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江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他離開了生活了十三年漁村，離開了那遍布空氣中熟悉的魚腥味，離開了江畔的朝陽和槳櫓劃水鐵捅叮當的聲音，去到一個繁華陌生的城市。小小的漁村終于沒能束縛住他，他盼這一天盼了太久，幾乎等不及家中持續三日之久的宴席。那未知的世界反復在腦海中翩躚飛舞，占據了所有，使他無暇去想因為即將分別而生出的淺淡憂傷。

在一個初夏的早晨，一聲長遠的鳴笛之后，火車終于將他帶去夢寐以求的地方。

相較那最后令人興奮地目的地，那一場旅程實在漫長無聊。一開始他小心翼翼地抱著書包，乖乖地坐在座位上，警惕地看著身邊形形色色的人們。父母鼓勵他和對面的抱著小熊的小女孩說話。那小女孩睜著大眼睛叫他哥哥，他試著張了張嘴，什么也說不出來。感受到爸媽失望的眼神，他覺得心里突然一陣煩悶，索性就把頭瞥向窗外。

窗外慢慢退去的田莊山野，漸漸變成了隧道高山，飛瀑流湍，云端小鎮，終于，出現了一片紅白相間的夾竹桃，那片夾竹桃背后，是正在興起的瓊宇高樓。他的郁結解開，他的心中充斥著快樂，他仿佛已經張開了翅膀飛上云端。

然而他的快樂僅僅只持續了一年半。

最初憧憬的美好未來并沒有實現。他們來的時候住在郊區，去大院里排隊取水，過了一年半仍然住在那里，房東間歇性拉閘停電。他的班上一半像他一樣的外地人，一半是本地人，老師卻堅持方言教學。他用了一個月就學會了當地方言，講得跟他們一樣地道。他每次都考第一名，從不遲到早退，漸漸得到老師的青睞。然而班上沒有一個人愿意與他鄰桌，他總是背脊挺直地坐在那個突兀的“第零排”；他只打乒乓球，那不需要多貴的裝備，也不需要隊友合作；他總是一個人騎著那輛咯吱作響的家宗，蹬得飛快，把一群人遠遠甩在身后。

他那時候是獨行俠，然而他是快樂的，他認為自己已經慢慢融入這座城市，越來越靠近自己的理想，有些注定不會再有交集的人事他并不在意。

甚至家中越來越冷清的氣氛，父母越來越明顯的矛盾他都沒有感覺到。

直到有一天，他冒雨逃課沖進家門看到圍滿一屋子的人時，才突然驚覺了些什么。他撥開人群，看到早上還特意為他做了好一頓豐盛早餐的人一臉蒼白地躺在血泊里。而他的另一個至親，呆愣地跪在一旁，宛如一尊滑稽木訥的雕像。

他只愣了一分鐘，或者更短，然后就開始趕人，關門。

沒有警察來詢問——自殺是沒有嫌疑人的，況且這一代離那個警衛點實在太遠，沒有人愿意在這樣的天氣費事出門。火化的儀式很簡單，他看著冰冷的尸體被封裝在那樣小小的格子里，在走廊上等了兩個小時，一個一身黑衣的人走過來，遞給他一個米白的瓷罐。他掀開蓋子，只覺得那似乎更像是一缸面粉。

他抱著瓷罐，坐公交車回家。那一趟公交出奇地空曠，他回頭看了一眼火化場，一根高高的煙囪正飄著淡青色的煙，就像恐怖電影里人的鬼魂。

他回家，正遇上爸爸要出門，他拉住他，他說自己很餓，爸爸留下來給我先下個面吧。爸爸把一串鑰匙遞給他，說我還有急事要辦，你都十五歲了，自己還不會做飯嗎？

他松了手，爸爸的單車飛一樣進了雨幕，離家越來越遠。

他等了一夜，爸爸沒有回來。他想也許爸爸不會回來了，他撫摸著家里的戶口本，堅定地這么想。

他知道他必須回去，這座城市不會留他，他已經從老師欲言又止的神情里看到了他的未來。他沒有它的戶口，上不了它的學校，進不了它的斑駁燦爛。

他一個人買了回去的車票。兩天的行程，他一路沉睡，直到人們把他叫醒，他才混沌醒來，手里抱著的瓷罐摔碎在地，粉白的腳印延伸到整個過道。

他手里什么也沒有，可他一點也不傷心，他迷頓的大腦里只剩下一絲綿長的恐懼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