘的光。

九送石子

數九寒冬，當然是農閑的日子。但社會變了，有些規律也要變，這變化就是，數九寒凍的農閑變成農忙，或者變成農閑人不閑。鑒于此，縣里決定，全縣的人往新修的公路上運送礓石。頭家大隊所在公社運送礓石的地方最遠，而頭家大隊一小隊運送礓石的地方又在公社最遠。大隊把運送礓石的任務分派到各小隊。一小隊核算后，每個勞力運送礓石一千斤。

小小的東北風緩緩地吹著，人們象被判凌遲處死的罪犯，忍受著東北風的千刀萬刮。

春寶和夏寶各穿著沒有小布衫的空筒的撅尾巴小棉襖，腰里束根爛草繩，棉靴露著指頭，腳脖上堆積的灰，猶如貼在皮膚上的黑褐色襪子。弟兄倆低著頭，哈著腰，一手捂著耳朵，一手攥著車把，小跑著向河邊去。到了河邊，看著清凌凌的緩緩流動的河水，弟兄倆倒抽一口涼氣，而后挽起褲腿，跳進河里，刺骨的冷氣讓他們禁不住“媽”了一聲。不一會兒下肢麻木。弟兄倆重復機械地撈著礓石。月亮出來老高了，夏寶說：“哥，我看差不多了，咱們走吧，今晚一定得把這些礓石送到，不然，明個兒就要受罰了。”春寶看看鼓鼓的礓石，壓扁的車胎，點了點頭。

腿從水里出來，經冷風一吹，炸出了密密麻麻頭發絲般的口子，細細的血水匯聚一起象蚯蚓一樣向下扭動著。弟兄倆顧不得擦掉血水，就抹下褲腿，而后，皺著眉咬著牙，彎著腰躬著脊，把沉重的車子拉到公路上。到了公路，弟兄倆的身子軟了下來。直到這時，他倆才知道中午飯沒吃，晚飯也沒用，咕咕叫的肚子很快吞下兩個干巴巴的窩窩頭，身上才慢慢有點兒力氣。他倆拉著車子走啊走啊，那汗水順著脊梁、大小腿，流進靴子里，熱熱的，滑滑的，慢慢地吞噬著人的氣力。

“哥，我累得吃不住，咱們歇歇吧！”

“好吧，我也累了?！?

沒多大一會兒，他倆的身上猶如涼水在澆，腳指頭象貓撕咬，頭發梢凝結一起，硬邦邦壓得額頭生疼。

“哥，冷得受不了，咱走吧。”

“夏寶，走得快了，咱累得受不了。歇下來，咱冷得受不了。你說，咱們咋走？”

“哥，我說咱們慢慢走。”

哥倆拉著沉重的車子，慢慢地向前晃動著。不知晃動了多長時間，雞子才開始此起彼伏地鳴叫起來。天亮了。象煎餅厚薄的霜均勻地攤敷在大地上。人的眉毛和發梢也敷上了霜。春寶、夏寶的靴底磨破了，血泡布滿腳掌。肩膀上的棉花被拽帶勒出，他們的兩肩都火辣辣地疼。盡管如此，哥倆終于把礓石拉到了目的地。勝利的喜悅使他倆長出一口氣，接著“撲通”坐在地上。沒坐多大一會兒，春寶立馬起來，大聲嚷道：“快起來！夏寶。夏寶，快起來！血聚在一起，一會兒你想起也起不來了?！?

費了好大勁才起來的夏寶，臉色蒼白，腿象灌鉛一般，在哥哥地攙扶下，繞著拉車一圈圈轉動著。

太陽掛上樹梢，象道歉似的暖洋洋地照著大地。人家的煙囪炊煙裊裊，麻雀喳喳叫著，從這個樹枝跳到那個樹枝。

在弟兄倆千看萬望之中，頭高滿騎著一輛除了鈴不響，其它地方都響的自行車，嘴里叼著煙卷，到了他倆跟前，一條腿支在地上，一條腿跨在車座上，不冷不熱地說：“早，早，好，好！”眼往拉車上掃了又掃，“你弟兄倆拉的這兩車，數量恐怕不夠吧！”

“夠不夠一會兒找桿秤稱稱就知道了。”春寶不緊不慢地說。

頭高滿拿白眼翻翻春寶，“人的眼差不遠，我說不夠就是不夠！再說你們來得這樣早，閑著也是閑著，啥話甭說，快去拉吧，不然要罰！”

“隊長，我的腿疼得跟倒血一樣，實在是拉不動了。我哥跟我強些，可也強不了多少，你高抬貴手，饒了俺們吧！”夏寶哭喪著臉，不停地求情。

頭高滿“嘿嘿”冷笑兩聲，瞅瞅春寶，搭在車座上的腿往下一拉，踩住腳蹬，一溜煙向西而去。

“沒出息的東西！你求他干啥？咱在這兒等等再說?！?

下午兩點多，送礓石的全到。大隊的驗收員，用皮尺很認真地量量春寶弟兄倆拉的礓石，又向頭高滿點點頭，意思是這弟兄倆拉的礓石足鼻子足眼。頭高滿吧咂吧咂嘴，搖晃搖晃腿，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