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涯仙子從水上來。”
少年穿著一件石青道袍,把離凝夏拉上岸,他似乎在這里等候許久,近旁的假山之中有一座亭子,亭中石桌上擺著黑子白子,可此處無人與他對弈,石桌上的蠟燭已經燃盡。他從夜里開始等,一直等到天明。離凝夏很少和族外的男子接觸,少年彬彬有禮,兩手揣在袖子里,五官很是端正,如果再配上一副眼鏡可以埋沒在人海之中。
離凝夏小心地擰干裙角,謹慎地說:“我不是臨涯仙子。”
“現在是不是無妨。我是郗言真,郗家一個小角色。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一副算卦先生般“一切盡在我意料之中”的故弄玄虛的表情,不過他說話的節奏恰到好處,語氣也不生硬。
離凝夏考慮了一下郗家。東方魔法世家中與胡家交往甚密、堪稱一流的郗家。她是漂泊無依的舟,要依靠一個港口,原本希望伶淵紫熙能聯絡胡家,而現在,郗家近在眼前。滅族和逃亡的恐懼還在她的心田壓抑,她冷靜地說:“我要見胡家族長,事關泣玉和離家的未來。我以離家新任族長的身份求見。”
郗言真彎身作揖,展開袖子指向另一條小徑:“我只是個小角色,我帶你去見子秦,見到子秦,問題就解決了一半。”他的步子穩當端正,并放緩速度等待離凝夏,他的背影給人一種落寞的感覺,在逃亡路上的一切都詭異而順利,郗言真似乎早就知道她會來到郗家。小徑兩旁綠竹掩映,深竹不見刺目天光,零星竹葉灑在小徑上,此園有山有水,幽靜至極而未有刺骨寒冷,一種無形的奢侈,離凝夏對郗家有簡單的初印象。她在書上讀到的,胡家人力量強大不卑不亢,郗家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她不知書上寫的是真是假,她只能迎面出現了什么,接受什么。失去了泣玉之后,她的選擇更加有限了。
莊憬澤和季安來到市區,兩個人都不喜歡漫無目的的出行,也還是出來了。莊憬澤在此前的回憶中根本找不到季安這個人,不過諾克雷爾說過,夜神夫人來自北方邊地,季安可能是夫人母族的人。她已經忘了出門的初衷了,封印解除后,停滯了兩千多年的命運開始轉動,夏季炎熱的大街上感受不到一絲魔法的氣息。季安的周身是一片冰涼之氣,他用什么方法蓋住了他的火系氣息。莊憬澤突然察覺到異能的氣息,不是自己,不是季安,“在那邊的樓頂。”她飛快地向一所學校跑去,翻過鐵門,在樓下停下來,直視樓頂的那個人。
那個人的面目淹沒在日光之海中。他穿著高中校服。這是一所名校,只有考試成績在全市前五六百名的學生,才有可能被該校錄取。季安緊隨莊憬澤,抬頭看了一眼情形。異能者想要跳樓。原因便復雜多了。
下一秒,他推開莊憬澤,當那個人從樓頂墜落,有什么東西把他們二人隔開了,季安睜開眼,他躺在地上,和那個人之間,隔了一層冰,冰層懸在空中,極穩重地,托著那個人。季安從冰層之下爬出來,說:“去醫院吧。小姐,不必再費魔力救他了。萬一周圍有其他異能者發現你的存在呢?”
“好。”
X大學附屬醫院。昏迷三小時后,少年醒了,“要知道運氣這么好我為什么要選今天。”
“怪你沒張口說話問你自己今天合不合適。”季安冷眼盯著他。他不能讓這小子砸到莊憬澤,砸到自己,雖不及戰場上的傷口疼,也夠耽誤事的。少年口袋里的學生證寫著他叫郗言真,是那個郗家嗎?東方魔法世家里的怪人真多。
少年縮回被子里作沉默狀。突然有人推門進來,莊憬澤和季安都十分警覺,來人本身未必是異能者,卻攜帶了氣息很強的武器。
是個面容姣好的孩子,看身高約莫十歲上下,氣場很強,走起路來大方端莊,衣襟微微生風的,面龐水潤透白,身材不瘦,剛剛好,黑發將要及肩,男女莫辨,長大之后定是美人。
“言真,你出來。我不打你。你不出來我就拔劍了。我知道你醒著。”這孩子著一件黑色大氅,袖口圈銀線的,白色上衣青灰下裳,聽聲音似是男孩子。并不見他把武器放在哪里。
郗言真縮頭烏龜探頭一般露出一雙眼睛,“你聽我解釋……子秦。”
孩童把郗言真晾在一邊,面如春光,柔聲對季安和莊憬澤說:“家兄魯莽,自尋短見。感謝先生小姐的搭救。我郗子秦在此感謝你們。”他深鞠一躬,轉身瞪回郗言真。
“言真,你就是把我當猴耍。早晨救了一人托我照料,你好跑出來跳樓,真會挑日子,你死了,族長怎么辦?”郗子秦一副家長對不學無術的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季安打斷即將發生的“家庭糾紛”,問道:“你是郗子秦?郗家謀士,郗子秦?”
