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浮生縈云,契闊死生
- 望山楹
- 4839字
- 2016-05-31 22:48:17
風信子的記憶之境走到這一步已到盡頭。
曾經的幻影消失了,寒床上的風信子依然沉睡著,曉陌將還在昏睡的風信子從床上抱起。
我給她披了件大衣:“她會醒來嗎?我們可以做些什么?”
“說話,勸慰的話。這是個死結。”曉陌把風信子帶到樓外的林子里:“不好,有妖氣……世子離夜,他來了?”
“什么?”我四處張望。
我們所處瓊華山的山腳,他怎么來了?找風信子的嗎?
曉陌拍拍我的肩:“她活不活得下來,他們都不可再見。我?guī)эL信子回瓊華宮,有上清真人在還可一擋。縈云,你要在山腳拖住離夜,一直要拖到黃昏,有一個時辰。”
“什么?我?”我極度吃驚的指著無辜的自己,道:“離夜若是一個不小心,我就小命不保。羊入虎口,這活,我們得換一換。”
“這個嗎,你是女的,機會大些。”他干干笑笑道。
“怎么,這還分男女的嗎?”我頓覺莫名其妙,不過話一落便了悟,那是,曉陌是個雄性生靈,離夜也是雄性生靈,一個雄性在半路上殺出拖住另一個比他強得多的雄性直到黃昏,除非那個比他強的雄性有那什么同性相惜的癖好,否則實不會為了一個陌生的且長得不怎么秀色可餐的雄性而有片刻逗留的,反而推之,雌性生靈是可以試一試的。
曉陌直勾勾的盯著我:“時間緊迫。”
不知道是誰有意無意的在我耳邊提過,曉陌這個仙官,忒別的不靠譜。
我低頭思忖,再抬眼,曉陌就沒影了,把這個會死人的任務強行交給了我。
“我還沒答應呢?喂,曉陌,你這個臭仙官!”我一個人在空寂無人的山腳大喊。
曉陌是我見過的眾多神仙中最不耐煩最懶散最能逃事的一個神仙,如果仙界舉辦一場逃跑比賽,他拿第一,相信沒哪位仙家不服氣。
拖住世子離夜一個時辰,對于一個有法力的神仙尚且難以做到,何況我一介凡人,還是個在五年前和他有過一面之識的凡人,他會否認出我,這皆是變數。
在山腳一步走兩步頓,想著是離開還是留著等死。琢磨來琢磨去真的很傷腦筋。
眨眼間,小半個時辰溜掉了,我估摸著曉陌仙官該到山腰了,我若是此刻離開這,好與不好?
離夜快來了吧?我?我走!算了,裝死好了。我就地倒在山腳的小路中央,頭緊埋,作出一副垂死狀。既然這是離夜上山的必經之路,他步伐到此瞧見一個弱女子奄奄一息倒在路邊,怎么也會憐香惜玉一番的。
我緊閉雙眼,耳朵變得分外警覺,聽著周遭的動靜,沒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落步之音似有或無地傳來,接著逐漸清晰起來,且越來越近,步伐也邁得很是悠閑自在,雖然我眼睛閉著無法識別來者,但心口似有塊石頭在砰砰跳動的感覺告訴我,離夜來了。
只聽那細碎的步子聲逐漸逼近,直到近在咫尺,鼻尖襲來清新的淡香,仿若清冽的冰泉傾瀉而過,頓時空氣中的悶熱褪去,整個人竟似浸入清涼的水中,一股清涼便從心底沁出。離夜還是和初遇時一樣,身上少不得香味,不知又是從哪個女子身上沾的。
不過一步的間刻,淡香漸漸淡去,步子也漸漸淡去,真是讓我萬萬沒有料到的結果,離夜居然對倒在路中間的我視而不見,清閑的步子從我身上跨過,徑自向前走去。
我睜開眼,定睛看去,步在前方的紫色背影正漸漸離我遠去,當下終于松了一口氣,我這條小命算是保住了。只是,他這時走了,定會趕到山腰,追上曉陌與風信子。
怎么辦?這時是萬萬不能讓他走的。
如此,只有賭一把了,我從地上坐起,扯下衣角的一塊白料子蓋住臉面,對著即將遠去的身影大罵道:“前面那個見死不救的紫妖怪,你給我站住!”
這話忽的一出口,肚里的腸子立時就悔青了。
我的喊罵剛落地,離夜厭惡的聲音已冷冷傳來:“你說什么?”
眨眼功夫,一道紫影已至身前,我心中已經帶著些許一去不復返的悲涼,老娘要慷慨就義了嗎?
本不該為此喪命,卻還是自己將自己逼向死地。
我?
絕望的一剎,倏然一抹白色玄光意外閃來,將正逼向我的離夜猛地彈開,隨之,低低的嗓音淡而從容地隨風傳來:“不得傷她。”
我猝然一驚,本能地站起身,只見那聲音的主人,赫然便是晟非,銀衣傲雪,風姿驚世。
啥情況?我有些應接不暇,他怎會在這?
