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天氣漸漸變寒,姑蘇城的百姓們在這個冬天似乎格外興奮和躁動,人們的話題無一例外圍繞著不久之后的燈節(jié),各家戶提前縫制了新衣服,做了新鞋子,女子們將新年佳節(jié)都沒有舍得拿出來的首飾珠花等物找了出來,打算在這一次盛會上物盡其用。
聽聞此次燈會竟是將六城鎮(zhèn)燈世盛景匯聚姑蘇一處,想到那數(shù)十年不遇的天地奇觀,且不說普通百姓,便是官宦人家,也難不為之動心。
林如海這日忙了一天,擦黑時到底趕了回來,當即吩咐推掉任何拜訪,此時林府各個細小的角落已經(jīng)點起別致的小燈,落心蓮花,小天塔,兔燭,滿天星,更有許多叫不上名來的小玩意兒,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主意。
黛玉最先跑出來,她今日穿了一身純白色繡著水蓮的對襟小襖,一雙暗花小白靴子,白狐毛邊兒的暖帽,只露出精細絕倫的五官來,越發(fā)顯得明眸皓齒,眉目似畫,穿過翠竹夾著的細長小路,徑直撲到林如海身上,脆生笑道:“爹爹回來了,玉兒都等得急了。”
南川也換好了衣服,賈敏因病,禁不得風吹,便不去了,林如海便問‘備了馬不曾’‘留何人看家’等語,賈敏笑道:“我早打點好了,你只帶他們?nèi)ケ闶恰!?
林如海這才點頭,因又好生囑咐賈敏別忘吃藥,‘若我們回來的晚,只管先睡,不必熬夜等著,于病體無益’云云,賈敏皆一一答應,緊著催他。
門口早備下了兩匹馬和一頂轎子,林如海先照護著兩個孩子坐轎上馬,自己方要上馬時,卻見兩個穿著衙服的人匆匆忙地跑了來,后面遙遙跟著一頂轎子,至近了,小廝喘著陪笑說道:“老爺且慢,府臺大人想請老爺去一趟呢。”
林如海眉頭一簇,自己和府臺除了鮮少的公務,并不過多往來,今日燈節(jié),這么巴巴的派人傍晚來找,卻為何事?
見南川黛玉都看著自己,便笑道:“今日天晚了,況行人紛亂,多有不便,煩勞告知府臺大人,如海明日必登門拜訪。”
兩人面露難色,笑道:“老爺請留步,我家大人說,實在是此事關系重大,他一人不能獨專,方想尋老爺過去說話,請林老爺務必過府一趟罷。”
林如海心中更是納悶,微微躊躇起來,想及府臺畢竟為一城至官,自己雖不用俯就討好,但強拗其意,倒也不好,且況觀下人神色言語,似是真有大事,也未可知,只得簡單交代管家?guī)拙洌嬖V南川黛玉‘爹爹有事,須走一遭’,自上了那邊的轎子。
這邊管家連忙進去告訴賈敏知道,黛玉見林如海竟然走了,心中大是不愿,可她自小便懂道理,并不像平日那般撒嬌不從,小嘴卻不免撅得老高。
賈敏這邊自是不放心她兩個小孩家外出,“既如此,便不去也罷了”,南川倒并不說什么,黛玉自入秋時就趕著盼著燈會快來,今番去不得,如何肯依?一時竟急得淚眼汪汪,好生委屈,賈敏被磨纏的無法,只得叫好些個妥帖的小子和媳婦跟著,千種吩咐,再四囑托,又站在門口看著走遠了方罷。
且說今番燈節(jié)著實不比往年,姑蘇長長的主道上,擠擠挨挨的皆是行人,吵吵嚷嚷,笑語喧天,著實震耳欲聾,鋪天蓋地的花燈,做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牡丹,月季,秋海棠,蛇蟲鼠蟻,日月山巒,妖魔鬼怪,還有各式千奇百怪形容不出的燈型,晃得人睜不開眼,入目皆是五顏六色,絢爛繽紛,竟將滿天的星月都掩蓋的沒了顏色。
姑蘇美麗的花燈節(jié),真真成了百姓眼中一場畢生都難得一見的絕世盛會,到處是燈,到處是人,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今夜的姑蘇宛如的煮開的水,到處都是長久不息的沸騰。
小黛玉今日算是過了回眼癮,轎簾后面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各種漂亮小燈紛紛進入視線,幾乎讓她個個都喜歡,個個都錯不開眼,一會兒說要買這個,一會兒要買那個,并沒用多久,轎子里已經(jīng)鋪了一下的花燈,連小子們的懷中都抱得滿滿的。
可她還覺不夠盡興,見南川騎馬,也嚷著要騎。
沒有多余的馬了,黛玉又直在那撒嬌,南川禁不住她幾十上百遍的‘哥哥’,只得命人把她抱上自己的馬,護在身前。
馬上的視野更是闊遠,黛玉不鬧了,小手對握,安逸地往身后的小胸膛一靠,只剩小腦袋左右兼顧,從帽口支出來的沖天小辮在南川下巴劃過來,劃過去。
南川自小性潔,今日穿了一身純白褂子,鑲金暗黑的腰帶,挺著小腰板,身邊眾百姓見馬上竟是這樣一對雪一般的小璧人,一個眉秀目朗,有模有派,一個嬌語婉轉(zhuǎn),水嫩玉美,無不一眼不錯地緊盯著她二人行止,幾乎連賞燈都要忘了。
兩個孩子對旁人的視線恍若不見,行至街心,小黛玉身子忽地坐直,手指著半空,叫道:“哥哥,快看!”
