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叔在“酸辣糖”這個名字最火的時候舉辦了一屆“創意寫作訓練營”，讓那些有志于從事創作的年輕人能和我來一次親密接觸——當然，這次接觸的代價高昂，一周七天共要繳納一萬八千塊（不包括食宿），我自己私底下都覺得不值（這話絕對不能往外說）——然而，經過老謀深算的杉叔的運作，來報名的人居然趨之若鶩，結果不得不分了三批次來進行。

好在我只用備一次課，要不打死我也找不出那么多關于寫作的話題。不過比起創作方面的問題，營員們顯然對于我本人是如何獲得成功的更感興趣，總是不停問我那方面的問題。

萌妹之所以能給我留下印象，主要是因為她不太愛說話。參加那個訓練營的絕大部分人都急于結識他人、表達自己，因此她的沉默就顯得特別敦厚可愛。如果沒記錯的話，七天下來她只和我說過兩句話，一次是為了問我要簽名，另一次是在結營儀式上我把證書頒發給大家并合影，輪到她時，她滿臉通紅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要不是因為你，我也不會有今天……所以真得好好謝謝你。”萌妹看了我一眼，笑瞇瞇地問：“等會兒有事嗎？我請你吃飯，咱們好好聊聊？”她拉著我的手，一臉期待。

我回過神來，忙說：“不用了，我今天還有點事，以后再說吧。”我這人一向不喜歡欠人人情，如果被她請吃飯卻沒法回請她，一定會令我感到不安。

萌妹點點頭，松開手，眼神里有些失望。可是我確實沒心情，此行目的沒達成，我還得趕緊另想辦法賺錢。

萌妹看出我心情不好，問：“你剛才有事找杉叔？”

“嗯……”我的鼻子一酸，想來萌妹應該比較了解情況，便問道：“杉叔他什么時候走的？”

“大概有一年多了。”

“看著他身體一直挺好的，真沒想到……”我嘆了一口氣，“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萌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我也不清楚……因為他想環游世界吧？”

“啊？”

一分鐘之后，我終于弄明白，杉叔并沒不是真的“走”了（不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兩年前他曾大病一場，不知為何，突然就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原來自己在世上辛辛苦苦忙忙碌碌，還有一些比賺錢更重要、更美好的愿望需要實現。

于是，等他病好以后，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了環游世界的旅行。而前半生苦心經營積累下來的財富，也使他有能力實現這個愿望。

“杉叔走的時候把公司交給了左代理，你要是有事直接找他談也可以，就在走廊頂頭那間辦公室。”

“哦……”

我正盤算著該如何向這個未曾謀面的“左代理”開口介紹自己，萌妹已經走在前面，給我帶路。我心頭一熱，杉叔果然沒看錯人，這是個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啊！

“對了，當著他的面要喊他左總，不然他會不高興的哦。”

萌妹敲開了那間辦公室的門，把我介紹給坐在辦公桌后面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最后還不忘加上一句：“我就是看了她的小說才想成為作者的。”

“哦，知名作者嘛，久仰久仰！”

左代理嘴里的話很熱情，眼神卻沒跟上。我禮貌地沖他笑笑，寒暄了幾句，萌妹便撤退了，臨走時還塞給我一張名片，讓我以后有空和她聯系。

等她走后，左代理第一句話就問我：“羅小姐現在在哪里高就啊？”

他說這話時的腔調讓我后背有點發汗，我立刻答道：“沒有高就，我現在自己開一間書吧。”

“哦，自主創業啊，挺好，挺好。”左代理用指頭敲了敲桌面，“我聽杉叔說起過你，不過百聞不如一見……嗯，你這身打扮非常有個性，我很欣賞啊。”

他的眼睛上下打量我，最后停在了我臉上。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沒說話。

左代理見我沒反應，干咳了一聲，又問道：“那么，你今天來是本公司有何貴干？”

雖然我感覺面前這人應該跟自己不怎么投緣，不過既然來了，又不能不做努力，于是就簡單地把我之前和杉叔的約定告訴他，表達了自己重出江湖的想法。左代理一邊聽一邊搓手指，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估摸著這回是要白跑一趟了。

