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至。藍天如水,浮在古宅之上。梧桐花飄落的四合院中,草木生長,每逢春時,古樸的四合院中便有梧桐花綻放,如夢如幻,滿院美景盡收眼底。紫羽在地上認真地拾取落花,美麗的、有形的、大大小小的梧桐花,這樣的時節,這樣的年紀,邀好友到家中賞花是再好不過的事。莊憬澤把手中的梧桐花展示給紫羽,說:“今年的落花,明年又會重回枝頭上。離散的人們,哪怕遺忘在記憶里,未來終有一日,我們會與他們重逢,我相信。”春風輕撼樹枝,紫羽把揀來的花捧在手心里,莊憬澤把手中的那一朵花也放進紫羽的掌心,兩朵梧桐花,毛絨可愛,紫羽說:“憬澤,一定可以的。也許在久遠的過去,也許是幾年后的將來,我們真的會遺忘些什么人。那么,就從你的預言實現的那一刻,開始記住和珍惜吧。”
“新的承諾。”二人笑了笑。
那天,她們尚不知,離別的日子將至。
在院子的角落里,在古老的梧桐樹后,兩個女孩看不到的地方,像往常一樣,有著如夜空一樣眼眸的男孩,正溫柔地注視著她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一年,莊憬澤13歲,伶淵紫羽12歲。
“這個故事講完了。”莊憬澤放下已經泛黃的日記本,封面上有七彩的氣球圖案,還是紫羽幫她挑選的。四年了,記憶中的好友,今在何處?對面坐著的,是堂妹莊希瞳。陰雨之后難得的響晴天,刺目的陽光射入室內,茶水上泛著白光。不知何時,每個夏天都陪堂妹度過。一方面是堂妹的父母由于工作需要長年住在國外,受堂妹的邀請,每年夏天與堂妹來聚,堂妹的伙伴也在,人多了便熱鬧。另一方面,紫羽在她的暑假里,消失已久。
莊希瞳還是像往常一樣,對莊憬澤講的故事充滿了好奇,連忙追問:“那么,紫羽去了哪里呢?很久沒有聽你提起她了。”
莊憬澤坐好,閉上眼睛靜靜回想,思緒拉回她們的過去,隱藏在城市中的古宅,深紫色的及肩中發,琥珀色雙眸的女孩,原本叫紫羽,后來改了名字叫紫熙的女孩,總是帶著淺淺的笑意,毫不吝惜地帶她尋找古宅中的美,春天的梧桐花,古宅上空如水的藍天,純凈未染的世界……為什么?一起玩耍的兩個人分開了?有些細節已記不起來,是為了早日重逢,而忘記的舊日細節嗎?思緒已被牽得越來越遠。
莊希瞳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堂姐。莊憬澤閉目沉思,及腰的長發在日光的照射下如同瀑布一樣白光閃現,白皙的皮膚,比同齡女生稍高的個子,她說不上來,她的堂姐是個令人見之不忘的美人,在學校里也小有名氣。莊希瞳摸了一下置于身旁的懷表,那懷表是她的一位朋友的,做工很是精致,尤其是外殼表面的玫瑰花與月牙的花紋,不知怎么,她每次看到這懷表,都會想起堂姐。
莊憬澤還是想起了什么,睜開眼睛,從容地說:“在我上初中的時候,紫羽還沒有上幾天課,就不來上課了。一天放學后她單獨找我,說她家中一位重要的爺爺去世了。她家的情況與我們不同,是真正的魔法師世家。她的哥哥是重要的繼承人,在她小時候失蹤了。因此她才改的名字,叫做紫熙。她需要隨族長打理族中事務,伶淵家的大宅也會悄悄遷走。那之后,我就沒有見過她。”莊憬澤回想起那一天,紫羽在初秋的風里,故作鎮定地對她承諾再會的場景。纖弱的少女緊握她的手,用往常鼓勵莊憬澤的語調,那樣柔和,道著離別的話語:“有時候……我很羨慕憬澤,你是一個自由的魔法師,不會有家族的負擔。可是我好喜歡族長大人和哥哥,一直想著多為他們做些什么。衍爺爺去世了,哥哥不在,我得幫族長分擔更多。這樣的話,沒辦法和憬澤一起上學了。對不起……我一定會回來的。無論我們變成什么樣,都是最好的朋友。我一定會回來的。”
那日之后,紫羽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再也找不到伶淵家的古宅。
打斷莊憬澤回憶的,是莊希瞳攤開在桌上的三封信。她把其中兩封移向莊憬澤,說:“姐姐,不必擔心。紫羽快要回來了。你的預感一向很準,我的推理也很準。”
莊憬澤垂下頭來看兩個信封,其中一個信封的寄信人——赫然是伶淵紫熙!
