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
- 得力之死
- 土蘇子
- 3047字
- 2010-02-15 14:48:48
夕陽落入地平線好一陣了。
天邊金紅色的余輝沒有炫耀多久,就漸漸隱退分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一抹抹或濃或淡的鉛灰色云彩。天空象熱癥病人臨死前的回光返照,剛才還洋溢在臉上的燦爛和紅光轉眼間消失殆盡,變得沒有生氣起來。
暮色如同一層薄霧,又好似一張龐大而無形的網,漸漸由遠而近地慢慢移攏來。一些人家的煙囪冒起的忽濃忽淡的炊煙,眼見著也不甚明晰起來。
從田野里傳來的“啊——駕!”的叱牛聲和手扶拖拉機加大馬力犁地的“突突”聲也漸漸稀落下去。野外覓食的公雞母雞們,紛紛或搭伴或形單影只地朝著各自所棲身的院落回歸。
這個時候,王謙和推著一輛半舊的“永久”牌自行車,經人指點,拐向了劉成厚的院落。他長白的臉頰上顯現著明顯的酒暈,高而寬闊的背膀,穿一身七、八成新的很整潔的深藍色中山裝,領口處露出一點白襯衣的邊沿,通體的打扮和氣質叫人搭眼一看就是一副“工作人”模樣。他邊走邊用他那雙沉靜里不乏精明,此時又泛著酒精光亮的眼睛細細地打量著眼前這所沒有院墻的院落的一切外在情形:
兩間座北朝南的茅草屋,板打的土墻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斑斑駁駁,凸凸凹凹,沒有了表皮兒,失去了原形兒。西屋山的半個西北墻角兒用半半截截的斷磚斷坯換補過,并且用兩根半粗的樹棒子在半腰兒處抵住山墻,因為山墻上邊有一個斜的裂縫,似乎就要分裂傾倒下來了。
兩扇窄小的灰色門板,下邊兒已經朽出了幾個豁子。門兩邊兒不遠處的前墻上,各有兩個尺余見方的窗洞,幾根或新或舊的如手杖粗的樹棍棍交叉地卡在墻縫里算是窗欞。屋頂的茅草早已積漚得沒了茅草的形兒,黑糊糊地粘在一起如漚熟了的糞肥,這兒一個凸,那一個凼兒,這兒補一塊黃麥草、稻草,壓上些碎磚爛瓦——整個屋子給人的感覺似乎只要刮上一陣四五級大風,下上一場猛雨,它隨時就會被淋垮一般。
這搭眼兒一看就是五、六十年代臨時湊合搭起的小屋,經過幾十年的風雨吹打,已經這樣搖搖欲墜、破敗不堪了,卻還在無奈地硬撐著為這一家人遮風避雨,就讓人聯想到一個腿殘背馱的瘦骨嶙峋的老人要吃力地扛起一麻袋糧食一樣。
緊挨這破屋的東邊,搭著一間更低矮簡陋的小屋,座東朝西,沒有門板的門洞墻上已被油煙熏得黑糊糊的,一股股濃煙正從那里和壘在南側的一個簡易的煙囪里分別往外冒著。
就著正屋的山墻,有一圈泥巴和草搭就的矮墻,靠墻邊的一角用幾根樹棍支起一個小棚算是豬窩,此時兩頭半大的黑豬正把短粗的脖子伸到半人高的圈墻上,一聲接著一聲“吱兒——吱兒——”聲嘶力竭地叫著,問它的主人要食物吃。
堂屋門口的空地上,有十來只雞子在歡快地爭搶撒在地上的稻粒,有幾個先吃飽了的,踱著小步兒往門口兒偎去。環顧四周,莊上房屋有才時興的磚包青瓦房或“瓦接沿兒”。而眼前這所如此破敗的泥草頂房子夾雜其中,也就顯得特別扎眼、寒慘、凄涼和破敗。
王謙和心內不覺暗嘆:果然又是一個“釘子戶”,恐怕這趟來也是白來。但是工作的性質使他不可能用同情來解決問題,何況還有那兩頭“吱兒吱兒”亂叫的給他帶來一些希望的豬。再說即使沒有那兩頭豬,屋內真的一貧如洗,他的工作的步驟也還是要走下去的,不可能因為你有錢或沒錢決定討還是不討。
他走到離正屋還有一兩丈遠的地方站住,朝鍋屋的方向提著嗓子問:“屋里有人啵?”人肯定是有的,不然怎么有燒火的煙冒出來。這他是肯定了的。
可能是兩頭豬一聲接一聲的刺耳的哼叫聲的防礙,連叫幾聲,劉成厚的妻子吳榮蓮才聽見,從鍋屋里的燒鍋板凳上趔著身子往外張望。一見來人的裝束模樣,她有些茫然和疑惑,問:“你找誰?”
王謙和從她那灰暗浮腫的面目已判斷出她的年紀和身份,便直截了當地問:“劉成厚在家啵?”
吳榮蓮聽他這話,才意識到他不是來問路的,腦子不覺快速過了一遍電影:印象中并不熟識這人哪,他找當家兒的干啥呢?
