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馬建的表情很傲嬌，他仍然盤腿而坐，只是雙手換了個姿勢——十字交叉抱在胸前，單眉上挑，似乎對眼前的事既羨慕又憤怒。

“嘿嘿，還是師哥厲害。什么時候收徒弟了？”莊戰周被小六攙扶著，以一種哆嗦顫栗的動作坐起來。“....喔喔，疼...慢點慢點...小師侄。”

“您就是莊爺吧？”小六用手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道，“千爺他不愿意收我做徒弟。嚴格來講，師侄一稱，不敢當，不敢當。”

“小家伙底子不錯，就是天賦差些。讀過書？”莊戰周坐定后，神情縱使疲倦，目光卻滿含興致地打量著小六。

小六的身體很單薄，衣著有些襤褸，臉上卻掛著燦爛的笑容。他眉宇間透露著一股倔強的堅毅，這讓莊戰周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曾幾何時，他也這般生如野草不屈不饒的模樣。

“早年放牛的時候，偷聽過私塾先生講學。”

“聽莊爺的意思，有收我為徒的打算？”小六嘿嘿一笑，用裝傻充愣的方式掩蓋自己的聰明。

慕容千星說過，天劍門除他之外，另有兩位豪杰。剛才的人龍大戰，黃馬建、慕容千星、莊戰周，三人翻江倒海除妄伏魔的英姿，讓小六記憶猶新，無比欽佩。原來人可以這樣活著，真如坊間傳聞的神仙一般，若是能得到其中一人的真傳，日后他問鼎中原，統一九野的大計，便能如虎添翼。

慕容千星正是看到他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大的野心，怕小六誤入歧途，將周身所學用于作奸犯科之事，所以一直沒有收他為徒。

初次見面，慕容千星就被這個光云霽月的小孩震驚到了，為此曾用天瞻之術替小六算過兩卦。

一卦為乾，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說明小六日后的確有統御四方的征兆。但是慕容千星以此為基礎，替這個國家占卜的時候，二卦為屯，春雷，乘馬班如，泣血漣漣。這則隱喻小六建立的國度，后世仍然危險重重，進退兩難。人們并沒有走向光明，反而愈加黑暗。

“小莊，師弟他一向自命不凡，不守門中規矩也就罷了。你怎么也跟著一起胡鬧？”孤零零的黃馬建沒人照料，心里有些不爽。

天劍門，是一個極具神秘色彩的幫派，為天下眾多能人志士的終極向往。其祖師爺秦一炁，更是被譽為千古奇人，可與魔尊：范道柱比肩。他于動蕩之中創立天劍門，旨在教化眾生，持劍養性，勤于陰陽，精于五行。后來隨著幫派的壯大，也將匡扶正義除魔衛道作為己任。雖說有教無類，但想成為天劍門的弟子，定是百里挑一，縱橫之才，所以大多數人都只是天劍門的侍劍學生。

而被授以五行之術的內閣弟子，則是數以千計的學生們通過層層選拔，歷經考核，才能得到五大長老的承認。像慕容千星這種隨意搖人當弟子的行為，不合規矩，極度草率。如果慕容千星私下教授五行秘術，這便觸犯了五大長老的利益。這也是黃馬建比較擔心的。

“師弟，師父他老人家讓你下山調查魔教組織『淋雪』。你可倒好，天職讓你給得罪了。”

“這個我就不說了，也是那東西罪有應得。”

“但是，驪龍珠的事，你是不是做得有些僭越了。那可是天劍門的貴重東西，只有掌門才有資格隨意處置。你私自挪用也就算了，怎么能把它輕易交到一個外人手里？”

黃馬建看著劉繼，如看一敵。“這幾個小孩，你是從哪里找來的？聽他們口口聲聲地喊你師父，你真的在外面收了徒弟？”

黃馬建在山中執掌大小事物，但眼前這個少年他之前從未見過，顯然不是天劍門的侍劍學生，估計是慕容千星在山下新收的小弟。他這個人厲來如此，隨心所欲。

黃馬建一向以嚴苛示人，但對慕容千星卻保留著一份容忍。可驪龍珠一事，關系重大，淋雪組織的虛*和孟元貞為了它可以握手言和，這件事馬虎不得。

“建哥，這幾個娃娃都是苦命之人。”慕容千星辯解道，“他們的父母親朋都死于淋雪手下，咱們天劍門素來以正義自居，豈能坐視不理？而且這幾個娃娃的根骨絕佳，天賦異稟，若能加以栽培，日后必定是除魔衛道的好苗子。”

“那也輪不到你來栽培。”黃馬建厲聲呵斥，不屑置辯，只講事實。“凡是天劍門的內閣弟子，沒有師父和眾長老的允許，必不能自開枝葉，傳承道法。你可知這是犯了大過錯？”

“我知道門中秘術不能外泄，那萬一師父他老人家和眾長老有個意外先走一步可怎么辦？”慕容千星小聲嘀咕著，“那樣的話，天劍門還發不發展了.....”

