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4大小的打印紙質地堅韌而耐折，捧在手心里微微發熱，再加上那股迎面撲來的墨香味，想來是不久之前剛剛打印出來的。

幾十頁的內容，圖文并茂，其中還夾雜著可以用來沖洗相片的感光印紙。埃隆一向熱衷圖畫，所以第一時間就把這些隔三差五的相片單列出來。

拍的不錯嘛，埃隆在心里嘖嘖稱奇。他之前的掩抑心情，也隨之云淡風輕。

相片上的景象都是埃隆偏愛的賽博朋克風格，每一張都是生活與高等科技的結合，強烈到絢爛的色彩，再加上一定程度崩壞的社會結構做對比，擁有著五花八門的視覺沖擊效果。每一張在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都顯示著大小適中，筆跡全部一樣粗細的黑體字——by.王珺。

埃隆看到這里，會心一笑。王珺這次的匯總資料，一改以往冗長而復雜的論文式印象，用了一個寫實記述的方式。他以時間為主線，在每一個重要的關節都會用他獨特的攝影技巧記錄下來。

埃隆快速翻過一遍，覺得不過癮，于是又一次仔細地端詳起來。

第一張，是海洋奇跡號在港口停岸的全貌。這個運鏡采用仰視，壓迫感十足，畫面中的時間是在夜晚，仿佛微微起霧，有兩個人物站在海洋奇跡號的船頭，被縮放的非常小，而海洋奇跡號的周身，每一個有窗戶的地方都激射著鮮艷的光芒，照在霧氣中像是爆炸之前凝聚的光柱；

第二張，是Alice站在欄桿前看海的側影的定格。相片中，她用雙手把白色的秀發挽成髻，盤在腦后，露出細嫩的脖子，身上穿著一件鵝黃色的露背連體泳衣，朦朧的光線灑滿了她曼妙的后背連同腰肢和長腿，襯得Alice是那般的嫵媚動人，嬌艷欲滴，但她精致的面孔上卻露出一股淡淡的憂傷；

第三張，是弦基地的半個身軀。站在三樓，用一個向下30的角度俯瞰，廣場上的行人，渺小一點，稀稀散散，而中央的鞘匣卻大柱擎天，猶如泰坦；

……

第八張，是一個體型消瘦的青年，身著一席素白的常服，平躺在手術臺上。他眼窩深陷，顴骨突出，蒼白的面色保留著沉睡前的痛苦；

而讓埃隆最青睞的則是最后一張：還是之前的那個男人，這次他沒有躺著，而是一絲不掛地像株藥材浸泡在一個透明的注滿冒泡液體的培養艙中。他低著頭，眼部的位置隱沒在一個帶狀的黑暗中。他的頭發略長，在水中自然散開，像一團黑色的火苗。他的腳下有一道綻放的金光，像是一朵蓮臺，不知為何，光線始終沒有越過他的膝蓋。他的身體被一根根橡皮筋一樣的柔軟線條架空著，一大朵蘑菇云的氣泡剛好涌到他的隱私部位。

王珺這次用的視角是一個斜視，有很強的縱深感，畫面中，他并不孤獨。他的左右兩側都有一根相同的透明柱子，左側內含一個胎兒，右側卻空空如也。這樣的構圖，再加上暗紅色的濾鏡，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場充滿科技感的殘酷實驗，也容易讓人想到佛門常說的過去、現在、未來。

是的，人的過去都是胎兒，但他的現在卻讓埃隆感覺痛苦，而他的未來，則是灰濛濛的一片空白。

“就是他？”埃隆拿著這張相片，愛不釋手。

“沒錯。”杰森特回答道，“這個項目由我的一個下屬負責，你應該認識，就是吳博士和他的學生王珺。他們在七年前的云團事件，也跟著下落不明，多半是被吸進了那顆彗星之中。這份資料，是我在整理弦基地的遺留數據中無意找到的。”

“靈魂互換的實驗？”埃隆問，他的腦洞一向大膽，但還是不敢想象竟真有這樣的實驗會出現在生活中。“怎么之前沒聽您提起過這個項目。這個實驗，公司還在運作嗎？”

“已經停下了。”杰森特搖搖頭，若有所失地說，“靈魂互換這種東西，不像是機械組裝，可以批量生產。它換的不是腦袋，而是一個人一生的社會生活經驗。這種經驗就像是一臺電腦里的主程序，而能夠復制這個程序并讓其轉移的Rto設備，早在七年前，就隨著弦基地的失蹤而銷聲匿跡了。”