順滑的黑發將要及肩,柔軟的耳朵在發叢中若隱若現。他本身沒有魔力的氣息,身邊常有微風相伴,似是來自他的武器。
謙和有禮。落落大方是郗家人的固有印象。莊憬澤的回憶里,雪之至者郗知禮是個知書達理的淑女。千年已過,郗家人還能維持謙和的家風,郗家子弟無論年齡皆舉止得體,非常可貴。郗子秦大方地回話:“是我,郗子秦。家兄的醫藥費我來付便好。先生、小姐有什么損失我也一并賠償。”
季安狡猾地說:“我想向你打聽一些事。順便把郗家叛徒告訴你家族長。”
“子秦不要答應他,這個事說來話長,很麻煩!”郗言真整個腦袋從被窩里鉆出,對著季安皺眉頭。
郗子秦目不斜視,答曰:“可以。”郗言真被徹底無視掉了。“敢問先生、小姐怎么稱呼?”
“我叫季安。”季安恢復了冰冷的語調,他這次沒有搬出他的三頭銜自我介紹。
“我叫莊憬澤。我的生母來自郗家。”郗子秦凝視了莊憬澤好一會兒,說:“言真沒什么大事。醫院不是長談的地方。二位隨我家中來。”
郗家的后花園。穿過蔥郁竹林是湖邊亭和一片很大的湖。湖水青綠。亭子欄桿三面可坐,石桌石凳亦可坐。令人意外的是離凝夏也在這里。她身著白色道袍,看到莊憬澤之后她很想問一問閆紫有沒有發現他們,可她一個逃亡之人,無力保護大家,又有什么立場再談報恩。莊憬澤先與她搭話:“臨涯?”
“我不是臨涯仙子。”離凝夏側過頭去。季安和郗子秦在石桌議事,她和莊憬澤坐在欄桿下的座位。郗言真倚著朱紅的柱子閉目養神。她在家中是多么與世隔絕,她在逃亡的路上不得不面對僅有的選擇。她不想成為落敗的臨涯仙子。被滅族時,也未能拯救家族的臨涯仙子。守護神不過是個傳說。
莊憬澤的周圍保持著清涼。像炎夏時深山的泉水一樣。
那個永不認命的執著的師姐,最終還是向命運屈服了嗎?藍天下她的背影,失敗后永遠不甘,她可以守護一片土地的祥和與安寧,亂世中的醫者本來就少,她可以置身于戰爭之外,把師父的另一個心愿傳承下去。
師父說她有一個師姐,她們最好不要相見,相見之日必有一人落敗,一定是她的師姐失敗。因為師姐的魔法,不具備太強的攻擊性。小憬澤一定會繼承師父的本領,成為冰之至者。
久別歸來,還未到村子,莊憬澤在洛陽遇到了她的師姐,名望不淺的臨涯仙子。諾克雷爾說,打敗她才能參加六界議會的審核,至者的評定,只允許一名候選人參加。臨涯的造詣不淺,仍是不夠,她是位水系魔法師,不可能成為冰之至者。在與諾克雷爾周游世界的幾年里,莊憬澤學會了許多魔法以外的東西,自身的魔法也有很大提高。她還不敢肯定自己像師父那樣一戰殲滅一千魔物,師父是天才,她將成為師父的后繼者。臨涯的自救和救人能力很強,能接下她三分之一的吟唱,而真正有攻擊力的魔法臨涯招架不住,堅持了一個時辰,臨涯的魔法銜接不上了,她在藍天下倔強地轉過身去,“莊憬澤,你不能死,我們要活到師父回來!我們的存在,便是師父的存在。”
臨涯不相信師父已死。有臨涯在時,莊憬澤也感覺師傅會有一天回來看她們。
現在的離凝夏,有和臨涯一樣的外表,她們幾乎沒有好好說過話,臨涯只會和她談自己和師父的事,不能稱之為交流,她從未答應臨涯任何事。活下去的事也未辦到。臨涯應當活得比她長。
“你的那塊玉沒事。玉在家里放著。閆紫帶著她的手下逃跑了。”莊憬澤換了一個話題。
離凝夏提起了興趣,“你們的戰斗力很強。閆紫一定會再來的。”
另一邊,季安和郗子秦談論的項目多且復雜。郗子秦正好展示了她縝密的思維。
“你認識伶淵晨嵐嗎?不必認識,你知道他?”季安試探地拋出這個問題。
郗子秦回答:“霧之至者。伶淵家的族長,他現在化名伶淵言。近況我不是很清楚。他隱藏得很好,郗家現在已很難接觸到他。你這個時候找他,不如等他主動出現。”
“你見過他嗎?”季安再次回顧了上次在出租屋見到伶淵晨嵐的情況,諾克雷爾持有《忘魂之書》還次次不告訴他完整的情報,在東方魔法師中找一個隱藏于人海中的保護對象十分困難。
郗子秦還在猶豫,他在回想。
季安誘導他說出他的想法:“他是不是,容貌不凡,有夜空一樣的眼睛,深藍的魔法陣,武器是一把長劍?”
