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漸暗,夜幕即臨。
我暫住于水榭西橋的一處小院:別夢居。
打開窗子,扭頭望向遠方的寂靜青湖,煙波浩渺,再回頭瞅了瞅趴在桌上熟睡的缺兒,思慮了下,便自個推門走了出去。
水榭九曲十八彎,沒有缺兒在身邊帶路,只有在近處踱著步子,靜賞湖光夜景。
月下清遠,清風(fēng)過處,桂花飄香,沉沉醉人。白日的淺碧輕紅一一湮沒于夜的朦朧中,舒泰安然。
忽然間,靜夜里響起悠悠蕭聲,飄乎悠長,柔情似水。
我不懂音律,卻因這蕭聲砰然心涼,殤情不已。
是離夜嗎?
沿長廊緩步,循聲所致,走了不久,回廊一轉(zhuǎn),湖岸邊,瀟灑立著一魔。
如練月華下,那魔著玄紫袍子,一只玄冠束著滿頭青絲高高的遂在腦后,清秀古雅。只是,湛湛眼波,蕩漾的竟是哀傷。
他不是離夜,而是離夜的七弟,離溟。
我停住腳步,隱在廊下。
對于離溟此魔,我曾在記憶境中知之一二,他的沐風(fēng)淺笑,迷花醉人,舉手抬足間,不落風(fēng)雅,卻偏偏笑里藏刀,袖中暗箭。
嗯,可謂,辣手摧花不為過。
現(xiàn)下還是敬而遠之,能避則躲。
回到自己房間,躺在床上,仍是無夢。
從小到大,我一向少夢,以前聽三月村里的老婆婆說“今世少了的夢,來生全都會補回來的”。
……
月影漸落,第二天的秋陽伊伊灑照。
吃過早飯,閑著無事,我就攜著缺兒在水榭里亂逛,一經(jīng)轉(zhuǎn)角,未料前側(cè)廊子迎面走來一魔,離溟?
他悠然踱著步子,笑顏中帶著心曠神怡的雅爾,陽光太耀,刺得我微微側(cè)臉,避開他微訝的目光。
旋即掉頭,撤!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有情人,另一種是無情人。我不知道他這樣一個魔,若有人性的一面,該歸為哪一種人?
回頭剛走幾步,原本在后廊的離溟驟現(xiàn)眼簾,長身玉立于我三步之距的正前方。
我嚇得連連后退,幸是缺兒機靈將我攙扶著,不然我定會來個極具滑稽的后倒地。
“你就是夜帶回來的那個凡女?”離溟倏然輕笑,溫和的聲音叫我心中一窒。
他說的“夜”指的是離夜吧?
正在膽顫思忖間,肩膀卻被輕輕一拍,我回頭,一瞄竟是離夜,頓時松了口氣!
趕忙連逃帶跑地躲到離夜身后。
離夜莫名,回頭瞅了我一眼,又側(cè)頭對離溟道:“這丫頭一貫傻傻的,無需訝異。對了,溟,這時辰剛好!”
離夜說我傻傻的,從何看起呀?
我咬牙,微靠離夜,悄悄伸手在他的腰肉上重重的捏了一把。
抬頭再看離夜,他適然如話閑常。我暗暗佩服,好忍力!
倒是離溟言笑如風(fēng):“夜,原本以為你帶個凡女回來是要氣氣母后,如今看來卻不盡然?!?
氣他母后?我竟還有這用處?還有這兄弟倆,稱呼的也忒親熱點了吧。
若是有姑娘正相好,也喚他夜嗎?著實不妥的。
我猶豫著要不要再狠狠捏一把離夜,卻時,有一個來者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這來者是個高挑纖裊的女子,挽了個婦人髻,髻上簪著一支銀珠的簪子,流蘇細柔,身著月白紗衣,細長絲帶下托著一襲淡黃長裙,芳澤淡雅,有若盛夏的清菊。
她婀娜移步來到我們身邊,在離溟身旁停下,輕輕扶了一禮:“臣妾見過殿下?!庇殖x夜微一扶禮。
這女子是?
只見離溟唇邊笑容減退,將身上的披風(fēng)拉下替她披上,淡淡道:“既是母后叫你跟來,那便暫且在這住下。你身子不好,退下吧。”
女子默默的扶了下:“是?!?
