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二)
- 得力之死
- 土蘇子
- 3142字
- 2010-02-20 14:30:23
劉成厚手朝東指指,說:“緊挨我這房子那瓦房,就是我那大孩兒的。”他看見王謙和的酒盅空了,便拿起酒瓶給他倒酒,王謙和把酒盅抓在手里,說:“一點兒不想喝了。”
劉成厚有些為難,勸吧,強免了也不得勁兒,怕惹他不高興;不勸吧,又顯得不實誠,再說這酒就是專為他買的,他才喝一杯,多不盡興,就無可奈何沒話找話說:“王會計咋恁假氣咧,是嫌我的酒賴了是啵?”
王謙和說:“你要不信我給你賭個咒好啵?真能喝你不勸我就喝。一斤二斤都裝過,這一盅酒算啥?我今天胃里實在難受,上午喝多了。散場兒時他們硬要拉我不叫走,說晚上還接著喝,我沒同意。你想搞我們這行兒的還能少酒喝?想喝一天三頓兒都有場兒。我今天是高興,你留我我就得這兒了。”
劉成厚即是討好兒又是由衷地說:“那是那是。要不是趕巧兒天兒黑了,專門兒請你你也不會上我這兒喝酒。你們都喝那幾十塊錢一瓶的好酒。”
“那不錯,煙都是帶過濾嘴兒的好煙。”王謙和不無自得地說。
劉成厚恭敬而又歉意地說:“王會計假氣,酒也不用,用點兒飯好啵?”
王謙和說:“要有面條兒,喝一碗也中。”
劉成厚忙朝鍋屋喊劉云上飯。
不一會兒,劉云端來兩碗韭菜面條兒,劉成厚端起有肉的盤子就要往王謙和碗里撥,王謙和急忙用手掌護住碗,說:“別給我撥,喝清淡面條兒得勁兒得很。晌午只顧喝酒,也沒吃飯,現在肚子空空的。其實還是粗茶淡飯養人。”
不大一會兒,王謙和就把一碗面條兒送進肚里去了。
劉成厚趕忙站起來,要接過王謙和的碗再給他盛飯,王謙和說:“我自己去盛,再盛點湯喝。”
劉成厚攔不住他,喊劉云過來了他還是執意要自己到鍋屋去,劉成厚也只得隨他。心里在想,別看是工作人,倒也真不見外。人家肯吃咱兩碗飯,說明人家看得起咱。
王謙和端飯到堂屋來坐下,邊吃邊說:“小妮兒飯做得還怪可口的。跟前幾個孩兒?”
“也只會做干飯面條兒這粗飯,平時屋里也沒做過啥細作飯。要像你們那見天炒個三盤子倆碗兒,她搞不來。干粗活兒啥的她是沒說的。我跟前六個孩兒,四個妮兒倆崽子。大妮兒兒尋個婆家也是窮,比我這攤兒強不了哪兒去。大兒結了婚分開家,也將將兒(剛剛)顧著他自個兒。端飯這是老三,老四是個兒,在鎮上上高三。還有倆小的,一個上小學,一個上初中。”
“你比我還少一個,我七個,四個男孩兒,三個女孩兒。”
劉成厚臉上露出自愧弗如的神色,無奈地笑:“王會計我咋能跟你比。你們吃商品糧拿工資的,有本事,條件比我不是天上掉地下。”
“也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兒都有本兒難念的經。我屋里也是農村的,也在修理地球。就算是二妮兒我叫她弄供銷社當了營業員,出去了。老三兒接我的班兒得鎮上銀行上班兒,幺妮兒在鎮上讀高中。其余幾個也都在農村修理地球。我家就住王莊兒。不是你們大隊王莊兒,是高堂大隊那個王莊兒。”
劉成厚沒想到王謙和的家也在農村,離這兒也不過十來里路,還是鄰幫大隊的人,感覺上忽然又親近了一些。他說:“象你們有本事,小孩兒也聽話兒,孝順。不象我這一攤兒,窮得叮當響,外人講你,孩兒們跟著受罪他們也嫌你怨你。給大孩兒蓋了兩間房,第二年又給他娶了個人兒,分家時一分錢帳沒叫他攤,憑我這一攤兒,王會計你說夠意思啵?就那還不知好歹,兒子媳婦動不動就為雞毛蒜皮的事兒又怨又吵,說我沒給他們蓋三間房沒給他們買牛,買手扶拖拉機……三天兩頭兒鬧,搞得兩家象仇人一樣。不是我不心疼小孩兒,不想叫小孩兒在莊上顯排場,我有啥本事咧?還有三個小孩兒上學,幾口人吃飯,妮兒她媽這兩年雖說強一點兒,還時時斷不得藥。外頭加信用社還該兩三千塊錢帳,你說我拿啥錢給他?”
