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女兒寄讀的國家級示范中學初中部。很等了一會兒，女兒才下課。她紅著臉把我帶到校園一角，選一處露天石墩坐下。

女兒劈頭問：“媽沒跟你來？”

我說：“她忙呢。你學習還好吧。”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說：“有問題嗎？”

她說：“學習沒啥問題。就是學費貴，媽為掙錢累呢。”

我慚愧的點點頭說：“爹無能呢。”

她說：“你少拿錢去泡妞，在家人面前裝窮。”

我說：“爹這個樣子，哪個妞看得上。”

她說：“城里的看不上，農村的總有看得上的吧。”

我語塞。

這時，幾輛小轎車停靠在大門旁，從車上出來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家長，朝早等在一邊的學生走去。

我說：“靠勞動換來的好日子，才叫光榮！”

女兒撲閃著大大的眼睛說：“當初爺爺也是這樣教育你的嗎？”

我有些尷尬說：“爺爺可沒我這么耐心。”

女兒說：“爸，我發覺你就是心太多了。要不然——”

我不會和女兒見氣說：“不是心多，是心軟。”

女兒說：“爸，到底心軟好還是心硬好。”

我說：“善良是人最好的品格。”

女兒說：“媽就比你心硬，就比你混得好。”

我說：“也許吧。”

女兒說：“媽每次來看我都開的轎車來，可讓我長臉了，我們這是貴族學校。幾乎沒有家長是打的來的。”

我說：“我是坐公交車來的，還問了半天的路才找到這兒。”

女兒無語了，愣怔了半晌才說：“那么辛苦就別來看我了。”

我說：“爹想你呢。”

女兒點點頭說：“我知道。”

女兒說：“媽說了，我們這些小地方來的，不給自己爭點面子，謹防被省城人當農民打整了。”

我說：“是啊，國家逐步富強了，有的人已奔小康了，可是總的來看，我們人口多，底子薄，又有混賬的近代歷史，能讓全體中國人吃飽飯就不錯了，至于真正的貴族，他們在哪兒？雖說你的爹和爺沒有啥存款，但你爺曾是堂堂的正廳級實職領導干部，比來這里來讀書的大多數的孩子家庭要高貴得多，為什么我們這么窘迫呢？就因為我們孫家的人太正直了。”

女兒說：“這里的人直講面子，才不管你當過啥呢。”

我說：“人好大個面子？這種思想不行；對了，你們老師知道我來了嗎？”

女兒噘著嘴說：“知道。”

我高聲說：“知道，咋不請我去他辦公室坐坐？別說我打幾百公里遠處來，就憑我是你家長的身份，他也該請我，吃飯就免了，吃杯茶還是可以的。”

女兒扯了扯我壓低聲音說：“爸，你懂不懂事，沒讓你請老師，就算便宜你了。你瞧，那邊——”

我順著女兒的指向看過去，見幾個家長把兩個老師熱情而不容拒絕的往轎車上塞。

我說：“媽的，社會秩序就是被這幫拉關系、走后門的人搞亂套了的，這股風氣若再傳到校園里，那更是貽害無窮！”

我陶出了筆，女兒問你要干啥？我說把此刻的感受記下來，憤怒出詩人，我要寫文章。女兒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我的筆奪過去。

女兒氣呼呼的說：“爸，你還要不要我在這兒混了？”

我冷靜下來想，是呀，真寫出點什么，豈不給女兒惹麻煩？

我把筆要回來揣回兜里說：“爸無能，沒有關系，也不屑去建立啥鉆狗洞的庸俗關系，你自己的前途，只要靠你自己了。”

女兒乖巧的點點頭說：“我曉得。”

我就怕她說出她隔房干舅雷和尚的事兒，孩子真乖，就沒在爹的心口撒鹽。

我出了口長氣嘟噥說：“好呀，李珍進了H、格格和女兒進了省城，我進到了哪里？”

女兒說：“爸，你說啥？”

我敷衍女兒說：“我說，人們都在進步，也要跟上喲。”

女兒說：“你也是。”

我說：“所以不能在這兒呆久了，今晚就回H。”

女兒點點頭說：“好的，回去把班上好，別讓爺爺生氣。”

我說：“爹這一輩子就這樣了，你不讓我生氣，我就燒高香了。”

女兒調皮說：“你不讓爺生氣我才不讓你生氣。”

見女兒撅得老高的嘴巴，我立馬繳械投降說：“我聽寶貝兒的。”

她才露出了笑容說：“這才象個爹的樣子。”

坐得差不多了，我和女兒起了身，朝她的教室走了兩步，我停下腳步。

女兒重復說：“我去上課了，我會聽爸、媽的話的，你也聽爺的話哈。”

我點點頭，望著女兒歡蹦亂跳的向教室走去，一種淡淡的傷感在心中翻卷，淚水迷糊了我的雙眼。我在心里說，女兒，你知道是誰造成我這個性格的嗎？就因為我不該出身在姓孫的專員家：打小都是別人在我父親和我面前的點頭哈腰，把我當公子哥兒子供起！父親下臺后，我已形成了那種慣性，只習慣別人向我點頭哈腰，沒法適應向單位的領導點頭哈腰，而此時的我，在別人眼里一紋不值的我，誰又把我放在眼里？！而銘心刻骨的是：雖然父親和我沒多少感情，但父親的正直清廉是值得他的手下人敬重的！而我所面對的和尚一流，那些個一個二個對手下臉色冷漠得象屁股的頭頭，值得我熱臉去帖他的冷屁股蛋子嗎？！我強烈的自尊高訴我：除杜副主任外，你他媽的統統不配！

直達坐上回H的火車，女兒那句話還在我耳邊回旋：聽爺爺的話。我沒法控制我不接著往深處想：是的，連十幾歲的女兒都知道我不聽她爺的話，進而在單位不聽領導的話，是什么原因造成我這種反判的性格呢？是骨子里敢將玉皇大帝拉下馬的，孫悟空的遺傳基因嗎？是父親自幼的在我心靈播下的叛離的種子，結出了成年后果的我？！按佛的說法，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孫世杰的我！！回想已走過的大半個人生，秉承這種思想和個性走到現今，命運之神注定的今生，我還能怎樣？無論我處于怎樣卑賤的社會地位，在工作和生活場景中扮演何種可憐的角色，我骨子有一種理念是不會改變的，那是熔鑄在骨髓深處的，對可恥的不公平、不公正、無恥骯臟的反判！而又沒有能力制止導致不公平、不公正的來自上級或家長的絕對權力!這是我慣性思維的深化，反判的魅力化。我這么想。好在我有神靈的附身，完成他們賦予的使命，讓我今后的人生增添光彩！也許這就是上仙看中我的原因。

在火車上我接到了兩個電話，一個是杜副主任的電話，說城西邊雞公山的規劃調整爭議很大，明天開專題會研究。二是黃姐的電話說，城東邊李珍家的承包地被建房子的桑長貴村長強占了——

透過火車上的窗戶，望著田野里深濃的夜色，我不停的找尋著，我在找尋什么呢，找尋揭開黑夜之謎的鑰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