另一個信封上什么都沒有,一片空白,莊憬澤不再從容,一絲驚慌的神色之后又恢復從容,震顫的茶杯平緩下來。對坐著的拆信而讀的莊希瞳沒有捕捉到堂姐神色的慌亂,卻注意到茶杯中輕輕搖晃的茶水。那空白的信封上其實有字,在背面的右下角用極小的字體打印著“莊憬澤”三個字。她擔心這是學校里嫉妒心強的女生恐嚇堂姐的,又覺得暗戀堂姐的男生也可能這么做。眼下還令她比較頭疼的是寄給自己的這封信,遲到了多年的信總是令人煩惱。
輕輕的叩門聲。探進來一個卷毛的小腦袋,同居的好友桃萱子問:“希瞳姐,有人敲門。我去開門。”
桃萱子還是那么有活力。她和她哥哥桃梓陌本是孤兒院的孩子,莊希瞳一個人居家寂寞,便同意他們住進來,還是鄰居竺爺爺介紹的。四年以來,他們親如一家人。
“去吧,謝了。”
莊希瞳展開信紙,她煩惱的心又更加消沉下去。想起了還沒有搬到這空曠的別墅時候的事。她從小是想當個偵探的,現在也是,她的直覺要比常人敏銳一些,直到她發現這完全是因為她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人或物。廢棄的空屋里,她不會迷路,與其說是洞察力強,不如說是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路。她看到的真相,在有“那種東西”出現時,與常人是不同的。留下懷表的那位朋友,曾有兩次潛進她的家,只有她能看得到。她越長越大,卻無人訴說這個奇異的世界。當媽媽終于發現她的異常,她向媽媽坦白了一切之后,媽媽沒有覺得意外,也沒有害怕或驚喜,就像意料之中的事一樣。把她獨自留在國內時,讓她住進了環境清幽的別墅,說是這樣會好一些,并勸她去結識一下堂姐,多邀堂姐到家里住。見到堂姐后希瞳才知道,堂姐是個冰屬性的魔法師,魔力是與生俱來的,只不過從未受到魔法方面的指導,一直都是順其自然而已。對于希瞳的所見,她習以為常。姐妹二人有更多共同話題,加上后來住進來的桃萱子、桃梓陌,同樣能看得見,家里便更熱鬧了。莊希瞳也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
只是,有一件事還是心結,一直以來的心結。
十歲的時候,她每天回家時,路過一家賣文房四寶的店,總有一個男孩等在那里。她已經不記得他的模樣了,她問那男孩的名字時,男孩緩緩地說:“胡夢清。”
她忘了當時搭話的契機是什么,男孩也沒有拒絕,就在那家店門口,每日與她聊十幾分鐘,目送她走遠,回家。直到烈日炎炎的一天,男孩認真地講了他自己的故事:
“希瞳,有件事我應該可以告訴你。你可能早就看出來了,我和你不太一樣。我不是這附近的小學生,我是魔法師。遇見你之前,一次大型宴會上,我見了很多其他家族的人。有個漂亮的大姐姐總是滿面憂愁,她說她丟了重要的東西,會被詛咒。我的確多管閑事了。我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她丟的東西。但是……我沒想到她失蹤了。我每天在這里等她,她再也沒來找我。我去她家找她,她的家里人說,族中已經失蹤好多人了……這時我才想到,可能與異界有關。我的兄弟姐妹一直反對我調查這件事情,但是近來有了進展,我不想放棄。我想嘗試一下,如果一周以內我都沒有來找你,就此忘了我吧。”