“你說什么？”黃馬建瞪大雙眼，如吃一癟，氣不打一處來。

“沒什么，沒什么。”慕容千星搪塞過去，露出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心虛而笑。他這個心直口快的毛病總是改不了。

“建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我慕容千星雖然行事乖張，但也是個有原則的人。天劍門明令禁止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慕容千星義正言辭地說著，然后用拙劣的手語向旁邊的若蘭傳遞信息，意思是我教你們秘術一事，不要聲張。

其他人看著慕容千星的手像雞爪一樣胡亂比畫，忍不住啞然失笑，懵懂無知的張贊還以為師父的手是不是抽筋了。

好在若蘭冰雪聰明，心領神會，擠了擠鼻子算是做個回應。隨即，悄摸地跑到劉繼和張贊身邊，竊竊私語，如此如此。

黃馬建對剛才發生的一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心想你們那點小算盤可以打的再明顯一些嗎？他嘆了口氣，暗自神傷。事到如今，還是談正事要緊。

“天職已經被我們三人聯手伏誅，命不久矣。增援部隊攜帶著五行封鑒*，應該很快就會趕來。到時候，我們調整一番，恢復恢復，把洪荒神煞*修補之后，就可以向著昆侖深處長驅直入，然后把淋雪組織的余孽一網打盡。”

“不過，有件事我是真的想不明白——為什么曾經與我先祖并肩作戰的天職，竟然會是這次任務的最大敵人？”

“是啊！”慕容千星附和地說道，正襟危坐。“洪荒神煞作為上古最厲害的奇陣，是建哥的先祖黃地所創，封印著數不盡的魑魅魍魎。而打開它的鑰匙，則是驪龍珠。沒想到，天職可以在不借助鑰匙的情況下，強行開啟洪荒神煞。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它用的手段會這么的暴力。”

“現在好了，驪龍珠也沒多大用處了。”慕容千星一拍兩散地說道。

“你們總是把這東西當成寶貝，藏在招搖山，淋雪的人肯定會想方設法地竊取它。像我，在下山的時候直接把它從密室中偷走，不，....是秘密帶走，然后轉移在幾個孩子身上，這誰能想到？”

“真狡猾啊～，師哥。”莊戰周朝慕容千星比了個厲害的手勢，“你玩的這套衣冠冢之計，不僅騙過了魔教，我們也被你蒙在鼓里。打死那些魔教妖人他們也不會想到，日思夜想的驪龍珠，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莊戰周言語至此，像是想起什么，隨即搖頭惋惜地說道：“你這么做無可厚非，但是在干這件事的時候，能給我們知會一聲，或許，幾位長老和師父他老人家會做出一個萬全之策。咱們表面上，利用驪龍珠仍在招搖山的假象，吸引魔教妖人的注意，與之進行周旋，消耗他們的有生戰力；而暗地里，我和大師兄等人抽出身來，盡快趕往昆侖，與你互為接應。”

“如果我們能早一天來到昆侖，或許麒麟*就不會死了。”

“小莊，你還不了解他嗎？”黃馬建落井下石地說道，“他永遠是那個別具一格的人，最喜歡我行我素。”

“我.....”

慕容千星低下頭來，看著地上那團生肉，沒有說話。他額頭上沾著幾縷被雨水打濕的頭發，像幾條黑色的線。

若蘭是個很細心的孩子，她把肉放在一片荷葉上，這樣既保持了肉的干凈，又增添了肉的美觀。收她為徒，真是一件無比正確的事。慕容千星繼續發功，在那坨肉上進行火五生克。

只見三四條成串的紅色符文在肉的表面像被美化的蜈蚣般汨汨爬現，然后捆了起來。隨著那塊肉越縛越小，他身上的傷口也在快速地愈合。不知是不是他火屬性的原因，慕容千星身上的每道傷口在痊愈之后，都會冒出一縷熱烈的白煙。

面對黃馬建的指責，換作平時，慕容千星一定會反駁幾句。但這次，他選擇承受下來。

麒麟，是秦一炁找來的上古神獸，用以鞏固洪荒神煞奇陣。

五百年前，范道柱因為某種原因執意打開洪荒神煞，導致封印出現缺口，這道缺口也被稱為魔眼。正是由于魔眼的存在，使得無數山鬼精靈流竄人間，拉開了人與妖對抗的蠻荒時代。

經過秦一炁的修補，天劍門的完善，魔眼漸漸閉合了。雖然范道柱在此事之后，不知所蹤，但是為了防止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秦一炁便找來麒麟，鎮守昆侖。