她臨走幾步,又再回頭,眸光似水:“是我想來,有什么干系?千干萬干也干系不到殿下。你也別再把我當成誰了。”
這女子的眉間隱了一顆痣,眉簾微皺時,似晚云籠了朱砂落月,看得我有些呆了。
她說罷,返身沖出廊子,一步也不再停留。
離溟掠了她一眼,眸黑如點漆,卻未動波瀾。
我磨著這個叫如言的女子,不是離溟的妻就是他的妾。
可是,從剛剛的三言兩語細察,無論是妻還是妾,離溟給她的不過是一點淡漠淺笑罷了。
最為可笑的是離夜居然要我跟著這個如言,說要我好好勸慰一下他的弟妹!
離夜哪有那么好心,我知道他是想把我支開,大早上就聽得他身邊的一個女官說:“世子今早的行程是和七殿下一同去買醉?!?
而他們倆的買醉嗎?就是去找姑娘。
那我呢?就去勸勸那個如言吧。
稍稍打聽了下,才知原來這個如言是離溟的正妃,魔域一個顯赫家族木瀆世家的女兒,木如言。而這個木如言和離溟的合巹?wù)f白了僅僅是遵循父母之命。
缺兒說離溟在柳生水榭有處小樓,畫心閣。
當我來到畫心閣時,如言正在收拾行裝,準備在這暫住一陣子。
她見我來,有些微訝:“姑娘是?”
我微微向她扶了一禮,道:“我叫縈云,是?是世子殿的三等侍女!世子讓我來看看七王妃,若有何事盡管吩咐?!?
如言略略笑了下:“三哥有心了?!?
“噗通—”打掃屋子的丫鬟不小心將柜上的一青瓷花瓶碎了。
見這情形,如言飛快的沖了過去,她沒有責罵那丫鬟,只是默默的跪在地上將瓶子的碎片一一撿了起來,用手絹小心的包著,纖纖細指緩緩的摸撫著這些零零片片。
我于一旁,見她一副不舍摸樣,便道:“像這樣的青瓷瓶水榭里還有很多,我給你再拿一個來!”
“不,這不一樣。”如言一雙清澈的眼眸,在瓶子的碎光下閃著黯然的淚澤。
不一樣?不明白。他們魔妖,施個法再變回來不就可以了嗎?
我將跪在地上的如言扶了起來,攙著她在一旁坐下,寬慰道:“這瓶子,你若珍惜,就施個法將它復(fù)原便可?!?
如言的玉指反復(fù)留連于碎瓷片上,許久,輕聲道:“碎了就是碎了,即使變回來了,也不是從前那個。況且我已無什法力?!?
“你沒有法力?”我脫口。她如果說她因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得青花瓶子碎了而傷心我相信,她如果說她的相公離溟待她不好我更相信,可這?
我是個凡人沒有法力,難不成她也是個凡人?
久久,如言未語。
她不說,我卻很想問。
一番無果之下,我便留在畫心閣幫她收拾了大半天,只是心里藏著許多疑問很是磨人。
直到晚間如言留我在畫心閣吃飯,飯桌上,她吃的甚少。
終是在我的連連慰問之下,她啟了口:“兩百年前,我意外歷了一次天劫,劫數(shù)過后法力全失,一直到如今也未恢復(fù)?!?
“你歷的是個什么劫?”我問道。
“歷了之后便忘了,父君說這道劫難我只是斂去了法力、失去小片記憶,已是萬幸了。”如言平靜的語氣帶著勉強的笑意。
“是嗎?!笔菃幔课以粼谔焐蟽赡?,也曾識得些許天劫禍難,更識得不少靈法秘術(shù),葬心術(shù)就是其一,這會子一聽來,如言的這番天劫歷的著實有些古怪。
默了片刻,我道:“你的這番天劫,七殿下可知情?”
