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竟然是那塊被東明忽略的石雕，石雕正緩緩站起，有灰塵灑落，彷佛那石雕已經坐立得太久的歲月。

這…這居然是個真人。以東明如此銳利的眼神，竟然被他騙過。哪怕現在，東明依然有一種錯覺——他面對的是個石雕，而不是人，他感覺不到對方任何的生機。

“我很久沒和人說話了。”石雕繼續傳來話語，聲音生澀，仿佛一粒一粒的珠子，慢慢從他嘴里滾出來，卻有一種振蕩人心的力量。

“您——是龍師？”東明很快鎮定下來。

石像一步一步走來，你明明感覺到他走得很慢，但是,偏偏很快就到了你的身邊，時間在他身上就像減慢了一樣。不僅如此，東明覺得整座廟宇正在慢慢變大，再看那九邊深井，如吞天巨口；而屹立石像，如同擎天巨人。這種感覺極其玄妙。東明突然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場景之中。

突然，一切又變回了原樣，彷佛一切未曾發生過。

老者還是整個老者：身體瘦小，行動機械；擺動的雙手，骨筋嶙峋；皺紋如同石刻，在他臉上呈現，呈現出一股歲月的滄桑。只有那雙眼睛，看上去如浩瀚的星空，充滿著奇異的力量。剛才一切幻覺，就因這雙眼睛而起。東明趕緊低下頭，第一次，他不敢和一個人對視。

“我不是龍師。”石雕老者說道。

“你不是？”東明滿臉驚訝。

“我不是。”石雕老者平靜地說，目露柔和，“龍師只是別人賦予的一個稱號，我叫夢道——因我一生做夢。我排行第九，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小九。”這話語，這眼神，讓東明立即有一種熟悉親切之感。

東明當然不敢稱對方為小九，姑且不論對方的年齡、地位，在他之上，只這平和的氣度，就讓他發自心底的尊敬。

“龍師召我來相見，是為什么呢？”

“因，你我有緣。”

“有緣？”

夢道含笑不語，看著東明的目光，意味深長。

東明驀然腦際一亮：對方名為夢道，只因一生做夢，他說和我有緣，難道也因為我這一生也總是做夢嗎？東明提起，果見夢道笑而點頭，不由失聲道：“您怎知道我做夢？”

“由愛故生憂，由愛亦生怖。施主眼中深藏憂怖，可見愛之深沉。而這愛，是夢之伊始。施主一生造夢，我們豈不有緣。”

東明皺眉深思，夢道的話是說：因為愛，所以生出了憂慮；因為愛，生出了疑怖。這些憂怖表現于自己的眼中，完全是因愛念太深。可為什么從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做著這個夢呢？難道人真有前世今生？是自己喝孟婆湯沒有完全洗掉記憶，忘卻前塵之事？這些以前在他腦海中不會有的念頭，此時卻翻騰出來。看來，今天可以解開這個謎了。同時，東明還有另外一個疑問：

“龍師既未曾見我，又怎知我倆有緣？”

夢道以手撫心，微笑道：“心有靈犀一點通。”

東明并未懷疑對方的話語，他有一種直覺，對方是在和他交心，說的每一句，都至誠至信，這種感覺沒有依據，偏偏又讓東明確信不疑。

“我想請問龍師。”夢道聽了點頭，東明繼續說道：“我在湖邊所見，究竟哪個是真，哪個是幻？”東明直接問了出來，仿若確定夢道知曉這件事情。

果不其然，就聽得夢道答道：“一切為真。一切又為虛幻。”

前一句還好理解，對于東明來說，紫玉琥珀確實真實存在，那具神似自己的尸體那么真實，雖然其他人沒有看到，但未必不真實。可一切皆為虛幻又怎么理解呢？東明疑問地看著夢道，這個石雕老者，深不可測啊！東明很期待他的解釋。

“佛語有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幻相，心不動，萬物皆不動，心不變，萬物皆不變。”

東明茫然搖頭，雖然他對這句佛語早有耳聞，卻不解其意。

夢道拖起他那略顯僵硬的左手，虛接空中，然后右手指著左手掌上某處：“這里可有物體？”

