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湘云面上雖仍帶有幾分迷惘,更多是卻是觸動與恍然。黛玉見了,心里幾分無奈幾分嘆息,自己如今亦只是在試著如此做罷了,希望湘云能盡快如她這般擺正心態,也免得將來她發現她一貫看重的賈府的所謂親人們,并不值得她依靠或是信任時,而接受不了其中那巨大的心里落差。
下午時分,寶玉自學里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后,便興沖沖往丹楓軒來。
彼時黛玉正與湘云一塊兒逗弄架上的鸚哥兒取笑,瞧得寶玉進來,便都笑道:“你今兒個下學倒走,可是太太又叮囑過你有那位絕色的姐姐妹妹要來的?”
寶玉知她二人素來如此慣了的,倘那一日不被二人刺兒兩句,反倒渾身不自在,因此聞言也不生氣,只是笑道:“今兒個并未去學里,跟著東府珍大哥哥與璉二哥哥去了大皇子府上。”
黛玉聽說,心里攸地一動,因問:“去大皇子府上作什么?”
寶玉笑道:“妹妹有所不知,當今大皇子系一位難得的風雅之士,素來求才若渴,因此府上時常有智者高士聚會,只我等才疏學淺之輩,素未受過邀請罷了。不想前幾日,大皇子竟打發人送了帖子來,邀請咱們府里青年爺們兒去談會談會,老爺因打發了咱們兄弟三人去。”
聞言黛玉便知大皇子水澈是在借文人雅士聚會之名,行籠絡人心之實了,又思及當日父親所說的‘倘大皇子真作了新皇,只怕百姓遭殃’之語,立時連帶把賈府上至賈赦賈政,下至寶玉賈蓉一輩兒的青年爺們兒越發不喜起來,只拿他們當助紂為虐者,因冷笑道:“求才若渴?依我說,倒是求‘財’若渴還恰當些兒!”
見黛玉生氣,寶玉只當自己那里不慎,又惹惱了她,忙賠笑道:“可是我那里說錯了,惹妹妹不高興了?明兒只不說便是了。”又略帶討好的道,“今兒個得了兩樣兒好東西,特意帶了回來給妹妹和云妹妹玩。”一面說,一面往身上摸掏,半日方掏了出來,左手遞與黛玉,右手遞與湘云。
黛玉接過,見竟是一串兒鵲鴿香念珠,顆顆飽滿圓潤,顯然非凡品,便知定是水澈所賞,因冷下臉子道:“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便擲而不取。
再看湘云的,則是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兩翼還有金線穿著,想是為方便佩戴。
那寶玉見黛玉直接將那串兒香珠擲而不取,便有幾分沮喪了,因滿眼期待的瞧著湘云,希望她會喜歡那塊兒麒麟。卻見湘云亦是只大略瞧了一眼,便將麒麟扔還了他,還冷笑道:“愛哥哥是不是瞧著別人戴了塊兒金鎖,明晃晃的煞是好看,便覺著我亦該有樣兒學樣兒,戴塊兒金麒麟的?那愛哥哥可就想錯了。人家是大富大貴的皇商小姐,我是個什么東西?身無長物的,還敢學人家戴金戴銀的?愛哥哥倒是趕緊拿了別人戴去罷,左邊兒金鎖,右邊兒麒麟的,倒也相配!”
一席話兒連諷帶刺的話兒,直將寶玉說了個滿面通紅、不知所措,他不明白,緣何近來不只林妹妹待他不似先那般與自己親熱了,連一貫以豪爽大氣著稱的云妹妹,亦對自己不假起辭色來,敢是他做錯什么事兒了?
正膠著之際,又見一個人掀簾兒進來了,不是別個,正是寶釵。
寶釵似是未瞧見三人正自不愉快一般,進門便笑道:“怎么寶兄弟也在這里?我們太太才向姨娘借了府里的會芳園,欲明兒擺上幾桌酒,邀上一臺戲,請老太太和姊妹們樂和一日呢,我想著左右無事兒,便領了進來給大伙兒送信兒的差使,正想著去過林妹妹這里,就要去寶兄弟屋里呢,可巧兒你也在這兒,倒省得我多走一遭兒了。”
又問黛玉湘云:“二位妹妹愛吃何物愛聽何戲?過會子家去后,也好讓人早做準備。”
黛玉湘云見寶釵問,前者因見寶釵才剛竟連使人通報一聲兒都省了,便直接闖了進來,心里十分不悅;后者則因認為寶玉竟拿自己與寶釵相比而氣憤惱怒,遂不約而同未接寶釵的話兒,只低下了頭去各自生氣。
寶釵見狀,怔了一下兒,便又轉頭笑向寶玉道:“寶兄弟又愛吃何物愛聽何戲呢?”
卻見寶玉亦是不答話兒,寶釵便有些兒掛不住臉子了,因拿眼四處瞧,不經意瞧見方才被黛玉二人扔還與寶玉、又被寶玉一把扔到桌上的香珠與麒麟,遂上前一手拿起一個,笑道:“這兩樣兒東西倒好玩,是林妹妹的還是云妹妹的?”