晟非立在我身前,低首瞥過我,清眸中,依然是亙古不變的冷然。跟在他身邊的解秀仙官向我點點頭。
忽的心一緊,掉頭望向前方,離夜已持墨紫玉劍懸于半空,弧形優(yōu)美的唇邊沒有了慣常的懶散笑意,他面色興然,道:“十年一比,真是等的我手癢難耐,莫云劍也極是想念白玄。”
“醉生浮游,如你所想,拈花一死吧。”話畢,晟非早已不再我身旁,頓時間四幕冷光泛起,我有些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芒,難受地閉了閉眼。
再抬眸望向半空,劍光炫麗,隱約辨出一紫一銀兩道身影,他們正在比劍?
兩影蛟若驚龍,迅疾如風。
每一劍所揮出的氣量如波浪般蔓延開來,絕響于空山靜林。
解秀仙官拉著我退到劍氣所極的范圍之外,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半空那兩道身影,才覺他們這哪里是在比劍,這是在斗法。
對手惜對手,本以為會這樣耗上一陣子,沒想到紫影上一劍方才落下,又驟起一劍如疾風橫空向銀影掠去,瞬時驚起一片墨紫之芒,晟非雖也不甘示弱,持白玄劍一揮一擋之間,緩帶銀白長衫飄飛,如流星般光華四散,卻已處于下勢。
神魔斗法就是這么一兩招的勝負立斷高下,我心下焦急,晟非若是不能將離夜打敗或是耗上一段時間,那一切便枉然了。
心內紛亂,我沒有法力,不會使劍,無法助晟非一臂之力。絞盡腦汁,唯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讓斗法中的離夜分心,或許成與不成就在此一舉。
我暗暗做了個深呼吸,勉力調整了一下自己復雜不穩(wěn)的心緒,將覆于面部的白料子摘下,抬首死死對著凌風而上的離夜,大聲喊道:“離夜,洱海水畔的臭丫頭,你還記得嗎?”
話落到“丫頭”二字之時,紫影明顯一愣,瞬時處于下勢的晟非轉為上風,白玄劍凜然掃過,莫云擋不住疾然而來的白玄之鋒,離夜生生受了晟非一劍,轉瞬間化為一團紫氣逝去不見。
四下又回到原來的云淡風輕,晟非自半空徐徐飛下,銀衣白衫,安然若初,我立刻朝他奔了過去:“你殺了他?”
晟非靜靜審向我,眸光冷邃,讓我的心有些止不住地一顫。
我撇開視線不看他的眼,力持平靜:“他,我……”
“那不過是他的一個分身。”晟非淡淡截道,嗓音卻是漸冷:“殺他,遠遠不易。你很關心他,你們……相識?”
話落,他深究的眼光,片刻沒有從我身上移開過,一如此時。
我僵硬地彎了彎嘴角的弧度,僵硬地對著他笑了笑:“哼哼,晟非,那個我不過是想給曉陌仙官做個助手。至于離夜,小時候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罷了。”
我還想再解釋,心里粗粗組織了一下語句,就覺著是不是有些歪了。
良久不語,大眼覷小眼的樣子,晟非似乎沒有多加責怪我擅自隨曉陌進入虛境一事。
但見他光潔的下巴微微仰起,眉間凝著幾縷沉色,有些遲疑,側身背對著我,連著視線也調轉開去。
我的心略微定了定,也就安安分分地和解秀仙官待在他身后。
山樹之下,扶疏光線里,他的背影頎長孤絕,一角衣袂飄飄,素簡白玄,如切似磋。
其時已近黃昏,血紅的夕陽掛在天幕,郁郁墜落,天邊全是大片大片的紅色,泛下的霞光濃重的覆著綿延山林,殘陽似血,層林盡染。
忽而想起些事沒了,曉陌說過風信子萬幸在寒床上睡得不久,上有一絲生氣,我上前一步握住晟非的手:“快!去瓊華宮,嗯?用飛的!”
晟非轉身,怔然片刻。
“從了我定下的劫數,終了我當以死謝罪。”
他的唇微動,好像說了什么。
我沒聽清楚,便突然飄于陌陌林木之上,身不由己地隨他逐流。
這一瞬,傾身飛翔,茫然無所著落,只曉得,自己始終緊握著晟非纖長冰涼的手。
只是,對于風信子和離夜這事,我還是有些不明白,低頭訥訥著:“哎,算了。”
晟非瞟了我一眼,慢悠悠道:“情趣里,兩情相悅的多,情事里,兩廂情愿的少,多多少少罷。”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離了片刻,我和晟非、解秀終于落地,一切定下。
是瓊華宮。
風信子還沒醒來,上清真人喚著她,曉陌仙官默默抱胸立在一旁。
那個衣衫清冷的姑娘靜靜的躺在木榻上。
醒也空,夢也空,真也空,假也空。
好在曉陌仙官瞧了她回憶之后及時將她抱離了寒床,只是,離夜于她過不過得去,要不要醒來,還得她自個造化。我讀不清那睡容是喜還是悲,又或是什么也沒有。
思緒回轉,不知何時解秀仙官站到了我的面前,使勁睜大他那雙本就很大的眼睛瞅著我,又往右下方看了看,一副探究者的模樣。我順著他的目光也朝著右下側瞧去,一瞧完,自己不由得抖了一抖,急唰唰地放開了晟非的左手。
我心虛,飛快地抬頭瞟晟非,他一副漠然狀,接著沒啥表情的受著上清真人的謝意。
解秀仙官則是一臉得瑟樣,一雙大眼睛似是在暗示又像在夸贊我:縈云,你可真會占便宜!
