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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八月了,已近清秋。

“娘娘,完命。”一個黑衣衛無聲無息進入偏殿。

“好。待會將離溟送往博斯城,五年內不許他踏進不夜城一步。”漪枯細細地給小離夜捂好被角:“好生護住他。”

“是。”黑影消失。

第二日,魔二皇子、四皇子夭,容妃瘋。

種種憶境在我眼前一掃而過,落葉掃淚一場場的殉葬,上弦宮血染千丈。楚元末年最后一個秋月,是魔史上寥寥幾筆敷衍過去的最灰暗血腥的一段,我無法切身體會那是一段怎樣的過去,只是一直往前跑,不停地跑,不去看身邊生關死劫歷遍宮城,不去看紅顏冷骨死不瞑目,不去看明槍暗箭白發送子,塵絮飄零似老去的怨魂久久不散,殘留在憶境最陰暗的角落。這都是她做的?她。

我跑得喘不過氣來,好久,才尋出一道布滿朗光的出口,之后唯一的一個晴天。

“父魔,父魔,怎么老不陪我玩?”小離夜在青湖里玩水,他游向兀楚,一個詭笑朝他甩了一手水。

“你這么皮,鬧得我頭疼。”兀楚蹚進湖水里,抱起小離夜,有那么一剎,感覺他臉上的冷雪融化了,留下大片大片的蒼白,秋光之下,竟生鬼怖之感。兀楚用自個兒的鼻子蹭了蹭小家伙的:“最近老實不老實?”

“可老實了,母后說我要快些長大!”小離夜向水里一溜,從他懷抱里滑了出去,腳丫子一蹬,又踢了他父君一臉水,他真的挺老實的。

午后的秋陽散著有淡淡的暖意,吹開的黃葉猶如逝去的回憶,爛了一地。

小離夜的小手使勁拉著兀楚的修長的大手:“父魔,快些,你都有大半年沒來莫樓了。”小指頭輕輕拉開緋色帳幔,探了個首,回頭噓了一聲:“不巧,母后在午睡。”

兀楚摸了摸小離夜的腦袋:“去玩吧,我也想歇息會。”

“哦!”一聽到玩字,小魔鬼的嘴角都彎到天上去了!

“還有,方才對你說的話記下了嗎?”兀楚彎腰圈住他的小脖子。

“記著了,記著了!”小家伙有些不耐煩,兀楚一松手,就一溜煙跑不見了。

兀楚回過頭,床榻上的女子正在熟睡。他走近兩步,眸光寧靜,似蒼山雪融下的兩畔水灣,不見了冷雪,亦不見生氣。

夕陽的光透過鏤空的窗欞映在他的臉上,他的發上,月際的紫,全無光華,粗糙的卷絲輕若塵埃,流落不已。

他捏了一指,一道流光飛入漪枯嘴里,她睡得更沉了。

榻前,頎長的影子映在棕色的地板上,在一邊的墻上折了一塊。他從袖子里取出一朵風干了的桃花,大抵施了法,花瓣上的粉色猶在,他將它放在床頭椅上,微微嘆了口氣:“漪枯,來不及了。即使等得及,生命也太倉促,你已經活得這樣不好,以后還會有更多的不好。”

“……這樣就好,這樣的你,要好好的。”

他說了一夜的話,一字一句輕如蟬翼,安詳夢中的她自是不會聽見,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

慘淡的夕陽,消散在落葉邊緣,記憶境碎如風中的沙葉,直至八月十五這一天。

“娘娘,一切都備好了。”

備好了……弒君換代。

這大半年里,籠絡,潛伏,演戲,挑撥,暗殺……什么都學會了,什么都做了。此刻偌大的上弦宮她可以翻手云覆手雨,夠些斤兩的妃嬪皇子死的死殘的殘,大臣炎光、邊明、花祭一族一一向她歸順……魔君的玄位已然被架空了。