胡夢清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莊希瞳感覺二人隔了一堵墻,他能給她講一些事,而另一些事她全然不知。
她再也沒有見過胡夢清。現在,她的頭上還戴著他送的蕾絲水晶發飾,多年過去,發飾的蕾絲已經泛黃,她已經忘記他長什么樣子了。
做好了心理準備,信紙上這樣雋秀的字跡,是個女生吧,莊希瞳繼續讀信:
莊希瞳小姐:
你好!原諒我的打擾,給你添麻煩了。然而我的同族弟弟的心愿,是無論如何也要把真相告訴你。家兄深覺多管閑事,對于胡夢清,這十分重要,希望你能幫我保密。
六年前的此時,胡夢清選擇了一個月圓之夜,走了很遠,找到那家文房四寶店。在門口繪制了這個陣,以血為引,自此消失。這些年來,工作之余,我也試圖尋找他,一無所獲。臨走之前,他自稱要去風鈴草彼岸,那時一個逃避現實,無始無終的地方。以我之能力尚不能尋,你亦不可冒險。我只是盡力傳達我弟弟的意思,他很好。
胡子規敬上
信的下方是一個陣形圖。附有一張胡夢清的照片。這時莊希瞳看清楚了,這個男孩個子很高,卻瘦削,搖搖欲墜,眼睛大且深邃,大概是唯一的點睛之筆,讓這個瘦弱的孩子有些生氣,他沖著鏡頭的微笑,隱隱有些不甘。
莊希瞳不知堂姐會不會同意她的冒險,但是她心意已決。與莊希瞳的好奇心相反,莊憬澤似是畏懼異能與非人之物一樣,本能地避免與那個世界接觸,從小到大,她只見過堂姐在幫她治傷的時候用過魔法,即使堂姐說自己的魔法主要是攻擊性的,她也從未見堂姐用過。她現在盡可能不去看堂姐,怕堂姐的目光與她對上。怕堂姐發現她在憂慮什么,怕堂姐發現她打算冒險尋找胡夢清的計劃。
莊憬澤兩封信都沒有拆,她察覺到了什么,說:“下樓。血腥的氣味。”
見到紫羽時那種重逢的驚喜已被沖淡。黑鐵的柵欄大門前,紫羽扛著白衣染血的黑發少女,所有的重逢問候在此刻已被省去。紫羽一個目光就可以讓憬澤依然選擇信任她。
“我在來的路上看到她暈倒在小徑上。是被黑魔法所傷。我先試著救人。不要怕,有追兵的話,族長大人不會不管的。”
紫羽跪倒在地,地面上騰出的魔法陣煥發白色的光芒,莊憬澤心中的不安少了幾分,她集中精神,注視著長大后的友人,太好了,紫羽,還是紫羽。對于友人的信任,她認真回答:“那就麻煩你和族長了。”
莊希瞳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懷表。她始終不清楚魔法究竟能帶來什么。胡夢清也是一個魔法師。他們始終在門內,而她在門外。受傷的少女會帶來什么,依舊謎團重重。她是否該去做這件事,她的堅持是否是對的,她也說不上來。滿月之夜就要到來,她不想失去這個機會。
少女還未醒來,莊希瞳把她安置在一間空房里。紫羽也在莊憬澤房間旁邊的那一間住下了。天色已晚,莊希瞳并未注意,堂姐在拆開那封信之后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