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情挽紅樓
- 雨竹
- 3494字
- 2013-08-02 17:44:28
房中靜寂下來,有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彌漫開來,輕煙裊裊不散,淺金的陽光自稀薄的窗紗透進,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安詳如畫,處在如斯韶光中的眾人,卻是各有所思,相顧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王夫人方側(cè)眸看向迎春,問道:“時候不早了,你要在哪里安歇?”
迎春站起身,勉強定住心神,眉梢眼角盈出秋露般的哀涼之色,嘆息道:“就去紫菱洲吧,這些日子,我最惦記的,除了姊妹之外,便是園子里的那幾間屋子了,若是能在舊房子里住上三五天,我死也甘心了,只是不知下次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王夫人挑一挑眉,聲音中卻帶著淡然之意:“快休亂說,不過是因彼此還不熟悉,一時生些閑氣罷了,等彼此熟悉之后,自然就好了。”
目光流盼,在房中眾人身上打轉(zhuǎn),聲音不怒自威:“老太太年紀大了,倘或知道了這些事,還不知會怎么難受呢,你們都留心一些,不許在老太太跟前走漏風(fēng)聲。”
眾姊妹聽了,俱垂下眼簾,默默無言,寶釵卻于一片寧靜中抬眸,斂容道:“姨娘思慮細致,一心孝順老太太,所說之言極是有理,我們自會記住的,姨娘放心吧。”
水樣眼眸輕俏一轉(zhuǎn),落到寶玉身上,盈盈道:“寶兄弟,我知道你很憐惜二姐姐的際遇,只是,二姐姐已經(jīng)是孫家的人,這是無可挽回的事情,你千萬別去打擾老太太。”
她這般神色溫柔,嬌聲軟語,說不出的婉轉(zhuǎn)動人,寶玉不由有些癡了,呆呆凝睇著她,頷首道:“我明白了,多謝寶姐姐提醒。”
見狀王夫人不由很是滿意,望著薛寶釵的目光中帶著三分贊許,七分期許,這個女孩子,又懂事又端莊,當(dāng)真是兒媳的合適人選。
這一副情景,完完整整落到黛玉眼中,黛玉手指微顫,瑩白如玉的臉頰立刻變得蒼白無力,心頭亦不由涌起一抹冰涼。
她自是看得出,在薛寶釵面前,寶玉呆呆失神,以及,在這一刻,王夫人流露出的對寶釵的喜愛欣賞。
不過一瞬間,黛玉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涌起千頭萬緒,再難安寧。
自六歲開始,她便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來此地寄人籬下,一路跌跌撞撞,無依無靠,即便衣食無憂,心底里,卻是蒼白而寂寥。
而這么多年過去,有寶玉這個單純、溫雅的少年陪伴左右、噓寒問暖,不能不說是人生一大幸事,讓她時常覺得,自己并不孤單,自己的人生,依舊是晴光一片。
她縱然有傾城姿容,縱然有驚世才華,所在意的,始終只是那一點真情與溫暖。
然而,經(jīng)歷今天的事情,心里面,不由存了一份自憐自傷,迎春是賈家之女,如今遭了難,尚且無人代之出頭,自己寄居在此,又有誰能給自己做主?
不禁有些疑惑,這賈家,是否是自己能夠停駐終生的港灣?如寶玉這樣的男子,當(dāng)真是自己一心期盼,能夠相約一生之人么?
這些念頭,雖然只在腦海里一閃而過,卻讓她開始正視自己的將來,對于未來的人生,也多了一些思量。
此時,因事情已經(jīng)議定,王夫人便命丫鬟婆子去紫菱洲,收拾迎春的住處,眾人品著茶點,又閑敘了幾句,便各自散了。
扶著雪雁的手,黛玉輕顰煙眉,信步款款出了王夫人的房間,取路折回瀟湘館。
一路行來,映入眼簾的,是瀲滟燦爛的秋光,大觀園中栽著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名貴,嫣紅的宛若泛彩珊瑚,粉色的仿佛天邊霞光,白的似晶瑩雪花,移姹紫嫣紅開遍,只是盡付與了這幽深如海的侯門高院。
黛玉分花拂柳,自菊花叢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觀賞,丹唇微啟,吐出一聲嘆息,悠長得仿佛浮夢一般。
眼前的這些菊花,縱然百媚千嬌,卻因移進了深院,都得褪下天真自然的本相,留下的,只是粉妝涂面的虛假罷了。
其實,人生又何嘗不是一樣?縱然看到的是笑靨如花,縱然言語時和顏悅色,又有誰能看透笑臉下的真實心意?
雪雁跟在黛玉身邊多年,對她的心意,也能略猜到一二,遲疑了半晌,終于還是開口道:“今兒個的事情,論理奴婢不該多嘴,但是論情,姑娘一向待我如姐妹,我心里有話,自然不該瞞著姑娘。”
黛玉不由莞爾,微笑道:“倒沒有想到,雪雁也開始說客套話了。”
回身看向雪雁,如水的眸光中帶著一抹和暖,溫聲道:“你想說什么,只管說就是,何必說這么長的開場白?”
雪雁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經(jīng)歷過二姑娘的事情,我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二太太那副模樣,竟與往日截然不同。明明聽說二姑娘處境凄涼,太太竟只說了幾句客套話,還不許告訴老太太,真真讓人心涼。”
黛玉斂了笑意,嘆息道:“這便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了,二姐姐畢竟是那邊的人,太太如何肯平白插手?”