最要緊的是她真的入魔了,胸腔里的那顆不死魔心似會說話,娓娓的囈語,引著她,造下另一番業障。

暴雨梨花,一切竟來得這樣的快,真的,這樣的快。

若然天意,那么,只差一步,最后一步,她和他,堪堪了斷。

“兀楚現在何處?”漪枯親手將相思酒倒進夜光杯里,輕輕聞了聞,“呲,熏熏然,沉沉然,如此一醉浮生。”

“回娘娘,據黑衛報魔上剛從碎山散完步回宮。”習雪一邊把酒盞擺好,一邊答道。

“呵,三天兩頭往那里跑,倒是去的勤。”漪枯放下酒杯:“罷了,上午閑得慌,本宮也去瞧瞧那座山里有何好景致?”

青湖的盡頭是碎山,數座山巒彼此相連,遠眺之下,幽若碎玉。我跟隨漪枯登到山峰,無意間走到一個僻靜的偏角,不由得就愣住了。

自兀楚回朝后碎山就被列為禁地,這是兀楚定的,然而其中的緣由,至此之后,我總歸是懂了一二。這是我第三次來到碎山,第一次是在如言的記憶境中,那時黑夜逢雨,摸不清景致,第二次是在現實里被丹青逼迫來的,爬到半山腰就沒力氣了,而這一次,我總算攀到了山頂。

清秋的涼風習習,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我和漪枯的前方,一座千層長樓寂寥屹立,與此遙遙相望。曾幾何時,破風樓之上曾有一個女子,紫衣華裙,以身殉情,這女子如今就站在我面前,她的腳下是一片一片的血漬,有嫣紫的,殷紫的,有深紫、褐紫的,黑了的干固的,圈圈幽幽的紫血交雜著濘在泥土地上,染成一重重迷亂的緞子,瑰色裙擺過處,拖下無形的牽絆。

漪枯定定的盯住眼前的一切。

“啊!”

她再也受不住了,驚得跳起來,慌忙逃離這片血地。

那個秋夜,兀楚說了很多的話,她聽不見,旁觀的我聽見了,其中有一句言之脈脈。

是被秋風吹散了的,再也回不來了。

“每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時候,便會想起你從高樓墮下的姿勢,到時我的妄念,也會荒成一片空蕪。想待一個人好真的好難啊。所以這樣就好,這樣的你,要好好的。”

她像瘋子一樣跑下碎山。秘密召來老臣炎光。

上弦宮里殿宇空蕩,風雨成冰。第一場秋雪早早的來了,漪枯背對著炎光,嗓音有些黯啞:“梵心是誰殺的?”

隔著兩道臺階,炎光只能視到一個深紅的背影,他捋了捋胡子,聲音卻不是很穩:“臣不知,娘娘為何問及此?”

漪枯沒有回頭,硬生生的吞下喉頭的哽咽,聲音卻還是止不住的抖:“是你們,還是……他?”

砰地一聲,炎光跪了下來:“娘娘,微臣膽敢假冒您行事,可這、這皆是魔上的吩咐。”

“他到底怎么了?他……還能活多久?”她驀然轉身,沖到炎光面前跪倒下來,抓住他的衣領嘶吼:“說啊,你快說啊?”

炎光被她扯得喘不過氣,順了會才顫顫道:“魔、魔上失了魔心不死劫,強依著千年修為續命,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她的指尖狠狠掐進炎光衣肉,疼痛蔓延著他滿頭大汗。

炎光低下頭:“只是每日每夜必受蝕心之痛,嘔血之苦,待到血盡身枯之時,便會魂形俱滅。魔上已經……時日無多了。”

原來碎山之上根本就沒有什么予以續命的魔靈,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在那等死,無意中瞧見跳下破風樓的她。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慢慢松了手,無力的垂下。

……

夜色早降,緋衣女子穿過幽深的長廊走向紫龍殿,她手里端著一個梨花托盤,盤中放著一碗酒,這只碗我識得,當初小離夜喝藥湯的碗。

片片雪花灑在她的肩上,若緋紅的繡裙點了一朵朵冷梅,寒風割著她的臉,卻沒有阻止她緩慢前行的步子。

整個紫龍大殿寂靜無聲,守殿的侍衛也早被撤走。左殿的書房,有淡淡的燭光,她輕輕推開門,清色蠟光下,如雪的男子正靠著椅背理書,單薄的紫色衫子外略披了件素絨,綿長的卷發散了,落下一地影影綽綽。