我知道這檔口有理說不清,武力最好解釋問題,于是很是用力的踩了他一腳。
卻不想,就在這時,曉陌仙官一臉嚴肅地朝我們走了過來,他將隨身戴著的鏈子托付給了解秀仙官,又將佩于腰間的宮羽奉還于晟非,曉陌他……他也躺到木榻上,對著身側墮了魂的神女很輕很輕的細語著:“其實,這樣沉睡的你,也是會害怕的吧,我陪你睡,會不會就不那么怕了。”
我急道:“曉陌,不要睡!你記憶里的她,根本就不認識你呀。”
他對她,由憐生愛,不過虛境里的短短一瞬,一瞬一世,怎么算也劃不來。
曉陌笑著對我道:“那又如何?縈云,你總是把事想復雜了。我和她皆是單相思,她醒不來,我也不醒來,她清醒過來時,我還醒不來。”他頓了頓道:“要不要和我打個賭,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一定會是她。”
我笑笑,那曉陌鐵定勝了,因著沒有風信子的呼喚,曉陌是不會醒來的。
風信子執(zhí)著于離夜,曉陌又執(zhí)著于風信子,冬雪傾盡了對春花的思念,卻不知秋葉年復一年的等待,原來這個世上的單相思并不孤單。
臨夜,我、晟非、解秀仙官離開了瓊華宮。
回到尚云宮,晟非徑直回了書房,似是有很多的公文要批閱,今晚不是我當值,也就沒有跟上去,和解秀仙官在偏殿的走廊閑晃。
晟非君此神,真真不可理喻。這兩年雖離著他很近,卻實在是難以將他理明分毫,就如這次他忽然出現救了我,還有方才從解秀仙官那得知的,晟非一直在暗處跟著我們。好些事,我是多此一舉了,他也干脆不屑一顧。
“縈云,以后見到了那座古樓,不要進去,也千萬不要躺到那張寒床上。”解秀仙官合攏折扇一本正經的說。
“古樓?”我抬頭看他,不大明白。
解秀仙官眼如潭水,清瀲波光,時明時暗,手指輕輕敲打著白玉扇面:“據我?guī)熜珠e卿上仙說,那是一座充斥著無限回憶的神秘古樓,三界眾生,無論是誰,只要被記憶所累,有了執(zhí)念,機緣一到都會去到那里,躺在寒床上,夢入回憶中。那些回憶,可能是自己的,也可能會有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其它記憶。或許會及時從回憶里抽離出來,但更可能的是貪婪地沉浸在回憶里,忘記或者自愿放棄現實的一切。”
“如果選擇的是沉浸在回憶里,會怎樣?”我問。
“寒床會奪去你的生魂,你會死去。”他瞇了瞇黑黑亮亮眼睛,語調冷冷的。
“那曉陌給你的鏈子?”
“它叫樓心鏈。”解秀仙官搖搖手腕,“是樓石所煉,引著更快的尋到這樓。”
“哦。”我隨便支吾著。風信子的記憶有了對離夜的執(zhí)念,會牽引她去到記憶古樓,上清真人害怕這件事發(fā)生,便求得曉陌去到瓊華宮,隨時照看著風信子,一旦風信子去到了樓里,曉陌便可以很快尋到她。不論是否喚得醒她,都要把她帶出來。
“你在想什么,在想君上嗎?”解秀仙官修長的指抵著下巴,回到一貫懶散的樣子,狡猾地嗔笑,好像我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
我懶得理會他,向前邁了兩步:“即便擁下天力,過往也無法改寫。離夜大概是算到她會有此一劫,才來的吧。只是,他算不了,若她見了他,心還放下不得。他給不了她,過去了的夢。”
不知不覺已走到廊子盡頭,我止下步子,回首對解秀仙官道:“你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吧,我是個凡人,還有這整個尚云宮大抵都知道。”
解秀仙官聽了斂起悠哉笑意,道:“但是你待在君上身邊這么久,他什么也沒說,誰又敢說些什么。君上是……”
“以前聽曉陌說你對閑卿上仙,嗯嗯!”我截住他要繼續(xù)的話。
“什么呀,你瞎說些什么呀?”解秀仙官使勁的搖著脖子,臉上浮現出少有的紅潤,腳跟好像站不住似的,一溜煙跑遠了。
我站在原地捂著肚子哈哈大笑,曉陌真要是喚醒了風信子,他們是可以成事的,因著曉陌的仙位等級和風信子的差不多,向他的晟非君上求個恩典就成了。
不像子吟和時遷,一個是西王母之女光舞公主,一個是尚云宮的司墨仙官,份位等級差得太多,一旦生情,便是觸犯天條。
其實不論天上人間,門戶等級之見從來一樣,永遠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