那里空蕩蕩的，東明下意識地搖搖頭。就見一陣白霧翻騰，溫度驟冷，在夢道手掌上方，凝聚出一滴晶瑩的水滴，繼續問道：“你看到的可是水珠。”東明點點頭，似有所悟，就見溫度再度變化，水滴凝結成冰，“你看到的可是冰？”東明點點頭，忽然又搖搖頭，就見這塊冰慢慢汽化，然后完全消散了，他再也看不到冰。

東明眼神中有了些許了無，但還是有迷霧存在，使他不能盡解其意。

“你再看，你周圍可有東西存在？”

東明驀然驚駭地發現，本來廟宇中的一切——龍師、九邊井、巨大石雕、九龍壁，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夜空，漫天的星辰。左面望去，一顆火熱的星辰在迸發出炙熱的光芒，那是太陽。俯瞰，一顆藍色的星體漂浮在空中，異常的美麗，那是地球。情形再次一變，周圍變成了幽深的黑暗，一個巨大的島嶼，漂浮在幽深的空中，島嶼呈圓環形，一島套一島，最中間的島嶼，高聳天際，插入幽深的夜空，不見頂端。

突然，東明又回到了九龍廟，看到了面前的龍師，看見了巨大石雕。東明發覺自己仍然坐在龍師對面，幾乎未曾移動位置。

一切皆為虛幻。東明喃喃地說，明悟之色更濃。我明白了。

龍師起先以一種物體的三種形態來解釋。例如空氣，它本就存在，卻因為我們眼睛看不見，而覺得不存在。反過來，冰雖存在，卻因換了一種物態形式，我們就感覺不到了它。所以有些東西不是看不到，只是我們的眼睛，我們的心看不到而已。再比如，顯微鏡下看物體，只要顯微鏡倍數夠大，反而發現物質不存在了，但是肉眼看還是有的，所以，物體是否存在，其實是視野決定的，相由心生。

而另一種情形，是從另一空間的視角，來看本來的事物。他存在的位置，本是九龍廟，到了另一個空間，于是本來的物體就消失了，出現的是另外一個空間的物體。我們覺得九龍廟真實存在于我們的視野之中，又安知另一空間的人感受得到九龍廟的存在？既然感受不到，九龍廟在他們看來，即是虛幻！！！

夢道從同一空間物質的不同形態，視覺感受，說明了物質的存在與否會有不同，然后又從不同空間來說明物質的存在有無。東明豁然開朗，他的視野，一下子被無限拓寬了。

這種了悟，讓他身心處在了一個絕妙的感覺之中。突然，他覺得昏暗的廟宇明亮起來，甚至，他似乎能看清廟宇外的眾人，王羅等人，正焦急地望著廟宇里。原來，他們離自己并不遠，只是自己剛開始看不到。

這種感覺維持得很短暫，幾乎在霎那之間又消失了。但東明身心仍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愉悅，看向夢道的目光，更加充滿了尊敬。

“請問龍師，在我們周圍，真的存在多重空間嗎？還是，剛才這一切，皆因我的想象？”

夢道答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空間無處不在，最微小處，也是最博大處。若你能把握天地之至微，即是把握了天地至理，你也可以開拓一個世界。”

我也可以開拓一個世界！！！東明內心轟然一震，有這可能嗎？連世界都可以開拓，那么是否能使敏復活呢？一時間之間，東明聯想浮生。

“我倆既然有緣，我傳你一法。”

東明肅然躬身。

夢道點了點，以示回禮，指著九邊井道：你看里面。東明走過去，往里看去。古井無波，如一面鏡子，照著東明其人。慢慢的，古井無限放大，東明似乎看到了一個無限廣闊的空間，浩瀚無邊。然后，東明的身心全部沉浸在了古井里面。

東明覺得時光正在倒流，他看到了二十多歲的自己，十多歲的自己，然后是幾歲的自己……最后，他耳朵里只聽到一句話——

老夫一生做夢，悟出一法：水中撈月。傳授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