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家來人了,說是要接沉仲珩回去。沉仲珩是家中嫡子,原本是沉楚兩家交好才送了他來當外姓子。可是現在,他的嫡親大哥猝死,作為沉家第二繼承人,他責無旁貸要擔起整個家族的重任。
沉仲珩背著手站在海棠樹下,海棠花淺淺淡淡地露出一點花苞,似胭脂點點,染不盡相思意。絲絲縷縷的清香若有若無地鉆進人的五官,想伸手觸摸才發現遙不可及。
楚少靈趴在桌上哭,安寧嘆了口氣,“既然如此舍不得,怎么又放手了呢?”
“你、你不懂。”楚少靈抽抽噎噎地用手帕抹了抹淚。
安寧朝窗外望了一眼,到她旁邊坐下,“少靈,仲珩是同你一塊長大的吧?”
楚少靈點了點頭。
“那你了解他么?”
楚少靈愣了愣,又點頭,“他平時最是細心,對我很好,他……”說著她又哭了起來,“他最包容我,小時候我把他的印章弄丟了他還反過來安慰我,他從來不會對我大聲說話,他說,我是楚家的寶貝女兒,也是,也是他的寶貝未婚妻……”
安寧拍了拍她的背,“仲珩的確是位難得的好人,既然這樣,那你要他就這么走了么?”
楚少靈驀然抬頭,“安寧,我不想他走,可是……可是……你不知道的……”
安寧替她擦了擦淚,“是啊,我不知道,仲珩也不知道,你說他連自己為什么被你拋棄都不清楚,他該有多難過啊。所以,無論有什么事,你要告訴他,你不是說他最包容你么,你不說出來,你永遠不知道他能包容到哪種程度對不對?”
楚少靈吸了吸鼻子,將臉轉向窗戶。
安寧看著她舒了口氣,不一會兒眉又皺了起來。薛簡已經幾天不知所蹤了,莽撞的是他,為何現在連個人影都不見,難道他對她無話可說嗎?
信步在街上走,不覺間抬頭,她訝然發現自己竟走到了暢春樓,幾日不見,原先僅掛著骨朵兒的海棠樹競相開出細紗般的粉紅花瓣,安寧微微仰頭,閉眼輕輕嗅著。
“若耶姑娘,那位公子都已在這里三天了,到底何時才走啊?”
突然聽到有人說話,安寧下意識地皺眉,迅速將身體隱在花樹后。
“怎么,有生意還不愿做?”一位身著淺紫紗衣的姑娘進了院門,緩緩開口,聲音溫柔動聽。
“倒不是,只是他一直坐在大堂喝酒,這已經喝了幾天了,實在是影響其他客人啊。”掌柜的捧著算盤皺眉。
“喏,這個就算賠償你的損失。”紫衣姑娘從袖里掏出一塊金子遞給他。
“哎喲,這可如何使得?”那掌柜的喜滋滋地接了金子立即換了一副嘴臉,“薛公子與若耶姑娘是貴客,你們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呵,那掌柜的還有事?”
“沒了沒了,如此就不打擾二位了。”掌柜的說完便一溜煙跑走了。
余下的紫衣姑娘冷笑一聲,便折進一個月洞小門。
安寧慢慢從樹后面走出來,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天氣,偏偏她冷得要命。
繞出月洞門,再往前便是大堂了,安寧手緊緊握著。
大堂里只有一個人,薛簡,果然是他。
地上許多酒壇子七七八八地歪斜著,他還在喝,或者說是灌。若耶輕輕撥開他周圍的酒壇靠近他,她的手剛落在薛簡肩上,那一瞬間,薛簡突然轉身抱住她。
安寧不自覺后退一步,她的面前,薛簡緊緊抱著身前的女子,而他懷里的女子也緊緊地回抱著他。
這是做什么?他們在告訴她,這就是真相?之前的一切果然都是在做戲?那天的吻……不過是他情之所至的高超演技?薛簡啊薛簡,失了心要怎么找回,你能不能不要出現了,再也不要了……她失魂落魄地一邊搖頭一邊后退一邊落淚,退無可退時,她已經淚流滿面。花落塵緣輕如許,情濫盡數鴛鴦意。她攸然轉身,絕決離開。
離開后的安寧,并沒有聽到薛簡嘶啞的嗓音在空蕩的大堂低低回響,“安寧,安寧,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入夜,喧鬧了一天的時光安靜下來,似乎太靜了,靜到有些難言的孤寂。
屋子里沒點燈,窗前的臥榻上隱約可見一個白色的人影躺在上面。良久,上面躺著的人睜開一雙好看的眸子,眸子里邊有難以名狀的傷感。
漏夜更鼓聲傳來,她閉了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接著是另一滴,一滴又一滴,連遮掩的余地都沒有。
細雨從清晨開始下,直到午時還沒停,反而有加大的趨勢。安寧身上是慣常穿的白衣素服,只在腰間掛了個青玉鳳凰,發髻用一根白花玉簪簪到頭頂,留些許發絲自然垂落,手里舉著一把青布紙傘。任誰看了,都要忍不住贊嘆一句“好個俊俏的公子!”
