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 表姐
- 關關珠子
- 3147字
- 2011-08-19 16:32:02
當一件事情沒有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人們對這件事情的認識,只是停留在它們的表面,或者說是理論上的,猶如隔靴搔癢一般。而當事情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時,那種切膚砭骨的感受是別人所無法知曉的。即使同一事件在不同的人身上發生,每個個體的感覺也是具有自己獨特的一面,是別的人所無法替代的,也只有自己才能切實體會到那是幸福或是痛苦,還有包含在這幸福或者是痛苦里面的絲絲縷縷的糾結。——比如表姐的離婚。
表姐在對肖仁說出她同意離婚的決定和請求猴子開離婚證明的時候,都一直顯得鎮定和平靜,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可是又有誰能知道那鎮定和平靜掩蓋下的痛苦與無奈?誰又能猜出表姐的心事?
肖仁走了,這次是真真實實地走了,也是再沒有可能回來地走了。表姐的家空了,心也空了。走了幾年,又轉回到原地,唯一剩下的就是得兒。這是上天的賜福,也是老天對表姐的捉弄。
農歷除夕的那天,表姐和得兒在她的姆媽家里,陪著劉氏過年。劉氏的病情更加沉重,已經不能起床,飯也吃得很少,表姐喂她吃的時候,她還沒有吃兩口,就微微地搖了搖頭,不再吃。表姐天天都陪在劉氏的床邊。到了正月初十那天,劉氏的精神卻突然好了起來,她示意杏兒扶她坐著,杏兒又拿了兩個枕頭放在她的身后,讓她靠著。劉氏對杏兒說∶“我恐怕捱不過今天了,杏兒,你歲數還小,日后還是要成個家,要找一個老老實實能過日子的人……”劉氏停了下來,喘了幾口氣,才接著說,“你不要恨我,我那樣做也是沒法子,跟你斷絕來往,我的心里也像刀割一樣哦,唉……”劉氏再次停了下來,杏兒趕緊說∶姆媽,我哪會恨你,我都想明白了,姆媽也是為了我好!聽了杏兒的話,劉氏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讓杏兒把來友和得兒叫了進來,劉氏說∶“杏兒,我就把你弟弟來友交給你了,你要好好的帶著他……”劉氏說話已經很困難,她用迷離散亂的眼神看著得兒,斷斷續續地說∶“我……我帶不了……我孫子……了……”尾音尚在,人就軟軟地躺了下去,已是溘然仙去。
我的姑媽劉氏是一個要強和好面子的人,她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因此早早的給自己穿上了老衣,安排了后事,不讓兒女多為她操心費力。只有在杏兒和二兒子來福這件事上未能如她所愿,這是她一生中的憾事。雖然她對小兒子來友和杏兒母子放心不下,但她已經是無能為力。
多人都認為死神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其實不然。有句老話說“好人不在世,禍害活千年!”即是對死神的不滿,然而,人是無法與神斗的,當死神召喚你的時候,你還得聽從,不管死神是對還是錯。——哦,話題扯遠了,在這里,我惟愿我的姑媽在去天堂的途中,一路走好!
現在劉氏已經入土安息,不能再看到人世間的一切。從她離世到現在,表姐沒有哭出一聲,只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沿著面頰滑落下來。她在哭她的姆媽,也在哭自己
劉氏去世后的第七天,俗稱“頭七”,杏兒挎著一個小竹籃抱著得兒又來到了劉氏的墓前。那堆還依然散發著潮濕腥氣的新土里就是劉氏最后的歸宿地了,杏兒從籃子里拿出了一些紙錢和半瓶酒,在墳前的平地上擺上了三個酒杯,往杯子里倒滿了酒,這才對站在一旁的得兒說∶跪下,給婆婆磕頭。
得兒小小的心靈里還不懂得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很聽媽媽的話,他跪在了泥地上,像模像樣規規矩矩地對著新墳磕了三個頭。這在劉氏剛去世的時候他都是經歷過的,只是每當這些肅穆的氣氛來臨的時候他都會收斂起平時的淘氣。
扶起了得兒,杏兒自己也跪了下去。她點燃了紙錢,青煙就一篷一篷飄起,燃盡的紙錢碎屑像幽冥中的黑色蝴蝶,精靈般飄舞,然后就四散而去。杏兒一邊往火堆中添加著紙錢,一邊對著墳墓說∶姆媽,你在陽世沒有過上好日子,也沒有錢用,到了陰間就不要再省了。想吃么子,想穿么子,就去買,女兒給你多送錢。女兒在你生前沒有盡到孝,是女兒對不起你,杏兒也真想到你一塊去服侍你老人家,你就不孤單了……
紙錢燒完了,只有黑色的蝴蝶還在飛舞,杏兒把三杯酒都依次慢慢的倒進了紙灰里,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這才站了起來。看著那座新隆起的墳頭,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走了,永遠地躺在這堆土下,表姐知道,她再也見不到她的姆媽了。在這片山坡上,還有著許多這樣的土堆,周圍三四個村莊的離世者都長眠在這里。看著山腳下的伸展開去的金湖和在柳樹叢中露出幾角屋舍的黃村,表姐想不明白,人為么事要活著,又為么事要死去?表姐同樣也想不明白,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真的有魂兒能回到親人的身邊,并且還能看到人世間所有的事情?
