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轆！轱轆！”

一陣吱嘎聲后，水桶慢慢從水井里升了上來。井旁那背曲如弓、滿頭花白的老人吃力的提桶出井，再顫巍巍的肩挑身上，一步一晃的返回家去。

剛走出幾步，側旁民居內奔出一個十七八歲，極為壯健的少年人來。飛步搶上。一把攙住老人。埋怨道：“爺爺，早跟你說了，你老人家這么大年齡，家里坐著不好么？這種粗活，今后由我來做好了。”

老人笑咪咪的瞅著他，抬起枯節遍布的手，輕輕撫mo他頭。慈愛之色溢于言表。少年憨憨一笑。搶著奪過他肩上水桶。一老一少，漫步回家去。夕霞若赭，在爺孫倆身后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看著這溫馨的一幕，斜面涼亭里閑坐著的七、八個路人都露出會心的微笑。只有云夢秋觸動心懷，想著遠隔千里的田福，一雙眼當即紅了。

他不想旁人察覺，吸入一口清氣。勉強一笑道：“小去姐，咱們來這兒干么？怎不回府里去？”

再抬手摸臉，皺眉道：“而且還變成這個樣子。嗯……到底怎么回事？”

出了“梅園”后，小去便帶著他緊走急行一會，進入一間當街民屋，催促他換上一件粗布衫子，自己也換下婢衣。盤起長發，再拿出一些怪異莫名的事物，在二人臉上細細描抹。

當她一切滿意后，從后門出來時，二人已改頭換面，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象極了一對鄉下姐弟。

云夢秋莫名其妙之極，幾次開口詢問，小去總是含糊其詞，說是大小姐的命令，她只是依命行事。無奈下，只好任其擺布，雖然納悶，心情卻也泰然。那大妞兒人雖霸道，倒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想來不會無故加害自己。

直到來至這遠離慕容府的所在，才霍然驚覺事情有些不對。

偏偏何處欠妥又說不上來。只是心里的不安涌動的越來越是厲害。

涼亭下一水如帶，彎彎曲曲蜿蜒開去，四外岔道縱橫，兩側滿是低矮的民房。黃昏時分，街上行人步履匆忙。四下房頂炊煙裊裊。水面上，不時可見幾艘小船悠然滑過，漾出道道波紋。一派平和安逸的氣象。

坐在云夢秋身邊的小去輕輕吁出一口氣來，似是感染到這種恬靜的氣氛般松馳下來，稍稍移近少許。附耳道：“阿云，相信我好嗎？我知道你心里困疑，再過一會你就會明白了。”

殘陽斜下，她原本清秀可人的瓜子臉一片熏黑，彎彎的柳眉也變得即粗且濃，更讓人匪夷所思的，則是以前白玉般雪白的肌膚粗糙之極，還口音低啞，頗為難聽。若非云夢秋一直與她一起，否則實難置信，坐在身邊的這個看似村女的她，就是平日里那秀氣動人的小去姐。

憑欄下望，水中赫然是個濃眉大眼的鄉下小子，厚唇塌鼻，更哪還有平時自己的半點影子？

這才明白什么是“易容術”，比諸早先自己喬裝改扮偷溜入“梅園”，實有天壤之別。

趨首過去，低聲道：“小去姐，咱們是否在等什么人哪？一路過來，我覺得你很有些緊張，嘿，是不是大小姐著咱們二人辦件大事呢？”

小去一怔，旋即似忍俊不住般低下頭去，道：“是啊，是啊，大小姐正是想借重你辦件大事哩。”

云夢秋尤不自覺，賊溜溜的向周圍看去。除了他與小去外，涼亭里還有六人，一對中年夫婦，打扮樸素，正側對而立，面有慍色，嘮嘮叨叨的不住拌嘴。亭心處，則有三人胖得彌勒也似，團團圍坐，相互寒喧，一團和氣，看上去象是三個商賈。另一人則頭頂發亮，盤膝閉目坐于亭欄邊，似對周遭的事物不聞不見。一根油黑發亮的禪杖橫于腿上，赫然是個兇神惡煞的胖大和尚。