埃隆眼神中閃過一絲惋惜，然后關切地問：“這個實驗成功過沒有？什么是Rto設備？”

“很遺憾，沒有成功過。”杰森特回答著資料之外的問題，“你能不能體諒一下我這個老頭子。怎么像小孩一樣，光看照片，不看文字？”杰森特捂著額頭，無奈苦笑，完后建議道：“看看文案吧。接下來的信息介紹，你會看到自己的身影。雖然是用一種間接的方式。”

嗯？埃隆在心里發問，沒有說出口。

在這種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自己的確像個懵懂無知的孩子。想要知道謎底，想要快速追上杰森特的談話節奏，還是得靠自己動手。于是埃隆耐著性子，繼續看下去。

接下來的內容，是一個人的個人簡介：

譚小白，男，28歲，1995年出生，籍貫云北，戶口甘丹。學生時期，品學兼優，卻膽小怕事。2013年就讀滄海市職業技術學院，外語與藝術設計系，影視廣告專業。在校期間，性格孤僻，多愁善感，卻是街舞社的成員之一。2014年6月份輟學，在老家重新復讀，但一年后的高考成績不佳，未能考上理想大學。

進入社會后，工作經歷十分豐富，但均是底層手工業、服務業或餐飲，屬于站著干活才能拿錢的模式；而坐著辦公多是銷售崗位，他狼性不足，業績平平。

譚小白長年漂泊在外，孤身一人，四海為家。2018年，因生活不良陋習而負債累累。同年，在代理機構處獲得健康營養師與推拿按摩師雙重資格證書。

2019年在琴島生活，從事調理師工作。

2020年7月，在好友秦飛的幫助下，登入海洋奇跡號，想在郵輪的后廚部謀取職位。

7月6日，成為S.E公司新推出的研究藥物：辛沙坦氨氯地平片(口服降血壓)的非職業試藥員，試藥周期為48小時。經體檢審核，符合入選標準，但在試藥期間，身體卻產生了強烈的排異反應，導致七竅流血，心肌梗死。經緊急搶救無效，進而轉送弦基地。

奇怪的是，譚小白在被送往弦基地之后，身體的有效循環血量便得以增加，氧輸送瞬間就滿足了細胞代謝的各項需求，幾乎在同一時間，他便恢復了過來。

這件事讓弦基地的負責人吳聶(吳博士)感到十分不解，便將痊愈后的譚小白招募到自己負責的一手項目中，并承諾給予高薪。

譚小白因為債臺高筑，欣然接受，就此落入陷阱。

往后的Rto、粒子學說、沐魂操作，埃隆在看的時候，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直到譚小白覺醒天眼的那一刻。

“狗娘養的！”埃隆臉朝一邊，把嘴里還沒吃完的巧克力啐了出來，怒形于色，他這才明白杰森特所說的自己也出現其中的真正含義。

“他在培養艙里，幾乎就是一個植物人；而且弦基地距離金門大橋那么遠，他是怎么看到我的？”埃隆拿著一張帶有電腦截屏的插圖文件，指責杰森特。“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他的視力怎么會任意變換遠近，穿透一切障礙，簡直像望遠鏡的同時又像顯微鏡。我被他看到也就算了，我的前妻萊娜竟然被他看個精光?！”

說完，埃隆將手中文件捏成一團。他的這一舉動無疑是在告訴杰森特：你看看你創造了一個什么樣的怪物。

杰森特料到埃隆會發火，這事隔誰頭上都得暴跳如雷。

“稍安勿躁。”杰森特勸誡地說道，他又拿起書本，戴上老花鏡。“那種可以包攬萬物的視野，不是鬼怪，當代的人類怎么可能會有這種東西。這是粒子覺醒，也就是很多神話故事中所描述的.....開天眼。”

“開天眼？”埃隆反問，他雖心有不悅，但只好作罷。

“傳說天眼位于鼻根上印堂的位置，從印堂進去兩寸，那里藏有人類的第三只眼，能見肉眼所不能見的一切事物。”杰森特用食指隔空點了點埃隆的眉心，然后放下。他的大拇指在書上微微摩挲，書的當前頁面便被他單指翻開。書的這一頁內容講述的是盤古開天的故事。