下山的路上,杏兒問得兒∶想婆婆嗎?得兒答∶“想!”那我們搬到婆婆家去住好不好?杏兒再問。得兒答:“好啊!可是,可是我也沒有看到婆婆啊……”
我們會看到婆婆的!杏兒望著遠處的天空和天空下那一篷一篷的柳樹,自言自語地說道。
回到家里,杏兒熱了一點剩飯,她和得兒兩個人吃了。得兒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他還不曉得人世間的痛苦和憂愁,吃飯吃得很香,他爬山爬累了,也餓了。看著得兒一張紅撲撲的小臉,一陣心酸無法抑制地涌上杏兒的心頭,她用手輕柔地撫摸了一下得兒的頭發,將自己碗里面的飯撥到得兒的碗里,就放下了碗,她不想吃,也吃不下。這座房子太空了,空得讓她感到了害怕。杏兒決意搬家,搬到她的娘家去住,那里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結束了少女時代的地方,那個時代既是苦難的,也是多夢和朦朧的季節,杏兒想回家了。
下午,杏兒借了一輛板車,把自己和得兒的衣服都裝到了兩個木箱子里,還有得兒的一些玩具也放在了一個蛇皮袋里,把這些東西都放在了板車上,別的東西她都沒有要,那些都是不屬于她的。臨出門的時候,看著這曾經生活了幾年的房子,杏兒一屁股就坐到了堂屋的土地上……
拉著板車走在黃村街上,杏兒低著頭,慢慢地走著。一個人,一輛板車,顯得是那樣的孤獨和無助。看著她走過的人們都不再指指點點,代之而起的是同情的眼光和惻隱之心,他們想著的是這個女子今后該怎么辦?他們在心里嘆息著:唉,這也是個可憐的人哪!
搬完了家,鎖好了屋門,杏兒的心真正的空了。她把鑰匙還給了猴子,對猴子說:房子我不要了,那也不是我的,現在大隊把房子收回去吧,里面的東西你們看著辦,那也不是我的。
猴子拿了鑰匙,本來還想對杏兒說幾句,可是想了想,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那樣看著杏兒孤孤單單地走了。
做完了這一切,杏兒又不知不覺地走上了黃村閘,走到了她曾經駐足的那片草地,曾經坐過的那塊石頭,她又坐了下去。
長江的水還是那樣不緊不慢一如既往地流淌著。只是現在已經是冬季,人的心情也像這個冬天一樣,灰暗而陰冷。景致依舊,美好溫馨的心境卻已不再。杏兒此時的心情就像這平靜的江水無波無瀾,這是大喜大悲后的寧靜,人到心死萬事休。
有個人坐到了表姐的身邊,憑直覺,表姐曉得來人是其良。果然是這樣,當杏兒扭頭去看的時候,其良卻并沒有看她,只是自顧自地看著面前的野草,用手輕輕地撥弄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難道沉默也是一種交流?
過了好一會兒其良才開始說話:“杏兒,過十多天我就要走了,你——你能跟我一起走嗎?”
走?你要到哪里去啊?杏兒不解地問。
“哦,我考上大學了。”其良解釋道,“到南方的一個城市去讀書。杏兒,我要走了,就是放心不下你!”
杏兒高興了起來,臉上露出了這些日子來難得一見的笑容。她對其良說:你考上了大學,這真是好事,恭喜你!我不要緊,你就放心吧,你要好好學本事。
“那你不跟我一起去啊?”其良再問。
我去做么事?拖累你啊?杏兒反問,她又說:你不要為**心,你在外面要好好的照顧自己,好好的學習,人生在世要活得有出息!
“我記下了,杏兒!”其良說,“你也要好好的,不要胡思亂想,天無絕人之路,相信總會好起來的。杏兒,你要是真的不跟我一起走,我有個事想拜托你,就是我走了,留下我姆媽一個人在家里,我不放心,能不能讓她和你一起住?大家互相也都有個照應。”
杏兒聽了,想了一下說:好吧,住就住吧。你就放心的在外面闖吧,闖出個人樣來。走的那天跟我說一聲,我去送你!
“好!”其良答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