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黛玉五歲了,踮起腳來,可以勉強夠得到林如海書架上厚厚的詩詞著作,在南川扎馬步,練功夫的時候,她在旁邊看書陪著他,哪兒也不去,等南川閑了,剛剛還安寧沉靜的小家伙立刻恢復了一如既往的調皮,機靈勁兒,給哥哥放兵器,給哥哥擦汗,跟著比她高出一大截的南川跑前跑后,玩這個,玩那個,滿院子都是她嘰嘰咯咯的笑聲。
這個偏隱美好的世外桃源,留下了兄妹五年來的歡笑和幸福記憶,之后,就在九月中旬某一天,林家忽然決定舉家搬遷,已經在城中心買好了一處大宅院。
黛玉那天很是不開心,她‘代表’自己和南川兩人的意愿,在下人們亂亂哄哄收拾包裹箱柜時候跑進賈敏的臥室,撅嘴問道:“娘,我們住的好好的,為什么要搬家?不搬好不好?”
賈敏眼中掠過一絲無奈和悵惘,面對女兒的不滿,笑了,柔柔地摸摸黛玉的小辮子:“玉兒喜歡這里吧?”
黛玉忙點點頭。
“這里是不是很美?”
黛玉忙點頭說道:“當然啦,哥哥說,這里就像天上,哪兒也比不上這里,玉兒哪兒也不想去。”
賈敏淡淡一笑,黛玉雖然小,可是和她是一樣的,即便生的柔弱,卻天生有種執拗古怪的脾性,喜歡一樣東西,一生都不會改變。
搖搖頭,聲音更加慈愛溫柔,靜靜笑道:“玉兒,這是這世上最美的地方,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應該保持它的完整,不讓別人來破壞它,你說呢?”
小黛玉不太明白,她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一潭晶瑩剔透的泉水,稚聲稚氣地問道:“娘,誰要破壞它?玉兒打他!”
“玉兒,你還小。”賈敏愛憐地看著眉目如畫的女兒,幽幽嘆了一聲:“有些事,你還不懂呢。”
官場是一趟污濁之水,想要遠遠地站在岸上,獨善其身,很難。
林如海耿直清貞,一身傲骨,在暗涌浮動的權利之爭中,她們這樣的人家,是危險的。
她們不知最后的結果是怎樣,但是,在最壞的結果產生之前,她們,要盡可能的保住一些東西。
黃葉初落,初秋的凄清籠罩了這個山頭,黛玉探出一個小腦袋,從絳紅色的轎簾回顧住了五年的世外仙園,漫天漫地都是落葉,簌簌紛紛,無休無止,淡淡的山氣將小山莊籠上了一層迷蒙,在晃動的視線里,顯得撲朔迷離,美得令人心顫。
五歲黛玉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了一點悵然失落的情緒。
……
新院子三進三出,比原來大了許多,宅子上方懸著不再是遒勁的‘雅園小筑’,而是兩個大大的‘林府’二字,看去很氣派,卻多了幾分世俗的味道。
像是故意為之,林如海的會客廳距離黛玉,南川的寢居地東西相隔,會客廳那邊常常傳來各種各樣的笑聲,星星點點傳過長廊,傳到后園,聽來很讓人不舒服,偶爾黛玉問是誰,賈敏只淡淡一笑:“是棋子。”
奇怪,人怎么會是棋子呢?
好在南川還是照舊,他今年九歲,漸漸脫去了昔日稚嫩的孩童之氣,眉眼越發英俊逼人,也許是林如海一直在請名師教授他學武使劍的緣故,九歲的孩子,身子骨比一般的孩童要堅實許多,看去好像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三兩歲不止。
男孩的性子還是那么沉斂,透著超出年齡的成熟,他很懂事,遇事總會自己在一邊思考,俊眉微簇,一聲不發,不像黛玉,總要伶俐俐地跑到賈敏身邊:“娘,為什么最近和爹爹說事情的人都神神秘秘的?”“娘,為什么爹爹明明在家,卻要說不在?”
小小的南川,不知從厚厚的書中還是私塾先生的口中得來了刻骨銘心的結論:皇宮的水深似海,而皇家的人,不可碰!
他知道自己長大了,雖然是兄妹,也要注意男女之防,在林如海和賈敏開口之前,七歲的他自發地搬出了黛玉的小屋子,不過,早上還會來和她玩鬧一氣,晚上還會給她講完故事,用小手給她掖好被子,再悄悄走回房。
而對黛玉寵愛的方式,似乎也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改變了些,只是,這改變無聲無息,難以捕捉,他會把一場假意輸掉的棋裝得像模像樣,讓不知就里的小家伙開心好一陣,他會給黛玉講一個迂回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小孩,如何如何’,故事的最后,通常都是‘從此那個小孩再也不這樣了,大家更喜歡她了’云云,讓小小的黛玉猛然間意識到自己的某些舉止是錯誤的,以后再不胡為。
如果黛玉篤定地說出什么天真幼稚的言語,他明知道是錯的,也不說,嘴邊卻牽起一絲頗可玩味的微笑,而黛玉偏偏那么聰明,早就回過神來,忽然笑著鬧著撲上去,小粉拳一下下捶著男孩的身子:
“哥哥取笑人家!哥哥好壞!玉兒不依啦——”
南川笑得臉早紅了:“沒有沒有,我妹妹這么聰明,哥哥怎么敢取笑你呢?哎喲——痛啊。”
九歲的南川和五歲的黛玉常常這樣你逃我追,在院子里嬉笑打鬧連連,下人們每每看得錯不開眼,跑去對賈敏笑嘆道:
“瞧咱們家哥兒和姐兒一個個都長得那么好,將來還不知哪家小姐和公子有福氣得了呢。——只怕她們兄妹太和睦了,以后倒舍不得分了。”
便有人笑道:“既如此,索性就尋一家妥帖的,咱們哥兒娶了人家小姐,林姑娘嫁那家的公子,如此一來,豈不四角俱全?”