一只煙花沖天而去,在浩瀚的夜色中忽然綻放出絢爛的華彩,緊隨其后,更多的煙花洶涌怒放,千萬點星火之花飄搖墜落,像夜空中的螢火蟲,繽紛招搖,美不勝收。
行人無不駐足觀看,這等美景,讓年幼的黛玉第一次涌起一種激揚澎湃,難以抑制的情懷,小女孩的臉色紅撲撲的,滿眼星亮,不知該如何表達,只見她雙手合十,仰著頭,秀眸微合,竟吟起不知何時學過的某一句詩詞來:
“風散月桂,渺茫如珠仙墜月,星辰落海,遙遙不知所蹤也——”
嗤地一聲,南川笑了,伸手揪揪黛玉的小鼻尖:“小傻瓜,是仙珠墜月,還珠仙呢。”
小黛玉有些不服氣:“月桂乃寒宮之物,墜月的自該是嫦娥,改為珠仙,豈不是比仙珠更妙?”
稚嫩的一聲反駁,聽來竟有幾分道理,南川被弄得無話可說,只得淡笑搖頭,不與她分證。
此時,就在距離不遠的地方,一雙擺弄著金絲寇燈的手忽然止住,白衣少年轉(zhuǎn)過頭來,面如秋月,靜目似水,一動不動地盯著馬上的小女孩看,眼中頗具意味。
身邊騎著黑色小馬,穿著一身灰色錦衣的少爺嘲笑道:“真真好笑,明明記錯了,還巧舌狡辯,嫦娥墜月,難道失足了不成?我先樂死了。”男孩十二三歲年紀,身子微瘦,細眼常瞇,周身紈绔子弟的輕慢淘氣。
他身邊另一個騎馬的少爺也滿眼詫異地看著黛玉,少年看去比灰衣少爺略大不多,一身藍色繡袍,臉上一股藐世的倨傲,聽到灰衣少年的話,他倒是不以為然,卻也不多說什么,只是向來習慣輕蔑的眼神中竟破天荒地多了幾分好奇的味道。
白衣少年眉梢一挑,悠悠笑道:“這可是南華云經(jīng)第十九篇文的中段,她小小年紀,能吟出這句,可見整個南華云經(jīng)都有參閱,如此說來,她不但心思相當敏捷聰慧,其家教也定是與一般人家不同的了。”掃了灰衣一眼,好像在說:你知道什么。
藍衣少年似乎很不愿意聽到白衣發(fā)表言論,沒等灰衣說話,先撇嘴哼了一聲:“一句吟錯的詩句,就能看出這些?我看你未免有點太小題大做,故作博學了吧?”