她把灶膛口兒的柴禾往里推推,禮貌地站起來往鍋屋門口兒走兩步,下意識地拍打幾下腰間破藍圍裙上的灰塵,走出鍋屋,說:“他干活去了。你找他——有啥事兒唄?”那臉上的表情和話里的潛意識分明是:我咋不認識你是誰呀?但是她覺得自己和他的身份差異使她不敢那么冒失地問。
王謙和不經意間就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上身穿件半舊褪色的灰黑褂,領口露著里面的舊線衣,褲子的膝蓋上打了兩塊相近顏色的補丁,一雙光腳穿雙黑色的打了補丁的家做布鞋。通身除了圍裙上的污跡,倒也還干凈,齊脖子的頭發用一個黑鐵絲的攏子攏著,也并不凌亂,看起來倒是一個利落或曾經利落的人。只是她的一臉病容,好象才與這個破院落更協調。
他正在考慮是等劉成厚回來,還是把自己今天來的意思給她說叫她轉達給劉成厚,忽然聽她說:“劉云,你大回了啵?”
“回了。在后頭。”
王謙和側臉看到,一個約莫有二十歲的小妮兒,從豬圈那邊兒扛著個鐵鍬過來,黑紅的圓臉上一雙黑眼睛特別亮,兩片厚的烏嘴唇,頭發攏在后邊用一個淺紅花的手絹扎成一個馬尾巴。半舊的水紅襯衫,藍褲子,黑灰的光腳穿著一雙笨白的塑料涼鞋。看起來通身那么結實、樸素、靈巧、能干。從她的烏嘴唇和眼睛的樣式,王謙和就斷定她們是母女倆。
劉云見陌生人注意地打量她,有些不好意思,把鐵鍬搠在堂屋門口兒,就徑直進堂屋去了。
這當兒一高一低兩個小妮兒各抱著一些稻茬也從豬圈后頭走過來,后邊跟著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肩上扛把撅頭。顯然,他就是劉成厚了。他赤著古銅色的腳,褲腿卷到腿肚上,上身穿著個肩頭打了補丁的藍秋衣,古銅色的臉上一副憂愁又老實的模樣。
“來客了。”吳榮蓮又往前走了幾步,笑著對劉成厚說,算是卸了自己的任務。
劉成厚自然也在打量揣摩來人的身份,就咧開嘴表示出熱情的笑意來:“這來的誰也?”似是問吳榮蓮,又是問客人。
王謙和知道她也回答不上來,就自我介紹說:“我是信用社的王謙和,才調來的,接吳德全的帳。”
劉成厚一聽這話,心里就明勁兒了。怪不得總擔心著、害怕著小吳該來了卻又遲遲沒來,原來換人了。他那臉上立時就擠出更殷勤敬重巴結的笑容,瘦的臉皮被擠兌成菜包兒饃上的褶皺兒,誠惶誠恐地說:“王會計,走,到屋里坐,到屋里坐。”
面對他的客氣,王謙和一點也不以為然。只是見天色已暗下來,恐怕要不多大會兒就看不清帳本兒,一種復雜的心態使他很隨和的用右腳打下自行車的后支架,扎穩車子,隨劉成厚往堂屋里走。
推開虛掩的門,屋中的光線已顯得昏暗。劉成厚一邊客氣地把王謙和讓進屋,一邊去拉門后墻上的電燈開關拉繩兒,“啪啪”兩下兒,燈泡兒并沒亮。他似向來人解釋又似自言自語:“八成兒是燈泡兒壞了。別人家都有亮咧。這燈泡兒質量越造越假。”
劉云手里拿著換過的衣裳,無聲地從里房出來,貼著門邊“溜”出堂屋。
劉成厚的話音剛落,吳榮蓮已從鍋屋端來一個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燈,左手小心翼翼地護著火苗怕被風吹滅。
她把燈放在供桌上,對劉成厚說:“小軍半晚上(下午)來收電費,我說手里暫時沒錢,褪幾天再繳,他橫眉冷眼的,厲害得跟閻王爺樣,說‘褪幾天褪幾天,褪幾個月了還褪幾天,要都象你們這家子人,我成不用上班了。’硬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咱的電線給掐斷了,說是啥時繳錢啥時再接線。人家有面兒的電費一欠半年幾個月都中,咱才欠三個月就不中。”
雖說自己的窮早已是莊里莊外盡人皆知的事了,可是妻子一進門就當著陌生的工作人,說電工不客氣地用掐電來對付他們欠電費,出于人本能的自尊和虛榮,劉成厚還是覺得尷尬和難為情。因為這還不僅僅是窮的問題,好象還顯得自己多不會圍人多沒人緣兒一樣。他勉強笑笑似乎是向王謙和表明他的大度知理:“掐就掐唄。那你都不交電費咋搞?那是他的工作職責。沒有規矩哪有方圓吶。”爾后似乎不愿她再在這里多嘴說什么,吩咐說:“你去燒兩碗水叫小妮兒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