王謙和吸了口煙,很有優越感的說:“我老大老二分家出去,前幾年才實行帶耳房的瓦房,我一拉溜兒蓋了六間,一家三間,鍋屋、院墻、豬圈啥都弄得齊備,連廁所也都給他們蓋的好好兒的,花池、壓水井又都給他們打好。老三今年五一結婚,也是我拿的錢。這老四還沒結婚,三間平臺我也給他蓋好了。前些天才完工。反正咱當老人兒的,總是望著兒女好。”
劉成厚恭恭敬敬地聽著王謙和自豪地談他的業績,不住地點頭表示佩服,心里不由覺得自己無能、沒本事,對兒子、媳婦給予的不夠,要是象人家王會計那樣兒把兒子的啥事兒都安排得妥妥貼貼,他們也許就顯得孝順,兩家人也不會見天爭來吵去的了。
不知不覺,倆人說到了九點多,莊上沒一家人亮燈了。王謙和起身要走,劉成厚客氣地挽留說:“天黑騎車不方便,我給你找個地兒歇。”
王謙和堅持要走,說:“我回社里去。三幾里路一會兒就到了。我摸黑路慣了。有時半夜十二點才回家。攔路劫搶的都是要錢,我包兒里今天沒收到錢。今天光顧喝酒了。說歸說,笑歸笑,你那貸款得趕緊想辦法兒還還。你那豬賣了也管還兩筆。你別叫我為難,不送到社里去過兩天兒我還來要。今天先給你打個招呼兒。”
劉成厚一個勁兒地直點頭,嘴里答應著“好,好,好”——這也是他一貫的對付討債者的無奈辦法。
送走王謙和,吳榮蓮和幾個女兒都偎到堂屋里來。劉成厚說:“都去盛飯來吃點菜。”不來客不過節的日子,屋里從不舍得吃雞蛋吃肉,所以大家看見剩下的菜,食欲早就張開嘴了。吃過飯,劉云收拾罷碗筷兒,和妹妹們洗完臉和腳,便上chuang睡覺了。
只剩下劉成厚老兩口兒坐在那兒,又開始發愁、盤算、計劃。吳榮蓮看著劉成厚點上一根“豫南”煙,說:“半晚上(下午)余東成屋里來要豬娃兒錢。她說余東成病了,查出來是胃癌晚期。你說人有多快,春上碰見他,看他還象個好人。唉——!也就是的,該人家都兩年了,再不還她,也真沒話兒說了咧。”
劉成厚往桌角上無意識地磕磕煙頭兒上的灰,有點兒難過地說:“還她,能不還她。”
“劉云上小新家去掂酒,小新又催著結帳。他女人還說,要都象咱這樣兒賒法兒,他們別說賺錢,早關門兒了。”吳榮蓮又把從劉云嘴里掏出的話給丈夫匯報。
“要都象咱這樣兒賒法兒,她還發財咧。”劉成厚不無怨氣地說。“她哪樣兒東西不比街上貴個一毛兩毛。人家有錢的,有幾個拿現錢上他那兒買東西。”頓了一下,他又覺是自己理虧:“——唉,管咋說人家賒給咱了也算不錯。該人家錢,還能不叫人家要,不叫人家背后說?”
吳榮蓮不覺埋怨道:“這個人也真是,啥好吃的沒吃過,偏趕天黑上咱這兒攆晚飯。跟咱又不熟識。他吃不吃,咱做了,還借了肉,一堆兒算咱又該人家十幾塊錢。”
“十幾塊錢算啥咧?這說明人家看得起咱。人家哪兒吃不了飯。人家這個人也夠意思。不象小吳。每回來要帳象訓賊一樣,好象咱不是該信用社的貸款,是該他私人的錢一樣。咱也不能叫人家作難,想法兒還一筆,也好叫他交差。”
吳榮蓮咳嗽了一陣,想到今兒下午發生的愁人事兒,動了動嘴,想忍住,又覺得應該叫老頭兒知道,于是她又壓低些聲兒說起兒媳婦小蘭:下午大隊來人催交超生第二胎的計劃生育罰款,屋里沒現錢,七、八個人就搶一般拉走了大根的舊自行車和幾袋糧食。小蘭就在院里比雞罵狗兒噘大根:“日媽你個有人生沒人管的狗熊,日媽沒本事誰叫你個狗日的結婚生小孩兒!日媽人家新國也是超生,大隊來罰款人家老的趕緊慌著拿錢墊上。日媽你也圖個虛名兒有老的,日媽你老的耳朵塞驢毛了眼睛帶驢蒙眼了聽不到看不見?還是死絕了?沒一個人出頭兒露面兒……”她在院墻這邊聽了,當時就氣得渾身直麻直打顫,肚子里的氣“骨碌咕嚕”直響,胸口被氣頂漲得生疼。想上院里去跟她論理,一來自己病怏怏的身子提氣都不均勻,說不過她,二來自己又沒錢救她的急,替她把拉走的東西贖回來,白費唾沫爭也氣短;討得一臉沒趣不說,又招來莊上人看笑話兒,也不知是驢不走,還是磨不轉,所以也只好干聽著生氣。一天經歷幾起叫人出不得大氣兒的窩憋事兒,吳榮蓮真不知道這種日子啥時才能熬得出頭兒。
劉成厚聽了,鎖著眉頭,仍然是那句一家大小耳朵都聽出繭子的話:“咱沒錢,沒本事,不挨噘(罵)咋搞。盡她噘。你離遠遠兒的,裝作沒聽見。噘再多,又沒粘咱身上叫咱背著。咱哪兒也沒見少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