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空的鉛灰色漸濃,歸巢的寒鴉一陣陣哀鳴。
一頂二十四人抬著的墨綠大轎大搖大擺進了紫禁宮殿,轎后跟著上百人的大威武長隊。太監、宮女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喘。
轎身落穩,轎簾一掀,鬢發斑白雍容華貴的老太太由侍女攙扶著彎腰下轎。
老婦人身著一襲海藍逶迤長裙,斑白發絲高挽,發間斜插一枝寒梅珠釵,尺寬玉帶將腰高束起,外披藍色狐裘大氅,花甲之齡,體態微豐,兩眼眼袋下垂,眼角幾點褐色壽斑很顯眼,腰身微駝,她眼中閃動著歷經歲月錘煉的精芒。手拄龍頭拐移步進了祥容宮,步履穩健,下頜微收,高揚著頭顱,一派傲視天下的姿態。
老婦就是帶著賈府走了半個世紀,達到榮華頂峰的賈府史氏太君。史太君一生育有兩兒兩女,丈夫早逝,全靠她運籌帷幄掌著賈府的大舵,多少次在滔天巨浪的風暴窩里生存下來。
長女榮妃,雖居妃位,卻掌后宮皇后實權。
想起小女兒賈敏,史太君不免嘆息,這是她今生唯一的敗筆。當年的賈敏有才有貌名貫京城,江南薛家千里求親,光是拉聘禮車馬就足足綿延方圓百里。想那江南薛家祖上襲著公爵,百年來為皇商買辦,私家生意遍布天下,民間傳言珍珠如土金如鐵,實實是富可敵國。打著燈籠難挑的人家,賈敏竟以死抗婚,賈母親無奈同意拋繡球撞天婚,各大士家青年才俊云集秀樓下。
纖手微揚,八彩繡球打中江南名流林如海,林家原也是名門望族,只是后代子孫不會機變,空守著書香門第的虛名。姑爺林如海更是可氣,腹有經天緯地之才,卻是個閑云野鶴般的人物,死活不愿出仕為官,夫妻二人躲去蘇州做了一對神仙眷侶。天妒有情人,二人命短福薄,扔下孤女——黛玉,那世里快活去了。外孫女林黛玉,生得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真真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后第一美人,這枚棋子要留在刀刃上用。
古話有云:富不過三代,賈府赫赫揚揚已有百年,如今更是置身權力的至高點,后代兒孫若無成器者,大廈傾倒只在須臾間。
長子賈赦一味貪財好色難成大事。次子賈政迂腐至極皆不合老太太心意。嫡孫寶玉生帶異相,模樣生得得人意,老太太心尖子似的寵著。
縷縷檀香拉回老太君飄渺的思緒,史太君邁步進了正殿。
“老身給榮妃娘娘請安。”她正衣襟,理鬢發,略低頭,將龍頭拐向下點了三下。
“母親請起。”榮妃裙角飛揚移動蓮步一把扶起母親,彎腰納福忙施家禮兒。
“娘娘命老身入宮,可是皇上大限已到?”史太君洞若觀火,心里明鏡似的。
榮妃蛾眉輕皺,微微點頭。“女兒有意過繼一子,還請母親做主。”她是四海聞名的大齊榮妃,翻云覆雨風光一生,難道先皇駕崩后,她真得要落發為尼苦守清燈?為他,哼!榮妃冷笑。不,絕不!她要繼續做她的大齊第一夫人。
“娘娘的心思老身明白,寶玉生帶異相,聰穎過人,可堪大任。”史太君拿捏著語言的分寸。
榮妃眉梢輕挑,雪亮的眸子如午后陽光下的湖水般晶瑩。“寶玉?可是母親,璉兒……”榮妃心里更屬意于在她身邊多年的賈璉。
史太君頭搖得拔浪鼓似的,一雙迷蒙老眼深邃得如同千年古井。“娘娘糊涂,放眼天下,大齊何人掌權?”
“王家掌大齊兵權,賈府和史家握著大齊政權……”榮妃低語。“母親,璉兒娶得是王家的嫡生女兒,王家豈有不出手相幫的?”
史太君輕笑,嘴角的紋路如九月怒放的菊花。“璉兒入水嗣與王家有益,王家必能傾力相助,可史家呢?還有大齊的財脈握在誰手里?”
“薛家?”榮妃猛然驚醒,一心想著助璉兒成事,怎么竟忘了還有史、薛兩家。
“薛家之女年方二八,慧質蘭心,柔嘉有度。所佩金鎖也大有出處,薛家與賈府結為姻親,寶玉如虎添翼。王家原就是寶玉外祖,他們還能袖手旁觀?”賈母籌謀了幾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榮妃暗自點頭, 到底姜還是老得辣。
“史家湘云和寶玉青梅竹馬,后宮必有她一席之地,何愁史家不使力?史、薛兩家平分后宮秋色,互相制衡,也絕了外戚之患。”史太君棋盤上布下兩子,欲鼎定幾十年后的天下。
“母親可是要扶黛玉做皇后?”榮妃語調輕冷,她打心眼里不喜歡這個外甥女,怎么說呢?應該是嫉妒吧!她嫉妒妹妹賈敏,生得比她好,才學比她好,人緣比她好。父親在世的時候偏疼著她,若不是自己設計御巧遇當今天子,如今的位置也輪不到自己。原以為嫁入皇宮,總有一樣比妹妹強。可這些年過下來,她知道她徹底輸了。妹妹夫妻恩愛,又生下黛玉那般輕靈的女子。反觀自己,半世蹉跎一無所有,深夜人靜之時,她常想若是當初不進宮,嫁個平常人家,夫妻恩愛百年,兒女繞膝堂前。可惜,人生沒有回頭路。
“玉兒還小,等等再說。”賈母沒有正面回答榮妃的話,她還拿不準黛玉是嫁給寶玉能讓賈府的利益最大化,還是能派上更大的用處。
榮妃點頭,“就依母親所言,過繼寶玉入水嗣。”回想逢年過節寶玉入宮請安,那孩子生得好,一雙眸子如暗夜里璀璨的星子。更妙的是,他生帶異相,正逢亂世,只需好好籌措,何愁百官黎民不臣服?“賜水姓,名兒要從水,叫什么好呢?”榮妃轉動著神采熠熠的眸子。
“濟字如何?”史太君輕聲說道。
“好,妙字,既從水又從齊。”榮妃擊掌,粉面興奮地變得潮紅。“即刻讓禮部著手辦理。”
“娘娘且慢,待寶玉成婚后再宣布不遲。”史太君出言制止,銳利雙眼現出諱莫如深的神情。“你久不在賈府,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只怕從內部亂起來……”
娘兩個壓低聲音說著體己話。
門口陽光的陰影里,粉衣宮裝女子悄無聲息溜出大殿,賈府蕭薔就待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