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湘北洞庭湖畔。

昆侖派掌門楊歸鴻策馬趕夜路，來到洞庭湖畔時，被一陣凄冷的笛聲震蕩了心弦。他翻身下馬，將馬兒拴在路邊一棵大樹上，尋著笛聲而去。

那晚曉風(fēng)殘月，月光流瀉在萬頃碧波之上，泛著點點清輝。一座傍水而建的竹屋前，一名女子正對月吹笛。女子一管白衣如水，兩把青絲如墨，殘月凄涼笛聲怨，孤影寂寞心意煩。此情此景，讓楊歸鴻頓生無限蒼涼之意。

楊歸鴻年方十九，是享譽(yù)武林的后起之秀。他自幼父母雙亡，與小她五歲的妹妹楊菡蕊相依為命。八年前，昆侖派掌門秋璇子道長見兄妹二人骨骼清奇，是練武的好胚子，便將他們雙雙收入昆侖派門下。八年間，兄妹二人得師父真?zhèn)鳎嗑毼渌嚕瑮顨w鴻的八卦拳、雷霆掌自成一絕，堪稱年輕一輩中一等一的高手。楊菡蕊功力較淺，不及哥哥，但也進(jìn)境奇速。加上二人秉承昆侖派“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的祖訓(xùn)，行俠仗義，在武林中享有較高的聲望。

秋璇子與峨嵋派掌門出塵大師乃摯友，常在一處切磋武藝，各有勝負(fù)。數(shù)月前，二人在一處閑聊，論及當(dāng)今武林中能人輩出，長江后浪推前浪，遂皆萌生了退意。回去后，二人各自將掌門之位傳與最得意的弟子。楊歸鴻性情敦厚，向來與世無爭，自然百般推卻，但經(jīng)不住師父一再堅持，只得接任了昆侖派第三十六代掌門之位。

此時凄涼的笛聲勾起了楊歸鴻對已故父母的懷念，他垂手默立，黯然神傷。

笛聲戛然而止，白衣女子徐徐轉(zhuǎn)過身來，回眸凝眉間，自有萬種風(fēng)情。只那驚鴻一瞥，楊歸鴻已然被奪了心魂，直疑是九天玄女下凡塵。那女子的風(fēng)采，若輕云之蔽月，流風(fēng)之回雪。轉(zhuǎn)眄流精，光潤玉顏，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楊歸鴻看得癡了，竟脫口而出，“仙女姐姐！”

白衣女子嗤的一笑，這一笑，讓她少了幾分清冷，添了些許嫵媚。她略略打量眼前的男子，只見他劍眉星目，相貌俊朗，瀟灑出群，溫文爾雅卻又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不覺芳心砰然，含羞垂眸，道：“我不是什么仙女姐姐，公子見笑了。”她的聲音清悅?cè)琥L啼。

楊歸鴻啞然失笑，眼前的少女不過十五六歲模樣，只是那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威儀和孤冷出塵的氣質(zhì)，讓他居然誤以為是天外來人。他深深一禮，窘笑道：“在下楊歸鴻，偶然路過此處，驚擾了姑娘，還望姑娘莫怪！”

少女略一頷首，算是還禮。

楊歸鴻忍不住又道：“可否請教姑娘芳名？”

少女略微遲疑，道：“我叫朱暮雁。”

楊歸鴻聽得心中一動，暗道，鴻雁傳書，看來我和這位姑娘還真是有緣。但他覺得有輕薄之嫌，未敢說出口，又不知說什么好，只是愣愣地看著對方。

還是朱暮雁打破了沉默，道：“公子趕路一定疲累，不如進(jìn)屋喝杯茶水，解解乏。”

楊歸鴻心中大喜，道：“如此便多謝姑娘盛情了。”