他瘦了。

我時常覺得魔君兀楚在性情上像晟非,總是冷漠少言。是我看差了,兀楚的冷雪是與生俱來的,刻骨溶血,如果沒了,是會死的。而晟非,他的眼太深邃,仿佛沉浸了日久年深的秋水,我現在才知,他的父君母妃皆是被妖魔所害,那時他還年幼,他該有什么,如果是恨,我不敢往下想。

一旁的鏤窗被風吹開了,兀楚的衣領被吹得半敞,手里的書頁也亂了,他緩緩抬頭,月際的一縷紫發劃過泛黃的紙箋,眸光淡淡掃了一眼她,聲音涼淡:“來了,有什么事?”

漪枯微微一笑走到案邊。他執書正襟而坐,她將盤子放在案上,與他對坐。

清白的雪光傾瀉,在地板上映出兩個寧寧的影子,無心的冷風時而將它們揉作一團,又時而對影無言。

只有碗中的酒水漾出絲絲的漣漪,總也無法平靜。

漪枯一直僵直著身子,目光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的酒,沉默不語。

還是他先啟的口:“酒水瞧著醇凈,看得出釀了心思,只是這盛酒的碗,著實不雅。”

她回神,失落地目光漸漸深下:“離夜老犯寒,這碗子是他平日喝藥的碗,尋常人家里的父子也常共一只碗一副筷子。”

兀楚合上書,低喃道:“尋常人家?”

“這碗相思酒臣妾釀了很久,宮里好些嬪妃皇子都品過,魔上不妨也嘗上一嘗。”說著漪枯端起酒遞給兀楚。

“好啊。”他攏了攏衣袖,接過,一飲而下,不曾有半分的猶豫。雪花隨風灑了進來,他撇過頭,看著窗外漫天的雪,沒有一點兒生氣。

“這酒烈得很,魔上早些就寢吧。臣妾告退。”漪枯輕聲道。

兀楚沒有看她,只是淡淡擺了下手。

漪枯端了盤子站起,地板上,交錯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復又散開。她轉身,邁步,這一步持得很穩,從桌案到門,約莫十步路,了了十寸相思。

以前她父君愁她道:“再不嫁,錦瑟華年誰與度?”

如今她可以回了:颯颯藍瓣,瑰子之畔。恣意神女,楚君逑之。

于她,他刺著了她的倦眼,鎮夜不眠,步步落惘。

她張開唇,無聲的言:

阿楚。

我想問你。

始步子里,冷雪羞花的顏,是來蒙蔽浮華的世嗎?

次一步,無意間抬眸看了一眼,可以留意多少?

下一步,倘若遇到了執意守護的,如何才能不遺憾?

又一步,在一起了怎樣讓心不再感到孤單?

接一步,不敢求佛,是由著心里永恒的魔?

再一步,要活多久才能多些睿智?

仍一步,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悲傷地時候?

還一步,最初不經意的錯過了,不也很好嗎?

末一步,又是誰替誰彌了謊作了孽?

終了步,如果先死去的話,就不再有祭日了吧?

這世上,多少男男女女,不就這么一回事么。

飲下相思毒酒者,活不過十步的刻子。屋外的飄雪落在她臉上,她沒有回頭,門后的書房里已無人聲。

楚元末年冷清秋,上弦君兀楚薨。

上立第三子離夜續世子位,暫由魔后漪枯輔政,史稱上弦陰后。

……

那一晚,除了我還有兩個目睹者,小離夜一直躲在書房后間,他被身旁的小侍衛捂住了嘴巴。只是,我看清了事情的全部,而那時的他只瞧見了部分。

早幾日還是秋風清寒,如今已飛雪漫天,破風樓孤獨矗立著,白衣女子立在樓上,仿佛觸手便可及凜冽的天宇。

這時,另一個著白衣喪服的女子登上了樓頂,走至她身后道:“依丹參見娘娘。”

