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帝自御書房出來后，遂前去棠盞宮探望嬿妃——她害了咳嗽，御醫(yī)開了幾劑藥吃了也不見大好，皇帝便日日去探望一番。彼時棲龍殿燈火通明，外頭靜寂的夜空是絲絨一般的墨色，如浸淫在硯臺中以墨汁調(diào)試過的一樣，濃得化不開。她推開雕花窗欞抬頭望月，此為最不妙的明里觀暗——那彎曾照耀過前朝宮闕冷月，此刻朦朦朧朧，帶些有氣無力之感，流淌于景家的飛檐斗拱之上。

殿中的燭火被夜風吹得搖曳，瓷煙關好窗子，隨后回至自己的小偏間。這幾日她無時不刻不在尋思絕子散一事，此事若是姜容苡所為，算來妺九寧養(yǎng)了一條毒蛇在身邊已是多年，從時日上想來，妺九寧也是服食多年的了。換言之，那年妺九寧是假孕無疑，如要還韻杞清白，讓皇帝信服，如今還差憑據(jù)。然偏生這幾日他不曾踏進梅束宮一步，她縱是要查亦是毫無頭緒。

幸而皇天不負，幾日后皇帝臨幸了梅束宮，翌日瓷煙前往內(nèi)務府途中，便見一年青太監(jiān)手提剔紅食盒，鬼鬼祟祟閃進御苑一座假山山洞中。瓷煙四下看了看，見無他人，遂旋即匿身于假山后——那處翠竹掩映，不易教人發(fā)覺。

不多時，似又多來了一人，“蓮子羹？……不比那藕粉，這里頭原是不摻絕子散的……我這兒有一點兒，你投進去便可……”竟是紀懷安！瓷煙震驚之余又聞那太監(jiān)道，“公公，貴妃娘娘的吃食這么多年來一直摻了絕子散，怕是再懷不上龍?zhí)チ恕楹芜€要……”

假山山洞內(nèi)，紀懷安揚起拂塵手柄重重敲打了幾下那年青太監(jiān)的頭，低聲厲語道，“多嘴的奴才！再要多說，仔細你的狗命！妺氏家勢你我皆知，萬一妺九寧懷上了皇子，萬一日后繼承大統(tǒng)，以妺家家勢，豈不是要讓江山易姓？！”稍頓，紀懷安似乎和緩了語氣，“……念你是我遠親，將來我這位子還得盡力留給你，說與你聽也無妨，別往后糊里糊涂的，竟不曉得利害！”紀懷安道，“……那藕粉是燕國師贈與妺家的，燕國師素來同妺家面上交好，他妺馮是個粗人向來目中無人，燕大人又是國師，他妺馮還當是燕國師有意與妺家來往，得意還來不及，怎會疑心這些，因而燕國師送的上等藕粉，妺馮年年都令人捎進宮來……蘇家滅門一事，燕國師曾利用妺家，此事妺家也沾些干系……”

之后是那太監(jiān)的訝然之聲，“這絕子散也是國師大人……！此事……此事可是其罪當誅，罪同戕害……”“住嘴！”紀懷安厲聲打斷話語，“說你蠢笨，真真是藥石無效！萬歲心里頭明鏡兒似的，燕國師能有幾顆雄心豹子膽，能有幾顆人頭給皇上砍？……”頓了頓，紀懷安復又壓低尖細嗓音，“你記得加，我得走了……”

紀懷安的腳步聲愈發(fā)遠了。

小太監(jiān)打開紙包，將其中粉末倒入妺九寧用的蓮子羹內(nèi)，將紙包隨手扔于地上便走。待他走后，一雙素面繡鞋緩緩出現(xiàn)于假山洞口，瓷煙一手扶在石壁上，只覺在這原本是吳牛喘月的時節(jié)里，她竟渾身冰涼……

當年妺九寧實屬假孕，假裝小產(chǎn)嫁禍韻杞，絕子散是事他早已知曉，雖不是他所為，但國師若不得他意又怎敢命人投絕子散進妺九寧吃食中，他當年根本就知妺九寧假孕，可妺家家大勢大，他為了能令妺家為他的天下盡忠，他遂寵待妺家寵待妺九寧；為了不令江山在他百年之后落入妺氏手中，他竟……

這便是韻杞愛了一生念了一生的男子，眼睜睜看著韻杞因莫虛有的罪名而被折磨至死……

他似自始至終未動過手，然宮禁內(nèi)外的人與事，已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間。為了這個始作俑者，宮廷斗爭血雨腥風，他只在其中負手而立，微微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