楊歸鴻隨朱暮雁行入竹屋，這是一間極為精致的雅舍。墻上懸掛著花鳥畫，角落陳設(shè)一架古琴，幾張竹椅，靠窗處擺放一長條形的桌案，上頭擺設(shè)有筆筒、硯臺。窗臺上有一天藍(lán)釉刻花鵝頸瓶，瓶內(nèi)幾支蘭花嬌艷欲滴。并排擺放的還有一個紅木方盒，上頭雕刻著梅蘭竹菊，不知里頭裝的是什么。桌案旁的地上放置著一個銅制的香爐，香爐中升騰起裊裊檀香，室內(nèi)彌漫著清雅的氣息，楊歸鴻不覺深吸了一口氣，頓時有心明神清之感。

緊鄰桌案的竹爐里，松炭星火四濺有聲，擱置在上頭的水壺內(nèi)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朱暮雁請楊歸鴻在竹椅上落座，自己將窗臺上的紅木方盒取了來，她在桌案前坐了下來，輕輕打開盒蓋，從里頭取出茶罐和幾只白色的小瓷杯，又接連將茶壺、茶匙、茶則、茶夾、茶通、聞香杯、品茗杯等各式茶具取出后擺放好。楊歸鴻見那茶壺造型新穎精巧，上面像是有許多盤根錯節(jié)的樹瘤，且質(zhì)地薄而堅實，栗色暗暗，如古金石般，不禁稱贊道：“真是一把好壺，看來朱姑娘深諳茶道。”

朱暮雁聞之一笑，問道：“楊公子也懂茶道？”

楊歸鴻笑道：“只是略知皮毛，我?guī)煾赶矚g品茗，我常年在他身邊，也算是耳濡目染。”

說話間，水壺里的水已沸騰起來，朱暮雁道：“這是洞庭湖的湖水，烹茶用水，雖以泉水為佳，但溪水、江水與河水等長年流動之水，用來沏茶也并不遜色。”

說罷，她侍杯弄盞，纖纖玉手擎壺，高沖低斟，氣定神閑，十八道工序，優(yōu)雅嫻熟，讓那楊歸鴻看得目不轉(zhuǎn)睛。茶香飄逸中，朱暮雁笑盈盈地奉上一杯香茗，才將他從沉醉中喚醒。他慌忙起身，雙手接過杯子，從鼻端慢慢移到嘴邊，乘熱聞香，再嘗其味。

“如何？”朱暮雁問道。

“滿口生香，韻味十足，朱姑娘沖泡的烏龍茶，妙，實在妙”，楊歸鴻連連夸贊，他并非恭維，這茶的香氣、滋味皆達(dá)到最佳境地，可見烹茶之人將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

朱暮雁嫣然一笑，從他的手中取回杯子，重新回到桌案前坐下。剛剛端起茶壺準(zhǔn)備繼續(xù)斟茶，門外忽有兵刃破風(fēng)之聲響起，緊接著一群手持雙刀的大漢破門而入，來者大約有十來人，均頭戴尖帽，著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絳。

朱暮雁依舊端坐著，冷冷地注視著這群不速之客，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

那些褐衣大漢一個個目露兇光，連句話也不說便持刀奔朱暮雁而去。

“朱姑娘——”，楊歸鴻大驚，拔出身上的佩劍，飛身而起，擋在了朱暮雁身前，他長劍一揮，寒光閃動間，最前頭兩名大漢手中的雙刀脫手飛出，釘在了墻上。幾名大漢接二連三撲上來，都被楊歸鴻抵擋開來。眨眼間又有數(shù)名大漢自門外涌入，這時朱暮雁轉(zhuǎn)動手中茶壺的手柄，只見那盤根錯節(jié)的樹瘤內(nèi)，銀針齊發(fā)，被射中的大漢發(fā)出慘叫聲，接連倒地。朱暮雁又將桌上的一只白瓷杯推手?jǐn)S出，瓷杯在空中如旋風(fēng)般打了一個轉(zhuǎn)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擊敵人的要害處，只聽得“噗”的數(shù)聲輕響，瓷杯過處，有數(shù)人應(yīng)聲倒下，死者的咽喉處均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楊歸鴻看得呆了，這暗器，這擲杯的功夫，讓他大開眼見。稍一走神，一柄長刀差一點刺中他的胸口，他側(cè)身擋過，急躍至朱暮雁身側(cè)，將全身的力量灌輸于掌上，使出了威力無窮的雷霆掌，數(shù)名大漢立時口吐鮮血，受了重傷。

