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林府依舊燈火通明,院子很靜,只偶爾傳來幾聲壓抑的輕咳,黛玉正窩在賈敏懷里聽外祖母家的事,見她咳嗽,小手連忙在后背輕輕拍,又蹦跳著下地,從丫頭手里接過濃稠的藥汁,顫顫巍巍送到賈敏身邊,說道:“娘,先喝藥吧?!?
賈敏微笑接過來,慢慢喝下,黛玉拿著小白托盤,回過頭,望著朦朧黝黑的夜色,悠悠出神。
“玉兒可是擔心了?”細微的動作,沒有逃過賈敏的眼睛。
黛玉點點頭,說道:“哥哥和爹爹都不回來。”忽又瞪著眼睛:“娘怎么知道?”
漱口擦拭過,賈敏悠然一笑,手指在黛玉粉嫩的臉頰上輕輕一掐:“你是娘的女兒,娘如何不知你心中所想?方才和你說話,你只心不在焉,娘就知道了,你只放心便了,你哥哥天生懂事沉穩,從六歲上便自己出門,連上下學也并不叫人接送,況娘已叫人去迎他,稍等一些時候,自是回來的,你爹爹若有事,也會叫人捎信來?!?
賈敏知黛玉年齡雖小,卻是個心事重的,此言不過是為了寬她的心,雖口中如此說,卻也不免為南川擔慮起來,畢竟,那不過是一個九歲的孩子罷了,姑蘇城這么大,他臨走時又不叫人跟著,怎能不令她懸心?
正方此時,見小丫頭綠鎖進來,說道:“老爺叫世仁捎話來了,今晚恐回不來,叫太太,姑娘睡罷?!?
賈敏點點頭,林如海以前也常有外事耽擱的時候,便叫人送黛玉回去,這邊告訴丫頭‘若南川回來,知會她一聲’,因身子實在乏累,且先洗漱了躺下了。
小黛玉卻睡不著,每每爬起床來到門口看一回,直到丫頭婆子們再三催促了方回去歇息。
正朦朦朧朧,將欲睡時,隱約卻聽到人聲,嬤嬤們在外間笑道:“姑娘剛睡了,哥兒明兒一早來罷?!?
小黛玉一骨碌爬起來,急急說道:“玉兒沒睡,玉兒沒睡!”
南川忙搶了進來,嬤嬤們無奈,只得叫小丫頭子點了燈,又直囑咐南川:“和姐兒說完了話,還是早些歇息為是”,方都出去了。
南川一身塵土,喘息微劇,衣衫也有些亂,大不是方出去時的樣兒了,黛玉忙問:“哥哥,你去哪兒了?玉兒等你大半個晚上啦?!?
南川嘴角含笑,貝齒明眸在昏黃朦朧的燈光下,顯出一種別樣的英俏,他并不回答去了哪兒,只從懷里掏出黛玉丟掉的玉墜,在她眼前晃晃。
黛玉見玉墜失而復得,喜得拍手直笑,南川便一聲輕噓,將玉墜復又小心翼翼給黛玉戴上了,告訴她:“這次可須一直好生戴著,若再丟,哥哥可再弄不回來了。”半是命令,半是憐愛。
小黛玉連忙點點頭,卻不由得疑道:“哥哥的手怎么抖抖的?”
南川勉力抑制,笑道:“許是天冷手涼?!币粫r戴好了,端詳又端詳。
若在往常,南川必是給黛玉弄得妥當了,囑咐再三,兩兄妹又必是相互道別,相約好了明兒一早見方罷,——五年以來,幾乎每晚,皆是如此,這一次,南川給黛玉打點妥當,看她躺下,卻不就走,只沿著小小的床邊蹲下來,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微笑,暖暖的,也不說話,只是笑,眼中卻一點悵然若失的古怪情緒,看的黛玉不懂。
便問道:“哥哥可是有心事?”好個精靈聰慧的小東西。
南川搖搖頭,摸摸黛玉柔軟的鬢角,小聲地說道:“玉兒,這塊玉墜,你可須好生戴著,別再丟了?!?