如言道:“殿下不知。歷劫后父君與上弦魔朝聯(lián)姻,我便嫁給了他?!闭f到這她笑容恬美,眼神麗澈,然后又道:“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兩百年了,真的很快、很快。”
我想我明白她話中的很快是什么意思,在來之前便有番聽聞,如言雖是離溟的正妃,地位卻是形同虛設(shè),新婚之夜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女叩了魔天尊位、八方妖靈,彼此做了交拜,成了夫妻,只是洞房花燭夜,離溟的宿眠處卻是煙柳香中另一個女子的懷中。
這樁親事,不過是場徹頭的笑話。
一些好閑事的丫頭侍婢還給他二人做了個計算,說是他們婚后的兩百年,如言和離溟和樂相處的時辰加起來還不到兩天。
這雖是談資卻并不夸大,因著離溟娶如言是順著陰后的安排,不得不從。
離溟從了陰后,娶了如言,此后百年千年的,他對自個殿中多的這一房住客,也不能說是漠如空氣。至少,她生病的時候,他會趕來她床榻前徹夜照顧;她回娘家耽誤了一些日子,他會親自去接她回來;她學(xué)舞時常摔了碰了,他瞧見也會上前指點一下步子。
只怕他這般忽冷忽熱,且冷遠多于熱,到底是意難平吧。
可是在上弦,我想誰都能看得出來如言待離溟如何,她一直好好的待著這父母命媒妁言定下的夫君。只是我想任何的深情都是要有一定的磨合,否則一切免談,談則荒唐。
或許換一個角度想,離溟沒有像殺了白蛇美人那樣傷如言已是很好了,不過這樣過來的兩百年,于如言何曾不是一種傷?今后的漫漫日子,又能當如何。
“不知道失去的記憶是什么,有時候隱約記起來了,有時候又忘了。”她笑了笑。
離開畫心閣時,我對如言說:“你可有想過這記憶不是因歷劫而去的?”
或許是我想多了。
再回別夢居已是入夜時分,其間路過離夜的莫樓,抬頭瞧去,燈尤黑著。
第二天午飯后,連著打了好幾個飽嗝,十分暢快。
“缺兒,你說歷天劫會失憶嗎?”我歪在椅子上,隨意的倒了杯涼茶飲了。
“不知道?!比眱合肓讼?lián)u著腦袋,又繼續(xù)拿著雞毛撣子清掃柜上的灰塵。
“你聽說過記憶古樓嗎?”我又倒了杯涼茶,一飲而下。
有些篤定如言的部分失憶并不是天劫所致,常情下,天劫可教受劫者魂飛魄散,輕一點的也會打回原形,是以歷劫者皆是年歲極高、法力極深的,以如言的魔齡和修為,實在不到歷劫的時候。
缺兒掃著灰,思索了一會后:“沒有,不過,以前倒是聽過水榭里的老姑姑說,青湖西畔好像有座晚晴樓,可治世間的心病。”
“帶我去!”如言不知何時立在門邊,手微微顫抖地扶著門。
她的突然造訪我雖有驚,卻不致大驚,大抵是我昨晚問的那話在她心里起了疙瘩。
畢竟無端生出了一部分的未知,著實會讓自己想法多多,多了的想法又會衍生成幻想,之后唯有實踐出真象。
青湖湖裹山中,山屏湖外,現(xiàn)下我、如言、缺兒乘舟湖上前往青湖西畔的晚晴樓,其間約有二八水路。
小舟越往前滑,湖面騰起的水汽越加彌漫,宿霧如煙,空蒙一片,仿佛有什么無聲的呼喚正在牽引著我們前往那個未知的去處。
如言的失憶失法,我很好奇,看得出來,她也很想知道忘掉的記憶是什么,我想去晚晴樓總比日后她對記憶產(chǎn)生了執(zhí)念去到記憶古樓好。
落了岸,前方一大片密林,依然云霧繚繞,靜寧異常。
我們?nèi)齻€帶著各自不同的心事入了林子,尋了好一陣子仍無晚晴樓的蹤跡,因著缺兒也不肯定是否存在此樓,從前也沒幾個魔妖尋訪,我們只能徒勞的亂找,或許這樓只是個傳說。
林子太大,霧氣更是厚重,如言沒有法力護體,我更是一個凡人,身體實不堪承受,所以吩咐缺兒回去收拾幾件厚衣,帶些干糧食物來,我和如言則留下來繼續(xù)尋找。
雖是未夜,林間卻是嵐風(fēng)習(xí)習(xí),午下的陽光似永遠也穿不透這繚繞霧皚。
缺兒走后約莫半個時辰,縈繞在我和如言周遭的霧氣緩緩散開,一座老舊的古樓終是在茫茫白霧中一顯真顏。
輕紗般的云霧纏繞著晚晴樓,樓閣瓦宇時隱時現(xiàn),超凡出世。
樓高兩層,檐牙高啄,曲線流暢,陡而復(fù)翹,宛如武士的頭盔。閣間層層迭迭,錯落有致,古樸壯觀。
感覺,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