果然，我剛一說完，左代理就打起了官腔，大訴苦水，說什么現在的圖書出版市場很不景氣，讀者的口味變化太快，近來做的幾個案子都不賺，目前公司也是勉強支撐，正在想方設法開拓新的業務云云，明示加暗示我想要再現當年輝煌已無可能，至少他是沒意愿幫這個忙的。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覺得自己再說什么也沒用，不如保留自己最后的體面，便禮貌地起身向他告辭。

左代理使勁握了我的手一下，半天才松開，說：“這樣吧，你先把你的手機號留給我，一有機會我就跟你聯系。”

我不卑不亢地向他道了聲謝，從大廈中走出來，心里開始估算把書吧盤掉、把家里的車賣掉大概能有多少結余。

家里的車是兩年多前買的，當時的價格將近三十萬，雖說平時用得不多，不過現在作為二手車賤賣，估計至少也得折價一半。至于書吧，當初光裝修、購置各種設備就花了十來萬，租期還有一年多才到期，現在又急于出手，不知能不能賣夠本兒？

天色陰霾，不知不覺飄下了片片雪花。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一邊開車，一邊又想起那部不知名的美國電影：那名富翁本來搞得是假捐款，沒想到被公司會計做了手腳，財產全被轉移，再也要不回來了。等他自己去找工作時才發現世事艱辛，理想什么的都只是扯淡，賺錢糊口才是王道。人啊，有時就是這么賤，擁有的時候覺得滿不在乎，自信心爆棚，直到失去以后才知道厲害。

我把車停在書吧的門口，下車時看到好幾個學生模樣的人站在離門口不遠處聊天，不時跺著腳向書吧里張望。

“對不起，本書吧暫停營業……”

等我走近他們時卻愣住了，這些面孔很熟悉，竟然是在我這兒打工過的學弟學妹們。

“你們怎么……”

“羅姐，是我告訴大家的。”虎牙妹搶著答道，嘴里呼出白色哈氣，“一聽說你的書吧要關門，大家都想來看看您……”

其他人點頭附和。

我的心頭一熱，不禁張開手臂把他們攬在懷里，笑道：“哎呀，你們太讓我感動了！走，進屋暖和暖和。”

到了屋里，我給他們弄了幾杯熱飲，拿來零食點心。花花介紹來的那兩個學弟滿臉遺憾地問我為什么要賣掉書吧，我微微一笑，把話題引開。畢竟，這也許是我和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我不想因為自己遇到的麻煩，把氣氛弄得太僵。

聊了一會兒天，男生們說喝飲料不過癮，自作主張去拿啤酒，我也隨他們去。

虎牙妹說起我在4EVER的演唱會上應援的事情，還說當時歌迷拍了很多照片和視頻，當她看到昭寒戴著自己做的布藝幸運草在舞臺上四處招搖時，開心得眼淚橫流。

“昭寒是我的本命！這下子我可是死而無憾了……”她咯咯地笑，不知怎地笑出了眼淚，然后眼淚便止不住。

一屋人都陷入沉默。我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想安慰她幾句，可她卻趴在我懷里哭得更兇。

我遞給她幾張紙巾，等她的情緒逐漸平復下來。

“羅姐，謝謝你。”虎牙妹用紙巾擦干臉上的淚痕，深吸了一口氣，舉起酒杯：“在這個書吧里打工的日子，是我最開心、最自由的一段時光……我家庭條件不好，剛來學校的時候很自卑，性格又內向，不敢和人說話。可是羅姐卻一點都不計較，給了我這個打工的機會，還笑著說‘別怕，和人交往需要實踐鍛煉，慢慢來’。不管這書吧以后還在不在這里，我永遠記得您對我的關照。我提議這一杯酒，我們一起敬羅姐，大家說好不好？”

其他人紛紛附和，向我舉起了酒杯。

我真的沒想到，自己開這書吧不過是為了打發無聊時光，如今才發現對這些學弟學妹們的影響這么大，不免有些汗顏。

“謝謝……如果沒有你們，估計這書吧也撐不到現在。”我沉吟了一下，“就像這個書吧的名字，我在這兒度過了一段人生中的‘最好的時光’——所以我也要謝謝大家，是你們給了我最美的回憶。”

我舉起酒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告別了“最好的時光”，我的人生接下來又將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