賈敏見他們兄妹二人和和美美,心中自是欣慰,小黛玉從他身上得到的東西是她們為人父母者做不到的,看著女兒巧笑嫣然,她也喜歡,更可一提的是,她能依稀感覺到黛玉從南川身上感染的另一些品質,獨立,堅強,面對困難時,五歲的小家伙,竟能不慌不亂,這一點,著實難得。
也許是天生像她,不過她更認為,如果沒有南川在很多細小環節上的循循善誘,黛玉一定不會如此。
看來,玉兒就應該有個哥哥,當日過繼南川過來,是明智之舉。
不過對于下人們諸如此類的玩笑話,賈敏還是搖頭笑笑,心中如何做想,未為可知。
她的身子本就不好,自今年年始,舊病漸重,吃了許多副藥,并不見好,遷了新居之后更每況愈下,病癥漸侵五臟,每常有覺,只是見身邊孩童年幼,而林如海每日疲于應付官場同人,又兼宮中有命,外出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自己不愿為其再添煩惱,只得隱忍不說,不過偷偷請醫,按時吃藥罷了,余者,只能聽天由命。
可是賈敏的病,瞞得過一團年幼的林黛玉,卻瞞不過心細如發的南川,這一日,南川下了學,已近中午,趁著東西各院丫頭婆子們大都午睡了,背了個小筐,躡手躡腳,意欲從后門悄悄出去。
誰知,一個靈動的身影不知從哪里突然竄出來,小手猛地抓緊了他的衣袖,笑靨如花,稚聲如鶯:
“我就知道哥哥要偷偷出去玩。”
南川連忙噓了一聲,小黛玉也伸出小手,俏目圓瞪,縮著頭,放在口邊輕輕一噓,極其可愛。
南川小聲笑道:“好玉兒,哥哥不是出去玩,哥哥去山上采摘草藥,治娘的病,那是極好的。”
黛玉連忙說道:“我也要同哥哥去。”
“不行,你太小,外面太亂了,哥哥認得路,好快去快回。乖。”
黛玉不依:“我要同哥哥去,我要給娘采草藥,哥哥不帶玉兒去,那玉兒就——”
小嘴一癟,眼中立即竄上一抹晶瑩,閃閃簇簇,好生可憐。
就哭?!
南川腦子嗡的一聲,頓時手忙腳亂,他向來最怕這個,黛玉一哭,只怕多大的事他都能應了,連忙摸摸黛玉的粉嫩的小臉蛋:“好了好了,別嚷,哥哥帶你去就是。”
黛玉破涕為笑,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
南川無奈地嘆了口氣,算了,但愿他能快快找到草藥,趕快回來吧。
后門無人,哥哥牽著妹妹,悄悄出了小巷,上了大街,南川帶了些許銀子,雇下一頂轎子,二人一徑上山去了。
漫山一片殘黃,樹葉快要落光了,山風呼嘯,吹到人身上,有些微微的冷。
南川為黛玉緊了緊衣服,兩個小孩子手牽著手,像蒼空里的兩粒星辰,在起伏遼遠的山坡之中尋找起來。
太陽越過正中,漸漸西斜,山路越走越深,而兩人的小筐子卻總是淺淺一層,盡管收獲有限,小孩子心態卻是極好,每南川發現一枝可以用到的草藥,黛玉總是歡喜雀躍,山坡上時而傳來一聲聲稚嫩而歡快的童聲:“又多了一枝。”“哥哥好厲害!”
不知不覺,山坳深處隱約現出一處青石房角,千萬樹木圍繞,墻壁深紅。
“哥哥,那里有一座人家。”黛玉指著山心。
南川看了一眼:“不是人家,那是一座尼姑庵。”
黛玉不甚了解,仰頭問道:“尼姑庵是什么地方?”
南川尚未答話,卻聽身后吱吱嘎嘎,一頂明綢淡繡的轎子搖搖上了山路,向這邊走過來。
兩個小孩子連忙向旁邊一讓,轎子從身邊越過,卻聽轎子中忽然傳出一個嬌嬌柔柔的女聲:
“且等等。”
嬌娘連忙停下,不一刻,簾子被一雙纖手微微一掀,一個十四五歲模樣,極為標致的女孩現出臉面。
一身素衣素袍,皮膚白嫩,明眸皓齒,生得宛若芙蓉水仙,清麗逼人,只是眉眼間多了幾許遺世之外的孤傲清冷。
這女子俏目悠悠定在南川身上,好生打量,方點頭一笑。
——怪道方才心中忽然襲上一陣怪感,竟是在此。
這孩童骨骼清奇,若得機緣,他日必不是池中之物。
只怨其年少多舛,命運多艱,鏡花水月,終不可得,嘆嘆,世間之不如意,豈是人力所能為?
“姑娘。”跟著的老嬤嬤見女子悠然凝思,也不由得揣測地望望兄妹二人,知里面有文章,卻又不知所以然。
女子斂神,目光移到黛玉面上,見她生的雪骨冰肌,獨具靈秀,將來少不得是一位裊娜風流的絕世佳人,心中甚是喜愛,不覺淡笑問道:“你二人這樣小的年紀,因何在山中游逛?”
黛玉年紀雖小,卻不畏生,脆滴滴地說道:“我們來為娘采草藥的?——姐姐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