船終于靠岸,船頭先是探出一個腦袋,隨即從那腦袋下鉆出另一個。
“啊呀下雨了。”后探出的腦袋慌忙縮回去。
霍子君瞪了她一眼,從船艙里拿出一把傘方才遮了她一起出來。
看見安寧,霍子君擁著蘇盈盈疾走過來,“公……公子,不是說病了嗎?怎么來了?”
安寧微微一笑,“都一個多月了,什么病都好了。”
霍子君盯著她略顯蒼白的臉看了一會,“真的都好了?”
安寧沒答話,轉向蘇盈盈道“沒想到蘇姑娘一起來了。”
蘇盈盈臉一紅,離霍子君遠了一些。霍子君立刻察覺到了,瞪了她一眼又把她拉回來。
安寧轉身步上臺階,“走吧。”
雨滴從檐下滴落,串珠似的在地上濺起,掛在稍靠里的一個鳥籠子里,一只翠鳥閉眼縮著翅膀,像是十分慵懶的樣子。
放下傘,霍子君遲疑道“公子,有件事……”
安寧瞟了他一眼,接過婢女遞來的毛巾擦了擦臉,“說吧。”
“京都都在傳,薛簡……包了望春樓一個姑娘。”
安寧背著他們,手微微蜷曲,“哦?若耶是嗎?”
霍子君驚得跳了起來,“你、你怎么知道?”
安寧轉身面對他們,竟是一臉從容,“自然,我同他們見過面。”
霍子君“啊”了一聲,蘇盈盈從后堂跳出來,“公主,駙馬那樣做,你怎么這種反應?”
安寧不解地望向她,“我該是怎樣的反應?”
蘇盈盈手指著霍子君,“若是他在外面有女人,我、我就……我就閹了他!”
安寧撲哧一笑,霍子君已白了一張臉。
“盈盈,那件事,自有陛下做主,我不需多做什么。”
蘇盈盈疑惑道“公主,難道你不愛駙馬嗎?”
安寧一瞬間沉了臉,“我累了,先去休息了。”說完便走出大堂。
霍子君一把拽過蘇盈盈,“我的姑奶奶,多說多錯,皇家人不是你惹得起的。”
蘇盈盈瞪了他一眼,一腳踢過去,“哼,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霍子君抱膝蹲在地上,望著漸行漸遠的蘇盈盈欲哭無淚,他怎么就招惹了這么個祖宗?
“公子,您到底什么時候回去啊?”霍子君跟在安寧后面眼巴巴地問。
安寧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杭州城美景頗多,再轉轉吧。”
霍子君狗腿地解釋道“公子,我的意思是老躲著不回京也不是辦法啊,依我看,公子應該早日回去給他點顏色瞧瞧,他不過是個五品閑官,膽敢違逆公子,就算砍了也不為過!”
安寧停住步伐,轉身盯著他,“霍子君,多說多錯,這是不是你說的?”
霍子君噎了一下,低頭不敢言語。
安寧冷哼一聲,“你有幾個膽子敢對我指手畫腳?嗯?”
霍子君冷汗直流,也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咚”一聲跪下去,“公子恕罪,我知錯了。”
手里拿著兩根冰糖葫蘆的蘇盈盈追了上來,看見跪著的霍子君有些不明所以,“這是怎么了?”
安寧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拂袖離開。
蘇堤十里,扶柳如煙,遠遠近近裊裊娜娜,湖面波光粼粼,映著晚霞的薰紅色彩,恍然間升騰起縷縷芳華。
安寧撐著傘站在湖邊,三月已暮,一陣東風吹過,卷起絲絲香風,層層疊疊的桃花瓣紛紛揚揚灑落下來。落在傘上,原本毫無點墨的白紙傘像是點了粉紅的胭脂,同那傘下的人一起,美得驚心動魄,叫人不敢直視。
安寧伸出一只手,一片桃花瓣在空中打著旋跌進她手心,她慢慢攥緊,垂下手臂,被揉成一團的花瓣攸然掉落。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薛簡,哪怕你只是有一次這樣地想過,我便義無反顧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