漪枯沒有回頭,不示言語。

依丹接著道:“明人不言暗語,魔上走了,他曾留下幾句話,不知娘娘想聽不想聽。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娘娘善待我孤兒寡母,這是魔上的意思。”她等了半天,漪枯還是沒有作聲,她唇角輕諷:“娘娘很久沒有和魔上同衾而眠了吧,每晚我睡在魔上身邊,常聽得一二夢話,墨灑緗帙字字亂重識也模糊。”

她的話落,漪枯已轉身,一步一步朝她踱過來,這反應她很滿意。

卻不料漪枯臨近她身邊,冷冷地呲了一聲,依丹有些慌了:“漪枯,你想干嘛!你就算殺了我和簡兒又如何!我雖是凡女卻有得一身好姿容,打從初遇魔上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男人,他給我長生不老榮華富貴,三千愛憐專寵于我。漪枯啊漪枯,作為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夜夜承歡于夫君,枉為女人。還有,你不想知道魔上臨死前做了些什么嗎!”

她有一雙清靈的眼,眼里仿佛盛有初春里最稚嫩的桃花,純美的誘人去采摘。

漪枯欺近她一步,對著她的眼對著她的鼻和嘴,終于道:“我已經知道了,是你不知道吧,他不在碎山等死重回不夜城是不舍在剩余日子與我生生分離,他寧愿苦苦煎熬逗留人世是想許我他的所有,之后他冷落我大半年是要我學會世情冷暖,他容你暗施毒藥害我孩兒是教我學會反擊,他逼我斂去一身仙力淪為妖女是想讓我融入上弦不受排斥,他派人殺了神女梵心嫁禍于我是為我在妖界立威立權,他暗布消息假意廢后是導我籠絡宮妃老臣,他臨死前寵你護你孩子是迫我排除異己弒君奪位,他要告訴我強者生弱者亡。你知道墨灑緗帙字字亂重識也模糊的上句嗎,是雨滴瓊瓣聲聲碎此時失當初。”

漪枯幾乎是一口氣說出,一字一句又穩又快。有些話她多想親口對他說,她知道了。

她上前一步,依丹被她懾的后退一步,花顏上滿是震驚與不信,漪枯再近一步道:“我親手毒死了他讓他少受苦,我的一言一行皆叫他知道我會活得好好的,他最見不得的不是我活著,而是我不能好好活著。我知道你是他從凡間帶回的、他對你寵冠后宮,也知道這半年你躲在他的紫龍殿興風作浪叫我無法碰你,更知道你趁機假頒遺詔立離簡做世子,不過你想都不要想,世子位只傳我兒離夜。”

漪枯步步逼進,依丹截截怯退。

“依丹,你妄想拽住他的身體他的眼睛,但你忘了他不僅是主宰你身子的男人,他更是一代君王權傾天下。你無法掌住他腳下的錦繡江山,又如何得到他的心,你既得不到他的心,又豈能與本宮并肩而語。”漪枯撫上自己的心脯,“他的心在我這里,還是熱的。”

依丹一直被迫到臺欄邊上,漪枯沒什么表情,揮袖指向樓外:“如今兀楚死了,本宮給你一條路,至這里跳下去,從此離簡認本宮做親母。”

她不再看她。依丹的臉色早已慘白,身后是千尺深淵,她已經沒有選擇了。只留下一句話:“求你善待離簡。”

翌日,上旨,丹嬪殉情,逝。追封昭妃。

……

長久的,不知道早上要有什么期待了。

破風樓上,她凝望著幽暗的碎山,寂寂的回想著許多不相停留的斑駁殘片,直至生與死悱惻成一片模糊,往事和峰巒似的蜿蜓成一縷縷青絲在蒼茫間縈繞。倘若這時候悄然淚下,她知道他會原諒她的。