將聲線壓得更低，自作聰明道：“我一早就發覺這些家伙不對勁。現在是什么時候了，他們居然仍有閑心在這兒悠哉游哉！哼，那會是什么好東西？尤其是那個禿驢，一看就曉得是個酒肉和尚……”

小去駭然一顫，抬頭看他，驚駭道：“云公子，你認出‘酒肉和尚’風大師了？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云夢秋愕然，回眼往她看去，突然心神劇顫，明白了她如此駭異的原因。

一時間差點跳起來。勉強裝出一臉高深莫測，順著她口氣點點頭，出語相詐道：“我早就曉得了，你要我來這兒不是大小姐的意思。唔，自從我來江南后，你就一直在暗處保護我對不對？不然那夜那姓計的老家伙暗殺我時，你也不會那么及時的出現了。”

小去垂下頭去，囁嚅道：“云公子，都是我不好。瞞了你如此許久，你怪我么？”

云夢秋更無懷疑，心情之震駭，實在無言名狀。

因為現在他終于可以肯定小去是誰了。

稱呼他為“云公子”的，除了丐幫的阿碧、小絲與“煙雨樓”玉衣劍士等女之外，便只有“天魔教”中人。小去明顯與前兩者并無關系，如此一來，她的身份實是呼之欲出了。

剎時間心跳如萬馬奔騰，手心滲出汗來。

有誰想到，慕容府兩大重地之一的“朵云軒”執事的貼身侍女，竟是天魔教中人？還潛伏了至少十余年？見微知著，江湖上各大門派內，又潛伏著多少天魔弟子呢？

只不知，小去在天魔教內位屬“北樓”還是“西樓”，若是后者，那自己半條小命可就已然踏入鬼門關了。

小去似看出他心里栗懼低聲道：“小婢六歲時，曾蒙薛大長老垂顧，親賜本教至深秘學‘惕精搜髓大法’，后一年有成，奉命進入慕容世家。十余年來，一直默默伺伏。去歲大公主得霜滿天相告，云公子或許前來杭州，于是下令我等秘密尋訪，可直至上月，小婢才終于知道了云公子的真正身份。”

身份表露后，稱謂當即改變。以婢女自居。

云夢秋忍不住道：“小去姐，這究竟怎么回事？你能否說仔細一點？香香……我是說你家大公主，她來了這兒沒有？”

小去忙道：“云公子，千萬別叫我小去姐，以后直接叫小婢名字便成。”

接著遲疑一下，道：“大公主知道云公子來了杭州后，本是立即準備前來尋你的，可敝教之事云公子你也清楚，西樓三大長老言道，大公主萬乘之軀，又唐門潰敗，武林一片混亂之時，豈可千里跋涉，聽說薛大長老也不同意。大公主只好寫下云公子的像貌，通過敝教安舵星夜送來杭州，令我等……”

云夢秋失聲道：“大小姐手里那幅我的畫像，竟是香香畫的嗎？”

回憶當時情景，實是啼笑皆非。

那日慕容佩君所展示的那幅自己的畫象，不堪入目之至，真不知道，那小魔女是如何畫出來的。

小去面有戚色，道：“是的。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慕容佩君竟厲害至此，畫像剛入杭州，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鏟除了本教秘布城內的全部弟子，八十七人，無一逃過大難。所幸大公主也料到或許發生此事，早寫下又一畫像，通過另一途逕送到婢子手里。小婢這才知道，儀執事的小弟，竟是云公子你。”

云夢秋一雙眼越瞪越大，做夢也沒料到，自己來到杭州，竟引發如此大事。想要詢問小去，天魔教潛伏在慕容府內還有誰，看見她神情凄然，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輕輕拍著她手，意示安慰。岔開話題道：“小去姐，你在教內身份很高吧？我聽你說話就曉得你是個大人物呢。”

小去被他逗得噗地一下笑出來。旋爾大眼內閃過一抹羞色，輕輕縮回手來。低聲道：“嚴格說來，婢子并非屬于教內某一級別，不過是個小小的‘阿修羅侍女’。”