見她一臉悲傷,雪雁怔了須臾,心中極是不忍,低眉道:“都是雪雁不好,不該說這些惹姑娘傷心。”
黛玉輕輕搖頭,聲音溫婉如昔:“與你無關(guān),即便你不說,經(jīng)歷今兒個的事情,看了這一場人情冷暖,我心里也不能無動于衷的。”
兩人說話之際,已經(jīng)轉(zhuǎn)進瀟湘院,紫鵑從房中迎出,笑著道:“盼了好久,姑娘總算回來了。”一面踏步行近,一面問道:“聽說二姑娘今兒個回門,不知她出嫁之后,過得怎么樣。想來,以她的身份,現(xiàn)在必定已經(jīng)是孫府的當(dāng)家主母了吧?”
雪雁眉心生出一抹幽冷,忿忿地道:“什么當(dāng)家主母,依我說,竟是受罪小姐還差不多。”說著,便長嘆一聲,將迎春的境況說了一遍。
紫鵑聽得目瞪口呆,也嘆道:“二姑娘那樣好的一個人,際遇卻如此不濟,當(dāng)真讓人難受。”
黛玉默默無言,卻有一縷深重的凄涼,彌漫在眉際,凝結(jié)上心底,久久不散。
心事縈懷,一夜輾轉(zhuǎn)難眠,次日醒來,黛玉靠著軟枕,擁被而坐,仍舊慨嘆迎春的遭遇。
聽到聲響,守在房外的紫鵑端著洗臉?biāo)従徯羞M來,見了她的神情,立刻問道:“姑娘還在憂心二姑娘的事情嗎?”
“怎么能夠不想?”黛玉略微垂首,眉間顰紋宛然,聲音幽苦,“二姐姐本是金閨玉質(zhì),卻誤嫁了中山狼,今后的日子,真不知該要怎么繼續(xù)。”
紫鵑聽了,便擱下臉盆,勸道:“罷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二太太尚且不肯插手,姑娘又能如何呢?”
正說著話,珠簾輕輕晃動,卻是寶玉探身而入,軟聲道:“林妹妹還沒起來么?”
一面說,一面含笑打量,映入眼簾的黛玉,青絲流瀉如瀑,星眸含慵,容色嬌美,不由心中一蕩。
見他一臉癡呆,黛玉不由又羞又惱,凝聲道:“我還沒起床呢,二哥哥怎么進來了?”
寶玉正看得出神,哪里舍得下,輕笑道:“小時候,我與妹妹還一起住過呢,何必忌諱這個?”
黛玉不由臉色一變,長眉一軒,聲音中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冷淡:“二哥哥也知道那是小時候,到了如今,一切自然都不一樣了。”
寶玉仍舊懵懵懂懂,一雙清秀的眼睛大大睜著,怔怔凝在黛玉身上,說不出話來。
看了他的神情,黛玉心中十分無奈,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本是古訓(xùn),但是,這個男子,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清晨時分,步進自己的閨房,絲毫不顧及他人的目光。
是他太粗心,還是,他人雖然長大了,心智卻一直停留在小時候,沒有隨著年齡成長起來?
心中柔腸百轉(zhuǎn),黛玉不愿再多言,便揮一揮手,直截了當(dāng)?shù)氐溃骸白嚣N,你帶寶玉出去。”說著,便不再看寶玉,只揚聲喚雪雁進房伺候。
見黛玉如此冷淡,紫鵑亦有些不解,然而因黛玉是主子,自然無法違逆,便牽住寶玉的衣袖,微笑道:“姑娘剛醒,心情不怎么好,二爺且出來坐一坐,候姑娘梳洗好了,再說話罷。”一面說,一面引寶玉出房,自己陪著說笑。
過了半晌,方見梳洗整齊的黛玉從深閨走出,卻是妝容清減,薄描黛眉,淡點櫻唇,青絲只以一枚碧色羊脂玉釵綰住,顯然是常用的心愛之物,身上穿一襲月白色水紋云裳,再無其他飾物,別有一番清雅妍麗。
寶玉含笑拍手,行到黛玉面前,嘖嘖贊道:“林妹妹當(dāng)真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佳人,無論怎么打扮,無論哪種情態(tài),都是極美的。”
黛玉容色淡淡,退后幾步,在窗臺處立定腳步,方冷聲道:“二哥哥當(dāng)真是好興致,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說這些話。”
寶玉不由一愣,揚眉道:“林妹妹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黛玉拂一拂云袖,冷笑不答,輕揚素手,從窗下擎下一支潔白無暇的菊花,拿在手中把玩。
見狀紫鵑忙走上前來,出聲道:“姑娘是在為二姑娘的事情難過,昨兒個夜里翻來覆去,憂心得很呢。”
寶玉這才明白過來,臉有尷尬之色,頓了一下,方吶吶道:“妹妹且別生氣,二姐姐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了,只是,太太已經(jīng)定了規(guī)矩,這事兒不能告訴老太太,我又能怎么樣呢?”
黛玉登時撂下臉來,挑眉道:“如此說來,在你心中,二姐姐這個人,竟比不得那些規(guī)矩了?倘若以后出了變故,沒有老太太相助,你一定沒法子應(yīng)付,對不對?”
聽得她言語中帶著諷刺之意,寶玉面色微紅,陪笑道:“好端端的,妹妹為何這般生氣?至于說變故什么的,我們這樣的人家,不但富貴雙全,宮里還有當(dāng)娘娘的大姐姐,自是能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妹妹實在不須杞人憂天。”
黛玉略微勾唇,將菊花舉到鼻尖,輕嗅芳香,心卻一陣陣發(fā)冷,仿佛凝上了一層薄冰一般。
她早該明白,眼前的這位少年,縱然清朗如玉,舉止溫雅,卻終究缺乏男子所應(yīng)有的那份堅強氣概,更別說什么頂天立地、為人遮風(fēng)擋雨了。
抬眸處,秋景依舊錦繡如畫,卻有一抹深重的凄涼,隨著秋風(fēng)蕩漾開來,揮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