本以為虛境到這里就結了,沒想到身后纏疊的光暈又將我絆了回去,我無法忽視的,如隕落的星子無意間劃過黑夜,徒留下深深的傷痕。

“你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將大哥趕走?他已經與世無爭了,不會礙到你。”離夜急沖沖地趕到郊林里,這已經是十年后,咿呀小男孩落成了青澀少年。

他被漪枯關在十八重魔域之下數百日夜,那方暗無聲息,無光無影,深淵茫茫,只有他一個。

時間久了,他抱緊雙膝,仿佛聽見了七弟的簫聲,大哥在一旁撫琴伴奏,阿初又來邀他比劍,小花笑嘻嘻的搭過他的肩,伴他長大的妮子們同他一塊捉迷藏…他們的歡聲笑語,忽斷、忽續、似近、還遠,藏在昨日的昨日。這里,虛無而空洞,片刻蝕心。

好不容易熬到放出來,卻聽得漪枯將離簡趕出魔界的消息。

大哥這件事他不能坐視不理。

漪枯遙望幽遠碎山,鄭重道:“是時候了。”說罷,她掌心用力,使出一道道強大的紫流團團圍住離夜。

離夜動彈不得,冷冷瞪她:“你要干什么?”

漪枯走至離夜面前,輕輕撫摸他的臉,似笑非笑:“你知道什么是魔心不死劫嗎?一顆魔鬼的心,和一道不死的劫印,缺一不可。可是那個時候母后是神,且心已被劈碎,你父魔惟有將魔心和劫印都給了我。離夜,你生來便是魔種,身體里留著你父魔的血,如今母后將不死劫印在你的心上,你可以長生不死。”

“我不稀罕。”離夜側過臉。

“由不得你。”漪枯心口浮出一方紫色的印結,印子在半空中打了幾個圈圈飛入離夜身體里。她長袖一揮,離夜被摔倒在地,“心印相結時,會封住所有力量,過會子便會恢復。蟻女們,出來吧。”

四周,無數黑衣長發的女子像蛇一樣的滑了出來,層層亂發猶如黑蜘蛛絲,拖曳在地,她們……她們赤著腳踝紛紛向離夜爬去,喑啞難聽的媚音頓時在空曠林野響起。

“你又要做什么?”離夜握不住力額上滿是冷汗。漪枯沒有回答,離開了這里。

天空再度落了小雨,草地上開有不知名的藍色小花,很快被雨濘淋了瓣子。

我不自在地一步步后退,步落處,泠泠水籽。

泥水上的少年,衣衫盡碎,一只又一只的蟻女匍匐在他身上,白骷似的嘴臉面目猙獰,她們肆意地玩虐著他的眼,他的唇,他的心脯,他細長的指節……

而他很安靜,我從沒有見過的,安靜的離夜,眸光寂寂地凝著眼角邊的碎花,小小的、淡淡的藍色。

雨不知是什么時候停的,葉縫里滑出一滴殘雨砸了下來,塌了花瓣,似一線戾光迸落哀鳴。

漸漸地,泥濘上滲出了紫血,殷紫地,我捂了眼。

……

又是過了多久,漪枯的聲音悠悠飄來:“世上女子的心都是這般,你想要多少沒有。離夜,身子破爛成這樣,好好收住自己的心,這是你僅有的了。沒了不死劫,你父魔的心支撐不了我多少時日,恨母后吧,一旦你的恨念淡了沒了,就是母后魂逝的時候。”

十年前一個秋日的午后,他父魔牽著他的手,囑他記著:“由愛而恨,萬萬不該。離夜,做個男子漢,永遠不要離棄你的娘親。記下,親者無怨,生生不棄。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他們。”

小的時候他常扒拉著腦袋,阿阿著:“我是不會忘了母后的,以后呀和媳婦兒一塊纏著你。”

