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下午，陳靈在西屋支了張小桌子，擺上一盤蘋果和一盤牛肉，燃了兩根香，并把兩幅遺像放上去。一張是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張是冷峻的紅胡子老頭。沒錯，是紅胡子，紅顏色的胡子。

這是陳靈的爺爺陳八通。

陳八通生于1912年，辛亥革命的第二年，卒于1999年，活了虛歲八十八。陳八通原名陳保通，族中排行第八，大家都喚他陳八通。這位老爺子了不得，解放前是土匪頭子，是山寨里的二當家。這些信息都是陳靈后來聽大人們說的。

陳靈小時候，爺爺陳八通就住在西屋，每天起床很早，先在院子里打一通拳，吃過早飯就出門放羊。傍晚回家，中午就吃點干糧。不是兒女不孝，老人執意如此。晚上，他就翻《論語》。每當這時候，陳靈就會仰著小腦袋問：“爺爺，你怎么一直看這本書啊？”

“半部《論語》治天下嘛。”陳八通捋著白中透紅的長胡子說。

陳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陳八通很喜歡這個孫女，按他的說法：老大老實木訥似他爹陳桂國，老二吊兒郎當難成大器，只有這個小孫女像他，性格堅毅，做事冷靜，將來能干出一番事業。這話當然不可能當著陳靈三兄妹的面說，而是對陳桂國、李素貞說的。

爺爺在時，陳靈經常纏著爺爺講故事。陳八通講得最多的是水滸傳和聊齋的故事，但偶爾也講點綠林往事。

陳八通說：“靈靈，你告訴爺爺，給你蒸一條魚，你先吃哪兒？”

“魚肚子，魚肚子肉多。”陳靈大聲說。

陳八通笑笑，接著講故事。

以前的土匪，土匪你怕不怕？專抓小孩。把小孩抓到山上，關到屋子里，餓他半天，做一條魚讓他吃。要是他一筷子下去直搗魚眼睛，吃魚頭，這說明家里有錢，得多要點錢。要是他吃魚脖子魚尾巴，也還行，隨便要點贖金就行了。要是一上來就猛扒拉魚身，得，沒戲了，估計家里一年到頭吃不了幾次葷腥，指定掏不起贖金，還是趁早放了吧，免得管吃管喝浪費糧食。

“爺爺，這個不準？”陳靈努起小嘴。

“哦，為什么不準，說來聽聽。”陳八通笑著問。

“他餓半天了，肯定吃魚肚，吃魚頭多麻煩呀。我餓的時候，烤土豆皮都不撕。”陳靈說。

“靈靈真聰明，這個方法不準。”陳八通哈哈大笑。

那時候，陳靈五六歲。

陳靈上小學四年級時，爺爺去世了，十里八村相親們口中的“紅胡子”不在了。

出殯那天，來了很多七八十歲的老頭，都是子孫攙著過來的。據本家一位爺爺輩的人說，這些老人中，有的是當年的土匪弟兄，有的是被救濟過的窮苦人，甚至還有被打劫過的地主。

陳靈后來陸續聽老人們講過去的故事，對爺爺的經歷才算有些了解。

陳八通家里窮，十二三歲就到咸陽、寶雞闖蕩，學得一身好拳腳，算盤也打得噼里啪啦。二十出頭，回到家鄉，不喜歡種地，父母也知道不好管教，任他四處游逛，一個月不沾家是常事。

那年月，綁架搶劫是常事。但有陣子，方圓二三十里的人們突然聽說，渭河南岸有一伙土匪，生猛的很，把周圍的小股土匪強盜都收編了。起初大家人心惶惶，怕哪一天霉運落到自己頭上。后來又有人傳言，這伙土匪專吃大戶，劫地主老財，不劫窮苦人，甚至還劫富濟貧。大家懸著的心漸漸放回肚子。

后來，聽說縣保安隊去剿匪，大敗而歸，此后官府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再后來，有支國*軍路過此地，縣里想借機把這個土匪窩連根拔起，可是沒想到大當家的是軍隊一個團長的表哥。這下縣里的剿匪計劃又泡湯了，以后再也不敢亂打主意了。

1948年，貧農雇農都分到了土地，看著要變天，這伙土匪解散了。這時大家發現往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陳八通老實了，不再不沾家，而是開始下地干活了。

后來，陳八通有次到縣城趕集，被一個人認出來，說他就是土匪窩二當家，雖然蒙著臉，但眼神體型沒跑。這人非要扭著爺爺到縣政府。那時候老蔣政權名存實亡，誰還管這檔子事？但是，爺爺是土匪二當家的消息卻傳出來了。幸好爺爺手腳功夫不錯，沒人敢上門惹事。

解放后，運動一茬接著一茬，但爺爺都有驚無險地過關。鄉親們都替他說話：雖然陳八通是土匪，但是義匪，專搶地主老財，還幫助窮人嘞。那時候，地主的敵人就是自己人。

很快，四十出頭的陳八通娶了鄰村一戶中農的小閨女，就是陳靈的奶奶。

陳靈還聽人說，解放后，爺爺這個二當家一直沒遭罪，但大當家被舉報后很快就槍斃了，因為他是國*軍團長的表哥，而他那個表弟逃到臺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