“但我并不這么認為，我覺得天眼其實是粒子在擺脫肉身后的一種外化呈現。它不受大小、距離、明暗的限制，也不受遮隔隱藏或通透顯露的限制，將內視、微視、透視、遙視全部集為一體。所以，遠在千里之外的你和尊夫人被譚小白看見，并毫發畢現，不足為奇。”

“粒子究竟是什么？”埃隆雖然在剛才的文件中看過粒子學說，但還是無法做到融會貫通。

“粒子，是一股存在于人體之中的神奇力量，分布在人體各個部位的能量中樞，是一個人靈魂與意識的根本源泉。”杰森特像個傳教士一樣耐心地回答著埃隆的問題，“它就像是一個人的智商，我們每個人都有，且總體上相差無幾。但凡事無絕對，有的人粒子量就很少，而有的人則多如牛毛。”

說著，杰森特將目光投放在兩人之間的檔案袋上，顯然他口中的多如牛毛是指譚小白。

“粒子之說，你已看過資料，相信心中自有裁斷。”杰森特接著說道，“重復的東西，我就不予贅述。提幾個通俗易懂的觀點吧，或許這樣能加深你對粒子的理解。”

埃隆點點頭，洗耳恭聽。接下來的話，他聽得尤為仔細，但也會在霧里看花之處及時打斷。

………

粒子只存在于活體之中，而以解剖系統為基礎的現代西醫，是無法發現粒子的。它更像東方醫學中所講的‘氣’。——氣？

是的。這是一股生生不息的能量，是一種意識流，一種‘場’的狀態。所以氣，也可以看成某種領域的能量場。

每個人都有氣嗎？

對，每個人都有。沒氣還怎么活？杰森特用一句中國老生常談的話笑著反問。

明白了，埃隆若有所思地托住下巴，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一本武俠小說。既然每個人都有氣，都有粒子傍身，那所謂的氣之運行，粒子覺醒，會不會就是打通了任督二脈？

有相似之處，但不能完全等同。

那我可以覺醒粒子嗎？埃隆問。

可以，但也不一定。杰森特辯證地答。

理論上，只有粒子量很豐富的人才可以覺醒粒子，而且這種覺醒機會，千載難逢，可遇不可求。這就像智商很高的人，鉆研某一領域多年，突然在某種契機之下，實現了從量變到質變的轉化。比如牛頓被蘋果砸到發現萬有引力，而普通人被蘋果砸到，只會選擇果腹。但是譚小白的粒子覺醒，卻是例外。他那異于常人的粒子更像是被瞬間賦予的。

瞬間賦予？被誰賦予?！

應該是奧珀賽戈，這是一種雙贏的關系。

怎么說？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克里安照相技術？沒有。埃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西醫雖然無法證實粒子的存在，但現代生物光子學研究卻能表明：活人在咽氣之前，身上會自發地產生一種肉眼看不見的輝光。這層籠罩在人體的輝光，會隨著人的情緒波動與心理狀況而忽明忽暗，變幻顏色。克里安照相技術，就是可以實現拍攝整個人體的輝光技術。

它可以將圍繞在生物體的電磁能量場進行可視化地展現，這個能量場的顏色和圖案，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就像某種意義上的指紋。當然了，這種指紋不借助特定的儀器是無法觀測到的。但是，個別超視覺能力者，卻可以用肉眼看到這個散發弱冷光的圖案。

您的意思是說奧珀賽戈把一股龐大的粒子能量賦予給譚小白，好讓他在覺醒粒子的時候，身上所散發的特殊圖案被云團的操縱者識別到?

Bingo!！這樣就可以順藤摸瓜，在發現譚小白的同時，也找到了奧珀賽戈。

………

到這里，事情的真相終于大白。

“老爺子。”埃隆有些疲倦地喊了一聲杰森特，“如果我們的這些推斷是真的。您說，云團背后的操縱者他們是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問完，埃隆又一次雙臂張開，身體向后仰去，像張打濕的紙貼在長椅的靠背上。

“不知道。”杰森特長吁一口氣，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不再將目光看向書本，而是移到眼前的世界。

“也許這些事情，只有譚小白才會知道。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夕陽下，兩人在短暫的沉默后結束談話。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此刻微風拂過，飛卷著幾片枯葉，用旋轉的方式飄向遠方。

翩翩起舞，如破繭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