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天尚青蒙蒙的,黛玉還未起床,幾個媳婦頗有些神慌慌地來了,也沒敢進門,只在門口和丫頭嘀嘀咕咕說了幾句,偏巧黛玉自小覺輕,便嫩聲在里面問‘何事’。
丫頭雪箏忙沖媳婦們擺手,打發走了眾人,走進來笑道:“老爺找南川少爺,問可在這兒,我回了不在,姑娘再睡會兒罷。”
黛玉一聽這話,想到昨夜南川所說,睡意登時沒了,便暗笑思道:哥哥藏得倒也早,又這般嚴密,連爹爹找他都不出來。
便來了興頭,立刻起床穿衣,匆匆洗漱幾下,一溜煙地跑出去玩了,雪箏叫也不回。
尋了一圈,卻見橋角,假山,花壇,齋房等平日常藏的地方并沒有人,轉而鉆進南川的屋子,見床簾子垂著,里面的被子卻疊得齊齊整整,倒像昨兒晚上兩人剛離開家時的樣兒,而南川常隨身佩戴的短刀,每常他在家時,都在墻上掛著,今兒也不在。
一時便有些納悶,回思了一遍南川昨日所說:哥哥新發現了一個好去處,明兒一早就藏起來,只是這一次不太好找,玉兒可要費些時候了。
想:這好去處,卻是什么地方?
忽想到林如海會客一地向來是兩人耍玩禁地,一時如茅塞頓開一般,趁著身邊沒丫頭跟著,趕忙輕手輕腳的去了,以為南川必在那兒的。
卻說此時林宅東院硝煙暗起,劍拔弩張,諸多兵士守在門外,十余個肅容便衣侍衛簇擁著幾個衣著錦繡的公子哥兒,原來這幾位公子不是別人,卻是八阿哥,九阿哥,十三阿哥三人,此行卻是由八阿哥興起,興師動眾來抓南川的,十三阿哥便也一同來了,以期見機行事,三人中,只有十三一人下馬,八阿哥九阿哥二人卻仍舊高踞馬上,頭顱高昂,神情傲慢至極。
原來昨日南川慌亂中所傷的人,不過是八阿哥身邊一個伺候的小子,若按慣例,本該官府立案偵查行兇之人,或關進大牢,或施以刑罰,誰知林府在姑蘇名氣不小,百姓亦有謀其面者,胤禩等人順藤摸瓜,兩三日的案子,竟幾個時辰有了眉目,很快找到林如海身上。
若按胤禛,不過傷了個小子,此事可大可小,可胤禩卻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執意要鬧到林府上來,又要林如海跟著,親執罪魁,是以有今晨之事。
多人指證,林如海如今也難以辯駁,只得叫南川出來說話,卻見小子慌慌地來回:少爺不在,找遍府里了也沒有,貼身的衣服刀劍也都沒了,又悄悄回:墻邊有梯子,許是少爺夜半走了,也未可知。
林如海這一下吃驚不小:如此看來,他動粗傷人卻是真的了!面上雖蹙眉不語,心中卻是擔憂糾結,百味雜陳,但聽胤禩那邊說道:
“林如海,敢是你那少爺畏罪逃掉了不成?”
林如海聽這話,心中未免不悅,卻只得垂首說道:“小兒是否有罪,下臣須親問了他才知道,既未澄實,何來畏罪潛逃一說?”
胤禩笑了:“你倒狡辯的好,怪不得你那公子昨日能那般囂張跋扈,原來是家教如此,既然你不相信,你那孩兒又不在,也罷,你只須將你那女公子叫出來,她們搶了我東西在先,兩人必是一伙的,你只問她,是是非非,一切自有分曉!”
林如海頓時大怒,心頭跳起,想要怎樣,又不能怎樣,冷哼一聲,正色說道:“南川自小謙恭謹慎,尊卑守禮,況林府并不缺衣少食,何必去搶別人東西?不經親口當面證實,只憑街上幾個百姓信口胡言,八爺一口咬死傷人者是犬兒,未免太武斷了些個!況眾爺乃是阿哥,此行前來,林府女眷自該別室另院避讓,豈能阿哥說見就見?”
胤禩無話可說,臉便有些微微漲紅,羞急成惱:“照你說來,事情難道就這么罷了不成?你兒偷了我東西,又打傷我隨從,好,好,既你今兒不交人,咱們就跟我皇阿瑪面前評理去!”
胤禩提了皇上出來,林如海面色一凜,正要說話,胤祥便在那邊悠悠問道:“八哥,你口口聲聲說林家少爺偷了你東西,偷了什么?”
胤禩向天白了一眼,說道:“一個玉墜。怎樣。”
胤祥眉毛微皺,笑道:“這就奇了,好好的,他去偷你一個玉墜做什么?況昨兒一夜我們兄弟都在一起,為弟并沒見八哥買過玉墜啊。”
胤禩凌厲地瞪他一眼,兇巴巴的,言外之意:你少管閑事!
胤祥卻一副不明所以的無畏之狀,執意等待回答。
四目相對,勢如水火,誰也不讓誰。
卻聽圓月拱門那邊有人叫道:“爹爹。”一個身穿瑰紅綾子小襖,水盈月秀的小人兒跑了過來,小小的身體,竟站在林如海身前,大有保護爹爹,一致對外的架勢,仰著頭,不卑不亢地瞪著馬上的男孩子,指著他道:“他撒謊,哥哥才沒有偷搶他的東西。撒謊!”
