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四年，公元716年，七月十五，中元節。

這時日的長安有本該是漫天流火，而這一日雨大的嚇人。及至傍晚雨才停了。

傍晚時分，曲江池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長安的中元節，有放河燈的習慣。每年中也只有不多的幾個日子，長安城的夜里會有行人走動。

一個十余歲的少年隨著一個中年漢子走來，“師傅，您覺得婉姨會不會看到我寫的詩？”少年手中拿著一盞自己扎的河燈，上面寫著一首詩。一首七絕：

蕭瑟微涼雨后秋，蓬山不許許多愁。

天河清淺誰能渡？一盞太白奠九幽。

筆法倒也精奇，有些二王飄逸的神韻。難得的，有一股淡淡的俠氣。亦有些斧劈刀斫的金石之氣。

中年漢子嘆了口氣，“太白，會看到的。”眉宇間那淡淡的風塵掩不住他的俊秀。

八尺的身高，淡青的麻布的長衫。足下是一雙云頭皂靴，腰間系著絳子，絳子上有一對鴛鴦結。“太白，你可想知道你婉姨的生平么？”漢子眉目中流出一股子溫存來。

“師傅，您不是從來不許我問么？”少年看了下緩緩漂遠的河燈，又看了看在風中如竹節一樣的漢子，說道。

“那太白，你可知道，我是誰？”漢子抬頭看了看少年，眉目中有一股堅毅。

“您不是我師傅么？我只知道大家都喊您東方先生。東方觀海。”少年有些疑惑。

“我不是東方觀海，我是一個死人，活死人。本該死了的人。因為一些事，我不能死。李白，你懂么？”

“婉姨么？”少年問道。

“是，你婉姨。或許，你不該叫她婉姨。”

“那我叫她什么？”“你該叫她一聲娘。”

“娘？我娘不是死了么？”“是啊，你娘死了，六年前，就在這長安城，大雨滂沱之中，她死了。用一卷草席裹著，用牛車，送回了雍州。”

“我不信，您騙我的。”

“你娘就是你婉姨，你父親叫東方哲，也叫李顯。廟號‘中宗’是大唐高宗圣人的親骨血。你身上流的是我大唐圣人的血液，當今圣人，是你堂兄。你可知道？”漢子冷冷的說著，四周只有寂靜的夜風，晚歸的鵲的撲棱，偶你的鳴蟲。

李白抖了一下，有些失神，他從不曾想過自己的身世這樣的離奇，也從不曾想過自己和那個自己多年思慕的女子有著最親近的血緣關系。

“那師傅，你到底是誰。”李白有些顫抖的問。

“我叫崔湜，崔澄瀾，我是一個早就死了的人，為了你而活著。或者說，為了你的爹爹和母親。”

崔湜在湖畔的一塊白石上坐下，從腰間抽下一管蕭來，悠悠的吹著。

“這曲子叫梅花三弄，是你母親在日最喜歡的曲子。你母親額頭有一朵梅花的裝飾，梅花，是你母親最愛的花。就如我初見你母親那日一樣。轉眼已經是二十年了。那是萬歲通天元年，你祖母武瞾的年號。”

“是在長安么？”李白問道。

“不是長安，是洛陽。”崔湜的聲音有點飄忽的遠，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或許不久，但已經人天永隔了。

那是二十年前，萬歲登封元年，因為洛陽新明堂建成，三月十六日，你祖母武瞾，改年號萬歲通天元年。大赦天下，同時賞宴通天宮。那通天宮是個極漂亮的地。樓閣高聳，回廊曼折，四季花開，遍地芳草。奇花異草遍布宮中，珍禽異獸游走于園圃之中。方高二百九十四尺，東西南北廣三百尺，上施金涂鐵鳳，高二丈。群龍捧之。明堂之下環繞施鐵渠，以為辟雍之象，號曰通天宮。更為奇異的是那金鳳，在風中能出現鳳鳴一樣的聲音，裊裊婷婷，繞梁不絕，整個洛陽城都能聽得到那金鳳的啼叫。就像全天下的士子文人，都佩服你母親的詩文一樣。

那時候我阿爺崔挹，是戶部尚書。我的祖父叫崔仁師，是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的丞相，那年我剛剛中了進士，授了考功員外郎。因著你祖母的賞識，召我賜宴。那是我第一次見你母親。在通天宮外，梅花樹下，你母親一襲白衣就在那里站著。風拂過，我仿佛聞到了她身上梅花的香味。又仿佛那樹梅花就是你母親的元神，本體。

三月的春風正好，神都洛陽花開遍地，迎春剛剛開，梅花尚未完全謝掉。我就是在那漫天花雨中見了你的母親，從此，相知相敬，直到你母親死，直到我生不如死。

你可知道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么么？

生不能相守以盡歡，死不能撫棺以盡哀。

我這兩點都不曾做到，可我自問，此生最愛你母親的人，非我莫屬。那一日進宮，與你母親的一見，一見之下，我此生沉淪。我不曾有過第二份心思，對任意一個女子。都不曾再有過動心，你母親長我十歲，那年我二十二歲。正是最好的年紀。”

注：唐人稱呼，當面稱呼對方，說汝和爾，也有你。對自己的長輩稱公、君或卿，足下。稱呼母親為阿娘，娘娘。稱呼父親為大人、哥哥、爺，爺爺，阿爺等。祖母為婆婆，稱呼皇帝為圣人。自稱奴、或阿奴，有時候也說某。本書中大多數稱呼，方便現代人閱讀沿用現代稱呼，但在此普及下歷史知識，個別細節重唐代原貌。后文有疑問處，公子會繼續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