魔眼閉合之后，按說不該再有妖怪為禍人間，卻不知是什么原因，小批量的異鬼羅剎還是會以星星之火的態勢從各地闖入九野。范道柱的追隨者，邪心不死，組成了魔教淋雪。他們當中有相當厲害的人物存在——有的人可以馭獸；有的人則醉心于暗黑而血腥的功法，想要獨霸武林；更有人可以使用神通，且都不亞于天劍門的五行秘術。他們指地成鋼，游神御氣，飛沙走石，撒豆成兵。

盡管如此，天下間的力量終究是邪不壓正，浩氣長存。為此，天劍門聲名鵲起，流芳百世。人們也結束了充滿殺戮與死亡的蠻荒時代，開始向一個平安耕種的小農時代過渡。

上古大戰之時，天職曾幫助黃地打敗蚩黎*，然后便消失了。有人說牠重回了天際，也有人說牠藏進了歸墟。牠的消失和牠的出現一樣，充滿了神秘。時隔千年，天職再現。一上來先殺麒麟，再撕魔眼，這與牠之前幫助人們的表現大相徑庭，簡直是截然相反。

而虛率領五萬尸鬼圍攻招搖山，這看起來更是不可理喻。要知道，招搖山歷經滄桑，聲名遠揚，其門中弟子除暴安良，個個有降龍伏虎之威。虛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集結全部力量攻打招搖山？——只是為了搶奪驪龍珠？

不對！虛是一個聰明且惡毒的人，怎么可能選用圍攻的方式？這種類似求死的做法，很像在掩蓋什么。如果說虛的此番舉動是為了拖住天劍門的一眾弟子，好為天職打開魔眼減少阻力，爭取時間。這就說的通了。

另一方面，師父派我調查淋雪，身為淋雪組織的儲王，一向大動干戈的孟元貞，卻把行蹤隱藏了起來。他秘密帶領貪嗔癡妄妒*深入昆侖腹部，這里面又在搞什么陰謀？

想到這里，慕容千星覺得有些頭大。他的皮外傷已經痊愈，但體內的靈量仍然處在一個殘血狀態，不適合長時間的思考。

看來，有些事，還是得問一下當事人才行。趁天職還有一息尚存，慕容千星打算一探究竟。

………

“若蘭，還有補給嗎？”慕容千星站起來，有計劃地問道。

“師父，不怎么多了。”離竹筐最近的張贊，搶先說道，“還有一只雞，三條魚。”

“師父，用不用我去弄一些過來？”關于慕容千星的事，若蘭總是這般積極。“我看前方有個湖泊，我再去抓幾條魚。”

“哈哈，”慕容千星笑了笑，一只手放在若蘭的頭上，慈愛地撫摸著。雨水在若蘭烏黑濃密的頭發上浮了一層小水珠，摸起來涼涼的。

“你個女孩子家，怎么總像個男孩子？記住，不要靠近水源，里面很可能還有殘余的胄虱獸。留在兩位大人身邊，一會兒和阿贊一起，把剩下的補給，分給建哥和小莊。”

“那你呢？”若蘭抬起頭來，仰望著慕容千星，因為有指縫遮擋，看不全慕容千星英俊的臉。

慕容千星沒有回答她，只是用拇指輕輕在若蘭的額頭上擦拭著雨水。他的指腹是那般的溫熱，卻像一陣風般始終留不住。

“六子多照顧一下小莊，他傷的最重。....阿繼，你過來。”

說完，慕容千星轉過身去。在若蘭眼中，他的背影像山，筆挺而高大，遮住了風也擋住了雨，然而在灰濛濛的天色下卻有種即將被破碎的感覺。

“阿繼，驪龍珠這段時間有異動嗎？”

“放心吧師父，一切正常。”

“嗯。”慕容千星點點頭，“但也不可掉以輕心。”

“我一直覺得驪龍珠很像某種植物的種子，具有一定的生命力，所以會存在汲取靈量的事情發生。”

“我施加在上面的法門咒術，可以部分規避這種風險。雖然驪龍珠現在已經沒什么用了，可它畢竟被眾長老當成寶貝，日后天劍門把驪龍珠收回去，你要把這種法門咒術的事告訴建哥他們。”

“好....”劉繼抿抿嘴唇，很想問慕容千星為什么不親自去說這件事。

雨漸漸停了，然而并沒有變干燥的感覺，天地間仍然席卷著無孔不入的晚風，讓人覺得愈加的刺骨陰冷。聽別人說，佛藏高原，空氣稀薄，地勢奇高，很容易看見星星，那種眼花但不繚亂的星輝清美，在夜空中像愛人的眼睛可以穿透心靈。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進入黑夜，可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遠處，層巒疊嶂的藍色群山在空曠的天穹下安靜而寂寥，透露著一種等待暗夜降臨的絕望感。

仿佛次日的太陽不會再升起，一切歸于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