趁著一片混亂，楊歸鴻拉了朱暮雁的手道：“快走”。眼見敵人越聚越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帶著她飛身穿過窗戶，急如電光般向遠(yuǎn)處飛奔而去。朱暮雁一邊啟動茶壺機(jī)關(guān)，抵御身后的追兵。到了拴馬的樹前，楊歸鴻迅速解開繩索，帶著朱暮雁飛身上馬，猛地?fù)]動韁繩，馬匹絕塵而去，終于將追兵遠(yuǎn)遠(yuǎn)甩在了身后。

一路縱馬疾奔了許久，直到確定不會被追上了，楊歸鴻才放緩了速度。此時已是晨光熹微，二人來到一處小鎮(zhèn)上，找了一家客店歇腳。楊歸鴻向店家要了兩碗清粥和幾碟小菜。

二人一路只顧著擺脫追兵，也沒說上一句話。落座后，楊歸鴻才開口問道：“那些人為什么要追殺你？”

朱暮雁沒有答話，只是低頭擺弄著手中的那把茶壺，半晌才抬起頭來，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多謝楊公子救命之恩，我還有要事在身，就此別過。”

“朱姑娘”，楊歸鴻有些急了，“你遭人追殺，處境兇險。要往何處，我護(hù)送你到達(dá)目的地再返回。”

“多謝楊公子”，朱暮雁露出感激的微笑，但那笑容轉(zhuǎn)瞬即逝，代之以淡淡的哀愁，“我的行蹤不便透露，公子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我……”，楊歸鴻還想說什么。

“你不必說了，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以免徒增煩惱”，朱暮雁打斷了他的話，將手中的茶壺遞了上去，“這把紫砂樹瘤壺就贈與公子留作紀(jì)念吧”。

楊歸鴻忙道了謝，雙手接過茶壺，道：“這把紫砂壺巧奪天工，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朱暮雁道：“這是我舅舅制作的。”

楊歸鴻一愣，“你的舅舅？”

朱暮雁道：“舅舅曾在宜興金砂寺內(nèi)居住了一段時間，閑時常幫寺內(nèi)的老和尚轉(zhuǎn)坯制壺。寺院里有銀杏參天，盤根錯節(jié)，樹瘤多姿。他朝夕觀賞，乃模擬樹瘤，捏制樹瘤壺，造型獨特，生動異常。老和尚見了拍案叫絕，便把生平制壺技藝傾囊相授。舅舅從小習(xí)武，后來又結(jié)合武學(xué)，在樹瘤壺內(nèi)暗藏了機(jī)關(guān)，既可以泡茶，又可以作為抵御敵人的暗器。”

楊歸鴻驚嘆了一聲，道：“你的舅舅，一定是位世外高人了。”

朱暮雁微微一笑，算作回答。又道：“銀針已經(jīng)使完，現(xiàn)在這把樹瘤壺只剩泡茶的功用了。”

楊歸鴻道：“如此甚好。茶道講求的是心境寧靜，遠(yuǎn)離煩囂、欲念和斗爭，修煉出一份清福。壺中藏暗器，反倒破壞了這一意境了。”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似在指責(zé)朱暮雁的舅舅，一陣不安，正思索著如何將話說圓，卻聽朱暮雁幽幽一嘆，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又豈能事事如愿，件件稱心。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這話楊歸鴻聽得頗有感觸，恍惚間，朱暮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楊公子，后會有期！”她凌空一躍，待楊歸鴻追上前去，已不見了她的身影。

楊歸鴻望著手中的樹瘤壺，心中悵然若失，這位天仙般的女子，不知何日才得以再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