白衣不氣不惱,閑閑策馬,悠然笑道:“我自是不如有些人博學,背誦一本薄薄的‘君之道’,竟能挨十多下板子。”
藍衣一聽這話,臉色當即漲紅,強裝的成熟沉著傾然瓦解,恢復了小孩子的本性,怒道:“十三!你少在那挖苦人,要不是你作假騙我,我怎么會——”
“好了好了。”一個英挺的男子打斷眾人的紛爭,這男子十七八歲歲,聲沉氣闊,眼眸深沉,身著絳紫色華秀長袍,雖不愛多話,可周身卻自帶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凜然逼人之勢,一眼看去,便知乃非俗人。
“你們一到一起,準不安寧,要再不消停了些,我可是能叫人把你們送回去!”口中說著‘你們’,卻只盯著藍衣少年一人,他一調(diào)停,‘十三’臉帶得意,灰衣吐舌不言,只有藍衣一臉不服,哼一聲,自踢馬先走了。
行不多時,卻見道邊聚集了一大群的百姓,里外三層,滿滿怏怏,人群中光亮閃耀,也不知藏著什么寶貝。
眾人皆是愛湊熱鬧的,哪能錯過這等機會?灰衣少年在前面一邊吆喝,一邊開路,百姓見這群男子衣著不俗,知定是大戶人家,有怒不敢言,硬是叫他們勉強擠出了一條道,鉆了進去。
原來眾人圍的竟是一只長十余米的蜿蜒金龍長燈,淺淺一看,也并沒甚大可稱道之處,可細細打量,這金龍的每一個鱗片,每一只手腳竟都是由一個個玻璃燈巧做而成,看不到蠟燭,只有朦朧的金光,千萬玻璃燈匯聚了長碩的龍身,龍足中的火光簇簇閃耀,看去竟像金龍正在夜幕下蜿蜒游走一般,最可一提的便是那精妙絕倫的龍頭,一須一發(fā)皆是細工慢制,龍眼乃兩大粒光亮的夜明珠,霸氣隱于須發(fā)眉眼之間,實乃千古難遇之制。
長龍全身上下近千的燈籠,皆為出售,只是個個燈籠標出不菲的價錢,圍觀的百姓雖多,舍得掏錢買的卻是極少。
許是天作巧合,正當四人為精妙的龍燈嘆為觀止之時,幾人都發(fā)現(xiàn),剛剛那對白衣的小兄妹,竟也在人群前面。
黛玉尤其愛那龍頭,急著叫南川買下來,跟來的媳婦皆笑道:“轎子都滿了,連小子們手里的燈都摞成了山,這樣大的龍頭燈,可真真沒地方放了呢。”
黛玉不依,竟叫人將其他的燈籠都賞了附近百姓玩,執(zhí)意要買這個。
南川向來對黛玉百順百依,不忍拂她的興頭,掏遍衣兜,勉強湊夠了龍頭燈的錢,叫小子交給賣燈的老伯。
正待交接,卻見一錠明晃晃的金元寶啪的一聲落在老人腳下,藍衣少年神情傲然,微微抬著下巴:“這個龍頭燈,本少爺要了。”
南川看了少年一眼,似是對他的凌人傲慢視若不見,冷冷說道:“我們先要的。”
少年不屑地挑了挑嘴角:“錢多者得,如果那錠元寶不夠,本少爺還可以再拿一些。”
幾乎是不約而同,兩方陣營竟一同出了個小子,一齊去向持著龍頭燈發(fā)呆的老伯手中搶奪東西,一人持到一半,兩下僵持,各不相讓。
黛玉忙叫道:“這是我要送給爹爹的,你們搶人家的東西,你們好壞!”
藍衣少年一笑,說道:“我們買燈,也是要送給爹爹的。小妹妹,你還是讓給我吧,就算你買了龍、頭、燈,只怕你爹爹也生受不起。”故意拖長的音調(diào),頗含深意地看了黛玉和南川一眼。
小黛玉滿臉通紅,一時竟惱了,氣鼓鼓地說道:“我爹爹生受不起,難道,你爹爹就生受得起了?!”
一言之下,卻見幾個少年面色皆是一凜,灰衣少年叫道:“你大膽!”
不知哪里忽然鉆出十余個緊身素服的男子,個個身持刀劍,簇擁在少年身邊,人群霎那間安靜下來,眾人無不啞然打量著這幾個衣著錦繡的少年公子,眼中皆是驚詫和揣測。
同一時刻,在府臺大人闊朗豪奢的客廳里面,林如海送到口邊的茶碗忽然一頓,抬頭問道:“此話可真?”
李大人苦笑著點點頭。
林如海怔了片刻,像是要從府臺大人臉上辨出事情的真實性,而后,男子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李大人好沉得住氣,有這樣大事,何以竟不早說?那燈節(jié)上百姓數(shù)萬,火燭遍地,眾阿哥無不是金玉之軀,若有一星半點閃失,如何是好?”
李大人擦了擦汗,滿臉窘迫,一時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