黛玉疑惑地歪著頭:“哥哥方才說了嘛。”
南川一怔,點點頭,想了想,忽問了一句頗古怪的話:“玉兒,要是以后有一天,有人問你哥哥的事,問哥哥對你好不好,你怎么說?”
黛玉微一思索:“哥哥對玉兒好,教玉兒讀書識字,給玉兒講故事,陪玉兒玩捏泥人,躲貓貓,還給玉兒講故事,總之哥哥最好?!闭f完,又覺得奇怪:“哥哥,誰會問這些個?”
“那。”小男孩的眼睛似升騰起一股水樣的霧氣,連忙眨眨,笑問:“哥哥要是走了,你會想哥哥嗎?”
黛玉迷朦的眼睛忽然瞪圓,很快的,小家伙又松弛下去,笑了:“會啊,不過沒妨礙,明天還能見到哥哥,還能和哥哥一起玩呢?!?
小男孩將黛玉的表情一瞬不錯地捕捉到眼睛里,腦袋里不知在盤算著什么,思索片刻,忽然抬頭笑道:“玉兒,哥哥明天跟你玩躲貓貓的游戲,好不好?”
黛玉最喜這話,連忙拍手笑道:“好啊,玉兒藏,你找?!?
南川噓了一聲,搖頭微笑,認認真真地慢慢說道:“不,每次都是玉兒藏,這一次哥哥藏,哥哥新發現了一個好去處,明兒一早,哥哥就藏起來,只是這一次不太好找,玉兒可要費些時候了。”
黛玉眼睛星亮,小心思開始悄悄琢磨:“反正每次只要玉兒一著急,哥哥準會出來,我才不怕。”燦然一笑,伸出嫩嫩的小手來,嬌笑道:
“好啊,明兒要找到哥哥,哥哥須給玉兒講故事,拉鉤作證。”
南川一笑:“好,拉鉤。”
兩拳交碰,一大一小兩個拇指按上,這一刻安靜,聽得到墻上的擺鐘吱吱晃動,稀落的樹枝被風吹得呼搖作響,更遠的地方傳來不知是云板還是煙花綻放的聲音,平日聽慣的聲音,忽然在這一刻那么不一樣,就連撲簌簌跳躍的燭花,都被嵌上了一絲惆悵的味道。
玉兒咯咯笑起來,南川也笑了。
老嬤嬤在門口不知第幾遍笑催道:“天晚了,哥兒,姐兒都睡罷?”
男孩只得起身,在床前站了一小會兒,直到看著黛玉漸漸合上了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將要睡了,這才扭頭走掉。
像每日那樣,丫頭打著燈籠把南川送了回去,打著呵欠,皆回了屋子睡覺去,夜深了。
此刻,天清月冷,夜風悠長,林府上下已是燈滅聲斂,四下一片靜寂。
并不多時,在暗黑的夜色里,門板無聲開啟,小小的身影悄然走了出來,肩膀上多了一個包袱。
他在朦朧的夜色中站了一會兒,目光最后在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廊一檐上掃了一圈,將所有所見深深地刻在心底,而后,輕手輕腳地將一把梯子放到墻上,爬躍出了府外,烏云濃稠,緩緩遮住星月,小男孩緊了緊褂子,終于小步邁開,堅毅決然地離開了。
就在這個晚上,在燈火陸離,喧嚷滔天的人群之中,胤禩恰拿出那玉來對胤禟帖耳小聲炫耀,便見一抹寒光一閃,青玉忽然隔空飛離,下一秒,早掉在一個戴著猙獰面具的人手里。
這一點刀光仿佛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阿哥們身邊那些只顧看燈,一時疏忽的隨從們身上頓時寒流竄涌,毛發倒豎,無數手腳向著南川的方向過來,南川覺得天空似乎忽然罩下來了一張大網,頃刻之間,他便成了網中之魚,甕中之鱉,從前學過的那些一招一式在這些大內高手們面前竟忽然顯得那么可笑,慌亂中,他為求自保,只能橫劈亂砍,人群像突然炸開了一般,燈市在躁亂中搖搖晃晃,隱約中一個黑影忽然一聲悶哼,耀眼的燈火照亮了對方扭曲變形的臉。
他傷人了?!……
南川雙目瞪圓,猛然松開刀柄。
“抓刺客!保護阿哥!”一聲厲吼刺進耳朵心里,不計后果的捉捕浪潮般洶涌而來,來不及思考,迅速滾下馬來,仗著身子矮小,竄進了龐大慌亂的人海之中,人們叫喊,逃竄,泱泱擠擠,他小小的身子恰到好處地被掩蓋在一波又一波人群之中,男孩渾身發抖,嘴唇緊抿,手里緊緊攥著玉墜,五指幾乎都要摳到肉里去了。
阿哥!阿哥!阿哥!