……

境中聲色逐漸瓦解,我搖著頭拼命地往回跑,跑向憶境里最深的那處,前步子剛踏出,后腳踩著的一朵朵泡沫就碎了。果然,我錯過了最初的一個片段。

一撮撮光影塌碎,朝著最里面襲來,時間不多了。

前方是一切的始,后面是寥寥的末,我毫不猶豫的沖了進去。

隱約里,似有利劍劃過石塊,發出一陣刺耳嘶鳴。夜里的山林,遍地草香,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少年疾步而行,身上被劃出了好幾道血口子,他捏指輕輕點了個訣,紫血變成了紅色的。林子的盡頭,依稀傳來喧嘩之音。

少年持劍潛出林子,不經意間撞進了一個緋衣姑娘的懷里。

“小不點敢揩老娘油水!”大姑娘顛的歪歪倒倒,身上飄出一股二鍋頭的味兒。

“姐姐抱我。”小少年說完便跳到姑娘身上。

姑娘沒會著意,一個沒步穩,踉蹌著被撞倒在地,想是酒勁犯了,昏昏的有些著了。

這時林子里傳出一襲疾馳的腳步聲,少年迅速按住姑娘的頭,就勢讓兩人躲在一棵低垂的老桃樹下。

良久,追殺他的妖人走遠了。

他回過神來看大姑娘,她正牢牢的把自己抱在懷里,側臉抵了他的額頭打著呼嚕。

風聲稍平靜了些,他無力揉了揉額角,才發覺卷發無意間同她垂下的流蘇纏到了一起,他們擁的太牢了。

他不覺傻傻的嗤笑,聲音軟軟的,蠕在她頸間:“雖是幼齒,可此番肌膚之親,終歸逾了禮。”輕輕地摟住她的腰,“姐姐,待我冠笄禮成,定當莫云為聘。”

這個懷抱很溫實,也許之后許多的因由,不過是最初的這一刻,他覺著這個大姐姐酣睡的樣子好看的緊,等他長得比她高些時,他們走在一起,會是很登對的。

半空中,粉色的桃花瓣子隨風吹落。他也睡著了。

蕓蕓塵世,夜里此番,他尚年幼,她也醉酒,少年何人,姑娘又何許,一如花落,哪知多少。

第二天清早,姑娘先醒來了,覺了此狀,敲了敲腦袋:“漪枯啊漪枯,渾了你,酒醉后竟劫了一個小少年的色。”她瞇著眼,發現他身上有好幾道傷,便撕了衣布給他包扎了一番:“哪家的小禍頭子!姐姐走了。”

待小少年醒來的時候緋衣姑娘已經不在了,他看著身上被包的七七八八的布條子,微微嘆了口氣。

“又是離卦,方才那姑娘抽的也是這簽。”

他回過頭,原來身后是一座月老廟,不少公子姑娘們趕著早上香求緣,鄰邊上一桌相士正搖頭晃腦地解說簽文。

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一朵桃花偏巧落到了他的掌心。

境色反復,重復著不同日子里相似的光景。

歲歲年年,千里千尋,紫衣公子無數次在凡間的廟前閑逛。

不時,年輕公子與一粉衣姑娘擦身,姑娘停下微笑,眸子里漾著淡淡的桃色。

桃樹無言,下自有蹊,他不曾在意,只是抬起手,掌心里歇著一朵桃花。云煙悠悠,是在多少年后,那桃花終是被一陣午后的風吹散。

年輕公子冷雪的臉上浮出莫測深意:“忘川千百度,遙遙無期。”他默默步入來往的人群里,粉衣姑娘笑著跟在他的身后。

……

歲月更迭,再見時,他是認出了她,才知她是何人,而她已忘諸腦后。

一路走來,兀楚是想怎樣待著漪枯?他給了她不死魔心,卻也逼她扛上了江山的重擔,除了死,這何嘗不是一條不歸路。

情與任,孰輕孰重,他還是舍了哪個?或許這是他最對不住漪枯的了。

有時候,握住了掌中花,已無法予之玫瑰。

桃花在枝頭輕輕搖動,我伸手摘下最后一朵,憶境消失了,徒然撈了個影子,粉色的沫影散在古樓濃濃的酒香里,俗世浮生不過蒼涼一場醉罷了。

“情之所至,唯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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