云夢秋愕道：“阿修羅侍女？”

小去拿眼看他，秀目內微現訝色道：“云公子，大公主沒跟你說嗎？她居所‘湖心居’內，現有女侍三十六人，另外分布天下各處的更是無可勝數，好比小婢，都是大公主的侍婢，只聽令她與敝教的‘阿修羅護法’二人。”

云夢秋張大了嘴合不攏來。那日那小魔女不是逼著自己做她勞什子“阿修羅護法”嗎？如此說來，以后自己豈非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人物”了？

滿心別扭之至，再不想繼續問下去。搔頭道：“小去姐，咱們來這兒究竟干么？是不是……”

“怦！”

一道煙花忽從極遠處疾竄升空，在半空爆炸開來，交叉成兩個美麗的環狀形彩圈，經久不散。

云夢秋心中一凜。當日與那女魔頭大姐姐結識時，也曾見過類似的煙花，只不過兩者形態有異，不知代表什么意思？

耳旁小去微顯喜悅的口音道：“這是‘煙雨樓’的緊集召集令。屬于特等級別。方園十里之內的煙雨樓弟子，一見此令，無論身有何事，也必須立即拋下一切趕往該處。看來鳳楚楚已中計前去彼地。云公子，咱們走罷。”

云夢秋與她并肩出亭，詫道：“到哪里去？小去姐，楚楚中了你什么計？”

眼角處，亭內六人卻沒跟來，一臉不聞不問的樣子。

奇意難抑下，壓低聲音又問：“小去姐，他們不是天魔教中人嗎？我還以為……嘿，以為……”

小去顯是心情歡愉，笑靨如花道：“自然是哩。近月來，杭州城內危機四伏，小婢早暗暗調令江南各處的天魔弟子趕來此地，這六人便為其中翹楚，有他們在，便是那慕容府宗主親自追來，也有一拼的實力呢。”

言下之意，云夢秋果然沒有猜錯，她的身份確是非尋常可比。

云夢秋微驚道：“那大妞兒追來干么？小去姐，現下咱們是否出城去？”

隱隱猜到，小去竟似想將自己帶離杭州城，這么一走了之，那仍在慕容府內的趙錢孫又該怎么辦呢？

一凜止步，道：“小去姐，你獨自去罷。我得回慕容府去。趙大哥……”

小去呆了一呆，大急道：“唉，唉，云公子，你趙大哥沒事的。他就是那‘偷王之王’對不對？目下慕容府內龍蛇混雜，本教為了你的安全，已然想盡了辦法。適才更派出幾名年紀、身材適合的弟子扮成你的模樣，在城外四處出沒，這才引得鳳楚楚等人趕去。現下你若回去，身份拆穿，縱然僥幸不死，也是危險之極。‘偷王之王’是江湖中出了名的狡獪刁鉆，輕功更是無人能及，見勢不對，自會審時度世，立刻離開彼地，絕對不會有事。阿云，你還不相信小去姐是不是？”

情急之下，“云公子”當即又變成了“阿云”。

云夢秋心里一動，旋爾更為擔心，正因為趙錢孫是“偷王之王”，才更不可留于慕容府里。固執道：“不！小去姐，你什么都不知道，趙大哥他……總之我一定要回去。我才不怕那大妞兒呢，楚楚更是我……嘿，不會對我怎么樣的。若要離開這兒，除非我趙大哥同我一道走。”

大半年朝夕相處，小去已對他了解之極，知道這刻若想勸服他，除非是慕容思儀或趙錢孫才行。長嘆一聲，心里再沒了主意。

“呵呵！”

忽然間，一個蒼老的笑聲傳來道：“小兄弟，你好啊，怎么扮成這個樣兒了？一點也沒有你以前的翩翩風彩了嘛！”

人影晃處，一個極胖極壯的老頭虛無浮現般一下出現二人面前。身寬體肥，肉乎乎立地一站，宛似一座肉山。亭內那三個商賈打扮的人雖也極胖，與他相比，卻實可謂是小巫見大巫了。

云夢秋難以置信的瞪大雙眼，失聲道：“小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