他們是阿哥?!
他想起一直銘刻在心底的那句忠告:皇宮之水似海深,而皇家的人,不可碰。
今夜人多混亂,他能逃出來,是萬幸,也是奇跡。
可他卻從阿哥手里強行搶東西,也許傷到的那個就是皇宮的侍衛,禍事定矣!
雖然戴著面具,可那些阿哥通過他的身形行為很快就能猜到他是兄妹之一,他的身份,他的住處,以他們的能力來說,不出三天,就能水落石出。
——這或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或許南川并不該為區區一只玉墜犯險,可他沒有后悔,即便重來一回,他相信自己也會這么做的。
在他小小的心靈里,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九歲的孩子,實在不能將事情想得圓滿精透,事情是他做的,只要他遠離,就會把禍水引開別處,他只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連累了爹娘和妹妹。
他以為這樣就行了。
夜風清冷,在寂寥孤單的山頭上,九歲的南川遙遙望著夜幕下林府的溫暖的燈籠,淚如雨下。
他不是他們所親生,他們卻待他如同己出。
他忘不了爹爹在紛揚的雪日把他領入家門,給他請最好的私塾先生,請最好的師傅授武,教給他為人處世的道理,爹爹平日總是不茍言笑的模樣,其實很心軟,心里很疼他。
他忘不了溫柔慈愛的娘親把他和玉兒的兩只小手放在一起,忘不了她總是那樣細細軟軟的話音,寒冬窗下,是她親手給他縫制過冬的棉衣,一針一線,費盡心血,那件棉衣已經小的穿不了了,可他還寶貝似的珍藏在箱子里,不讓惹上半點塵埃。
爹爹,娘親,孩兒走啦,祝愿你們多福多壽,長命百歲。
雙膝跪地,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站起身來,望著西邊一處溫暖的角落,南川的鼻子忽然又是一酸。
玉兒,好妹妹,哥哥要藏起來了,從前每次游戲,哥哥怕你找不到著急,總是故意讓你找到,但這一次不一樣,哥哥要藏很長很長時間,你長大啦,不能再哭鼻子,就算沒有哥哥,以后還會有人保護你的。
蒼穹浩渺,山巒森然,小小的身影在夜空下煢煢孑立,夜風驟冷,洶涌地撲打著這具略顯單薄的身子,看去有些無所適從。
正是此時此刻,男孩忽然想起當日妙玉所贈的箴言,那些撲朔迷離的詩句,當時苦思冥想,也總難詳知其意,可今番似忽然得到了驗證,年幼的他仿佛忽然感應到超越凡世俗命的某種奇音,只怔怔地站在原地,任夜風洶涌,絲毫不覺得冷。
紙條還在,在南川兜里,早就已經皺巴巴的了,他拿出來讀了又讀,無疑,這些話仿佛一盞指路的明燈,在這一刻,像是故意給予懵懂的男孩以指引,促使他挪動步子,疑疑惑惑,猶猶豫豫,向西面慢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