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一個男人穿著精致的西裝坐在椅子上，襯衫松了幾個扣子，雙腿隨意交疊，有些疲憊懶散的味道，但仍不掩精明。

崔西莉牽動嘴角，露出一種保持距離的微笑，仿佛男子坐在這張桌子對面，而自己卻在這家咖啡廳外的玻璃墻前對他禮貌性地打招呼。

她以前不是這樣笑的。若是年齡改變的緣故，自女孩變為女人，由活潑變為內斂，笑容改變也是當然，當然之中又有些嘆惋，針對時間，針對過去。

“計程車繞了些路，來的晚了點。”崔西莉看見桌子上的葡萄沙冰，面無表情地啜飲一口，隨即放回桌上。

“大概是太久不喝了，味道變得奇怪了，”她抬起頭，臉上的青澀不再，“請我喝杯冰咖啡吧，表哥。”

以前有那么個孩子，整日歡樂，沒有煩憂，一個擁抱能溫暖她小小的世界。所有人都寵溺著她，天經地義般記下她所有的喜好，不知是不是所有人，至少他是，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的，純粹想讓這個孩子，保持她的快樂。他從未想過這個孩子有一天會長大，這樣出現在他面前，生疏客氣地抗拒他的安排，選擇一條她無法快樂的路去走。

“是找到酒店了么？我沒看見你的行李。”

一個年輕的服務員過來，端上冰咖啡。

“對，剛剛放下行李。表哥怎么知道我回來了？本來想安頓好了再和表哥聯系的。”

這種明知故問，她在電話里用了許多年了。

“和你的學校一直有聯系。那么多年叫你回來看下，你都不來。這次，離畢業只剩一周，居然退學跑回來。真是弄不懂你的想法了。”

和幾年前突然跑到國外一樣兒戲。家里人瘋了似的找她，隔天卻接到了她自英國打來的一通電話。

表哥看起來成熟了許多，還結了婚，聽說表嫂是個家世相當，聰明干練的女人，婚后一直幫助表哥打理崔家的生意。

“不忙么？還有空為我擔心。”

“剛剛談完生意，今天的工作就算忙完了。一定要見你也是有原因的，一會兒我陪你去酒店拿行李，回家住吧。家里只有你表嫂和我，你沒見過她，也不必擔心，她是個隨和的人，要我一定要把你接回來。這也是爺爺……生前的意思。”

她像突然被人勒緊了喉嚨，喘不過氣來，吞下一大口冰咖啡。冰咖啡里什么都沒有加，只剩無盡的苦澀在喉嚨里蔓延。

“沒有參加你的婚禮，很抱歉。我猜也是這樣，因為你是個很出色的男人，表嫂自然會是一個很好的女人，郎才女貌，門當戶對。至于回家，雖然知道是外公的意思，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垂下頭，緊緊握拳，“是我害死他的。”

“不要胡說！”崔徵有些激動，表情瞬間變得嚴厲，“為一件莫須有的事你究竟要自責多少年？記住，若說有罪，承擔這項罪名的也是徐家！你姓崔，知道么？爺爺很疼你，即便離開，放不下心的也會是你。”

他現在想做的，只是守住自己的家人。

葬禮那天，她沒有去，只有他孤零零，站在眾人面前，送走爺爺。那一日，小小的拳頭攥了又攥，他幾乎聽完了十年份的閑話，關于爺爺，關于他的父母、小姨，關于他的表妹。當他疲憊地走進家門時，卻看見，崔西莉蜷起瘦小的身體，嘴里狠狠咬著自己的手臂，身體抽動，明明想止住哭泣，卻仍舊淚流滿面，鮮血混起淚水，弄臟了她的裙子。她只是注視著爺爺的遺像，全然沒發現他已進門。他走到她身邊，靜靜把她摟到懷里，緩緩將手臂自她口中移開，那手臂已被她咬得血肉模糊。

他沉默，她卻開始放聲大哭。哭聲回蕩在空空的房子里，世間只剩他們兄妹了。

那種絕望，即便是現在的他回想起來，也仍舊令人膽顫心驚。而崔西莉當時的絕望，怕是他的十倍不止，那個小小的身體究竟是怎樣承受這一切的？他至今無法了解。

“我很愛外公，所以無法原諒自己，就算你這樣說，也還是無法原諒。不要逼我，好不好？”

場面僵持起來，他們誰也不再說話，崔徵將身體后靠，整個人陷進沙發里，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