那小黛玉方走到門口,剛巧聽到胤禩指證南川偷盜幾句,生怕哥哥被人冤枉,一時急了,便竄出來說話。
那胤禩何曾把一個小小隨從的傷亡放在心上?便是死一千個,對他也并沒妨礙,心頭卻別有一個念想:因昨日見了黛玉一面,甚喜她水靈精透,意欲在離開姑蘇之前,再得見上一面,此刻如愿,不免心中一喜,早將方才的不快都忘到瓜洼國里去了,笑道:“你來啦。”連忙伶俐地下馬來。
黛玉卻不理他,抬頭說道:“爹爹,哥哥沒有偷東西,玉兒知道。”
林如海且先不顧別的,徑直問道:“你二人昨兒可在一處?”
黛玉點點頭,又說道:“只是中途玉兒丟了玉墜,哥哥吩咐讓先回來,給玉兒找東西去了。”
林如海和胤祥眉毛都是一皺,林如海忙問:“那他現在何處。”
黛玉想也不想,說道:“哥哥藏起來了。”
林如海眼神沉了下來:“藏在哪兒了?”
黛玉搖搖頭。
卻聽胤禩噗嗤一笑,顯是得了理:這是你家女公子親口說的,若不是他理虧,何須藏起來?怪嘆一聲,擺手說道:“罷了,罷了,本阿哥今日大人大量,不追究便是,只是有一事相問:女公子叫什么名字?”
林如海忍著氣,半晌,方冷冷說道:“小女黛玉。”
胤禩點點頭,走到黛玉身邊,笑道:“哎,昨兒我讓給你的龍頭燈,你只謝了十三弟,還沒謝我呢。”
黛玉也不回話,說完了該說的,小身子一扭,頭也不回地走了。
胤禩一怔,也不生氣,又笑著跟上,胤禟連忙下馬來‘八哥等我’,跟到門口,被胤禩一腳踹了回來。
林如海眉頭一皺,便命一個小子來,說了幾句,那小子忙追去了。
這邊十三阿哥思索片刻,即上前笑說道:“如今看來,昨兒必是我八哥不意間撿到了貴千金的玉,才有后事誤會,今日咱們來的唐突,得罪之處,還請林老爺多多容諒,不要記恨才是。”
一席話,說得分寸精當,而神色間又頗為恭敬謙遜,林如海見他不過和南川仿佛年紀,心內暗道:可見龍生九子,良莠不齊,玉墜一事,八爺鬧得最兇,小小年紀,言語舉止刁鉆刻薄,仗勢發威,如今悄無聲息地卻又罷了,其性之瞬息萬變,又令人可憎可恨,可嘆可懼,而其緊隨黛玉,絲毫不避不諱,又不免令人鄙厭,反觀胤祥,小小年紀,能說出此一番言語,真真實屬難得了,——倒不能小瞧了他。
且先暫放下南川一事,與其閑聊,言語之間,更覺其謙虛隨和,聰慧精巧,心中微喜。
不一時,便見胤禩又垂頭喪氣地回來,臉兒紅紅的,也不和林如海等人告別,上馬便走,身后眾人忙隨著,下人來請示胤祥,胤祥并不即刻就別,只待說完了話,盡了禮數,方才和林如海謙敬作別,出了大門。
原來那胤禩直追黛玉到小花園,千般逗弄,百般討好,又從衣兜里偷偷變出一個絳紅色的玉墜,要跟黛玉換,黛玉不換,胤禩窮磨不舍,不知說了哪句不對,竟把小兒家惹惱了,一巴掌把玉墜打在地上,嬌聲叫道:“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兒,我才不稀罕要它!”
胤禩一聽這話,見下人們私下暗笑,一時沒了臉面,便氣呼呼地戴好東西,說道:“你別狂,我早晚有一日讓你要了這東西,本阿哥說話算數,你且等著便了!”
待此話轉到林如海,賈敏耳中,二人也不過一笑,當做小兒家玩笑話聽了罷了,暫且不提。
且說送走了眾阿哥之后,林如海這方舒了一口氣,連忙叫人四處尋找南川,起初眾人皆以為南川不過暫時躲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日,仍舊回來的,誰知一連三日,城內皆找遍了,仍不見蹤影,夫婦二人一時慌了,林如海更是吩咐人城外找去,可南川如同從江南蒸發了一般,苦尋各處,均告無果。
忙又找來黛玉,一言一語,細詢問當日南川所說所做,神態形容,二人這時才得知南川心意,一時心內百感交集,不知該哭該嘆,是悲是痛,短短數日,賈敏病似更沉,林如海也似乎老了幾歲,其二人焦灼慨嘆之狀,實難摹畫。
且不說林如海心內如何煎熬,賈敏如何啜泣傷悲,單說那黛玉,先時還篤定哥哥是藏起來了,時常臨街眺望,又常獨坐窗前樹下,湖岸潭邊,幽然凝思,癡癡靜等,每每下人婉言相勸,她必搖頭,執意說道:“哥哥和玉兒約好了,必回來的!”眾人無法,也只得由得她去。
及至后來,見林府內外皆無蹤影,況黛玉自小敏感,于賈敏,林如海神色間也能略知一二,不久隱隱知道了,不由得傷感暗生,憂郁漸重,每日竟茶飯不香,大沒了往日活潑玲瓏的樣兒,小小年紀,竟時不時輕聲長嘆,日復一日,竟成了病,五日有三日臥床吃藥,名醫請了無數,絲毫不見好轉,倒有日趨嚴重之勢。
南川一事已讓林府上下一籌莫展,黛玉一病,更是急壞了眾人,因湯藥盡用,卻半點效驗也無,許是病急亂投醫,那林如海救女心切,心中一動,竟生出一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