黛玉仍是未答話兒,倒是湘云聞言后,自鼻翼幾不可聞的溢出了一聲兒輕哼。
寶釵不由越發尷尬,手里的東西更是不知該繼續拿著還是放下才好了。
此狀落在一向自詡為絳洞花主,以護花惜花為己任的寶玉眼里,霎時自心底升起一股不忍來,因笑道:“是今兒個去大皇子府上,大皇子賜與我的,因想著林妹妹云妹妹可能喜歡,所以帶了回來。”
寶釵聽說,瞳孔攸地收縮了一下兒,方笑道:“我說呢,怪道這兩樣兒東西瞧著不凡,敢情兒竟是出自大皇子府上。”一面又裝作無意的問道,“怎么寶兄弟與大皇子很熟的嗎?”
寶玉便將方才與黛玉湘云的說辭又說道了一遍,末了猶贊道:“更難得的是,大皇子不止人品才學好,生得亦是俊秀挺拔,端的好秀麗人物兒,今兒個真真是不虛此行呢!”
聽寶玉說完,寶釵正欲再進一步打聽有關大皇子之事,卻聽黛玉忽然淡聲兒道,“我有些兒累了,想歇息一會子,寶姐姐與二哥哥有什么話兒,還請別處說去罷。”
聞言寶釵雖暗惱黛玉打斷了自己的好事兒,轉念一下,若是同了寶玉去別處打聽,只怕還能打聽得更為詳細,遂歉然一笑,道:“是我們欠考慮了,叨擾了林妹妹歇息,還請妹妹勿怪,我們這就別處去。”旋即便同了寶玉,一塊兒掀簾出去了。
余下湘云禁不住冷笑道:“交杯盞還未吃上,倒先‘我們’上了!果真就那般自信‘金玉良緣’最終能成的?”自薛姨媽母子三人住進梨香院,如今已是月余過去,榮府上上下下自然對所謂的“金玉良緣”,皆有所耳聞了,故湘云才會這般說。
說得黛玉緩緩搖頭,道:“只怕未必!老太太那里先不說,如今只怕當事人自己亦不情愿了。”一面又忍不住在心里冷笑,明晃晃的金鎖兒還掛在項間呢,卻是“碗里”尚未吃著,已經在想“鍋里”的了!她一直很納罕自己與寶釵于嚴格意義上來講,甚至根本算不得親戚姊妹,緣何她不時常往賈府正經姑娘三春們的院子跑,反而“舍近求遠”,只巴著她不放?及至到方才她瞧見寶釵的一雙眼睛里,在寶玉提及大皇子時,攸地閃過了一抹轉瞬即逝的欣喜與狂熱時,她終于恍然大悟了。
怪道寶釵平日里到丹楓軒來時,總是有意無意將話題往皇室貴族身上帶呢,敢情竟是打的通過她,來達到自己得見大皇子的目的!至于寶釵如何會知道她“認識”大皇子,不用想也知道,定然是她那位舅母透露出去的。只是寶釵必定不知道,她有多么的厭惡那位大皇子,巴不得余生都能不再與其有那怕絲毫兒的交集,又怎么會為了她,去主動與其有所干聯呢?
第二日,薛姨媽果真在會芳園擺了幾桌酒,搭了一臺戲,請賈母王夫人等散悶兒。黛玉湘云皆因不喜寶釵昨日之舉,雙雙推病沒有去,倒是賈母領著眾人去坐了席,至晚方散,不提。
許是因著得知了寶玉認得大皇子,且還有機會去大皇子府上,寶釵一連幾日都混在寶玉的絳云軒里,明為找襲人麝月等丫頭們一塊兒作針線,丹楓軒這邊兒終于清靜了下來,只把雪雁幾個喜得念佛不絕。
黛玉自然亦是如釋重負,偏因中元節將至,小史侯家打發人來接了湘云回去,習慣了有她朝夕相伴的黛玉,難免便覺著有些兒孤寂起來;又因著滿心思念父親母親,自責因著賈府有不能在府里燒東西的規矩,以致自己平日里不能時常與他們上香上貢品便罷了,如今中元節亦不能為她們作一場法事,好生祭奠一下,遂越發懨懨的。
還是王嬤嬤看不過,乃勸她:“果真姑娘想為老爺太太作場法事兒,好生祭祀一下,何不回老太太去?咱們也不去遠了,就到府里的家廟鐵檻寺去,想來老太太當不會駁回才是。”
黛玉一想,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忙略微整理了一下兒衣妝,便扶了紫鵑往前面兒賈母屋里去。
彼時賈母正與刑王二夫人并薛姨媽一塊兒斗牌取樂兒,黛玉見狀,倒不好就回事兒的,待問了安后,便往后面兒平常鳳姐兒處理府中瑣事兒的小抱廈,找鳳姐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