郗子秦伸出手指撥弄石桌上并不存在的棋子,隨意地接話道:
“是啊,如若仙人,只可惜看上去像失去法力的仙人。我在一次小輩的比試會上見過他。他家大部分事務都是管家從中傳話,他只坐著看,我們沒有說過話。我知道季先生想問什么,伶淵家處世態度消極,我推測是大部分家族成員魔力不強。他們不抱大腿,族長和管家不卑不亢,不像離家那種以防御為主的世家。我曾好奇去查過伶淵家的來歷,書上說三千多年以前,伶淵晨嵐這位天才魔法師橫空出世,為村民們除魔除災,當時有志的幾位青年與他立誓結為同族,改姓伶淵,伶淵家族成立了。我想知道,他和胡哥哥比試的話,誰更厲害。”
此時季安還不知郗子秦口中的“胡哥哥”是胡家族長,也感受不到伶淵晨嵐戰斗力水平的高低。他調取到的資料中,伶淵晨嵐曾在十八歲時與另一名冰系魔法師共戰魔王,被魔王擊敗了,二人共同赴死。轉世后,在洛村,伶淵晨嵐與魔界大將艾弗?撒迦利亞同歸于盡。查到的線索太模糊,沒有與伶淵晨嵐共同作戰的經驗,他不能推測從敢于挑戰魔王到會因感冒昏倒的那個少年之間發生了什么。他以為伶淵晨嵐是他記憶中的那個人,但上一次誘他出動,他覺得他不是,或許是那個人的后代……在東方魔法世家這個完全空白的領域,他必須從另一個他熟悉的世界入手,從冥界開始。
他轉移話題:“如今六界大勢,你如何看?”
郗子秦終于接到一個信心滿滿的話題,他意氣風發地起身,季安想在心中感嘆郗家謀士也只是個孩子后,郗子秦突然改變氣息,與憑空出現的另一股黑魔法氣息對撞,郗家謀士的眼中盡是冷靜,他拽下大氅,揮手擲向湖邊發呆的郗言真,一手穩穩召出一把劍,第一劍的劍氣在一米左右的范圍內形成一個極短暫的結界抵擋了一下。他喊:“言真快跑!”
郗言真不愧是他自封的“郗家小角色”,抱著郗子秦的大氅,對突然出現的閆紫夾雜著哭腔喝道:“別殺我!沒有意義!你早晚會死在胡家。”
“言真不要廢話了,快閃開!”郗子秦恨不得此時把這豬隊友扇一邊去。他用劍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氣動,伴隨著盤桓如霧氣的魔法一層層擊向對面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閆紫本來目標是離凝夏,被郗言真吸引了注意后,一點一點抵擋郗子秦的攻擊。
閆紫在原地一動不動。如女巫的雕像。
郗子秦的速度極快,這種在絕地之中一枝獨秀的劍法,舞步一般吸引著季安的目光。不完全相同,卻是相似的。如游龍般。他使用的魔力并非來自自身,從劍上源源不斷地散發出的魔力融合了他的每一次進攻,急中不亂,郗家謀士文武雙全。季安得出結論,這把劍中存有巨大的魔力,或者,這把劍是一個傳輸載體,有一位魔法師能隨時供給郗子秦魔力。有這個結論便夠了,季安吟唱一句簡單的咒文,閆紫被火焰包圍,火苗只是圍住她,沒有進一步攻擊的跡象。郗子秦收劍,護在郗言真跟前。離凝夏不自覺地往莊憬澤身邊移動了幾分。她身上有什么在泄漏她的行蹤。
莊憬澤走出涼亭,她朝向閆紫的方向,目光卻越過了閆紫,目中無人般地說:“離凝夏帶來的那塊泣玉不在這里。我們認為它是假的。”
離凝夏手心出汗。不是天氣炎熱的緣故。是冷汗。為什么,要反反復復提醒那塊泣玉是假的。她從沒有釋然感。因為一塊假玉,失去所有親人,代價,她擔負不起。“不可能。泣玉不可能有假。是胡家族長親自交給我家先祖的,不會有假。”她脫口而出,不考慮任何后果。
“那我們取來你的泣玉找胡家族長鑒別一下,結束這場恩怨。閆小姐,好不好?”沉穩而有威壓的聲音,笑目朗朗,端雅大方的青年立于竹林之前,他未動,閆紫也沒有動。
郗言真像和鄰居打架占下風得了救星的孩子,歡呼道:“祖爺爺說得對!”
“有勞飲冰先生帶我們去見胡家族長了。”郗子秦強大的氣場已然收斂,他對男子作揖以示感謝。
莊憬澤說:“我會立即聯系希瞳,讓她把家中那塊泣玉取來。”
離凝夏抱膝縮在涼亭邊緣與欄桿融為一體的長凳上,說:“也好。”
眾人只有同意這個提議。在場的人,只有季安有更強勢的話語權。
“那么拜托郗先生了。閆紫,你如果不同意,我會讓你失去探究恩怨的資格。”季安收回火焰,他用冰冷的目光威脅閆紫。
笑目朗朗的青年道:“后天天明,我們在這里見。我帶諸位面見胡家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