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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鳳兮鳳兮

  • 鳳兮鳳兮
  • 小船芝麻
  • 7059字
  • 2009-07-30 21:36:13

且不管死到底是什么,它反正非常簡單。一片刀鋒,一匹白綾,或是一杯鴆酒,就能結束這錯綜復雜的人生。

由此看來,生的意義,其實也不過如此。

虎兒幼時因為樂廣的緣故,熟讀過賈誼所有的注疏。雖然每篇他都能默記,但真正進到了心里的,唯有一篇《鵩鳥賦》。賈長沙弱冠而為漢文帝博士,留下了《過秦論》、《治安策》等洋洋灑灑的預政文字,彰顯他足以為帝王師的才華。然而,在他病重的時候,卻望著潮濕的窗前那象征兇兆的鵩鳥,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天地為熔爐,造化為工匠,陰陽為炭火,世間的萬物,都是爐子的熔銅。人生在世,不過是一場漫無目的的煎熬罷了。三十歲不到的賈誼驚才絕艷,為漢儒之首。可是他眼中的人生,原來竟是這樣的。

莊子說:“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面對著一方墓碑,刀鋒貼著脖頸,死真是非常非常地近。更因為墓穴里躺著的,是曾經那么生動的一個人,使得死亡看起來不但近,而且親切,真仿佛一個安寧的歸宿,一場永恒的休息。

現在,刀鋒只要深入數寸,斜斜一抹,這場大夢就結束了。他會不會像莊子說的那樣,“成然寐,蘧然覺”——安然睡去,又幡然醒來呢?

他忽然想起了楚興。楚興生前不是個愛說話的人,卻樂于給他們兄弟講些天南海北的故事,講到高興處,拍案擊節,把他們當成可以推心置腹的小友。有一次他喝醉了,隨口說道,江湖中人自盡時都用左手,知道為什么么?——因為左手比右手笨拙,不會護疼,所以那一下往往干脆利落。

虎兒右手拿著刀,猶豫地望著墓碑。他想起了朝夕相處的哥哥、日漸衰老的母親。尤其一想到母親,想到她曾經獨自面對過家破人亡的慘禍,就覺得自己現在這樣,真是天大的罪過。

然后,他忽地想到了青鳳。

未來和過去,如同元宵花燈上的謎語,深更羅幕里的chun夢。雖然什么都未曾發生過,也許什么也都不會發生。他一瞬間心煩意亂,愁腸百結。那柄金刀不知何時已跌落在地上;而那只草綠的蟋蟀,又從墓碑后面蹦了出來。

天已經全黑了。秋天的曠野上,長風吹過星斗,搖落木葉,颯颯之聲在黑暗中聽來,顯得分外凄涼。虎兒這才發覺,自己竟已在這里跪坐了數個時辰。他回過頭去,看見半里的蓬松的白尾巴在暗夜里甩來甩去,于是站起來走到半里身邊,解下了她的韁繩。他欲待翻身上馬,卻頭痛欲裂,兩腿發軟,怎么也上不去,索性牽著馬緩緩地走下山來。

秋夜里的風一陣涼似一陣,刀子似地割在身上,讓虎兒記起了那次服食五石散后的感覺,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武子。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群山,那雄偉的山脊,已被默默埋葬在了黑夜里。

此時的天地,就仿佛一個巨大的墓穴一般。

他忽然又想到,現在還在宵禁,從汜水進洛陽城的城門已經關了。要回家,勢必驚動城門的守卒——已經因此讓楚興喪命了,還不夠么?若是整夜不回家,母親一定會擔心得發瘋,況且在這深更半夜的城郊,如何過夜?

虎兒騎在馬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忽然覺得很想笑:上天仿佛特意要告訴他,生命委實不值得留戀。離開了武子的那方墓碑走下山來,便找不到一個可以容身之處。他選擇了求生,可是這人世,卻好像并不歡迎他似的。

他信馬由韁地晃蕩了一會兒,開始認真考慮今晚怎么辦——現在回城是肯定不行的了。若是一路往南走,不出半個時辰就是滎陽,在那里也許能找到可以投宿的地方。

這是虎兒生平頭一遭獨自走夜路。北邙山地處偏僻,人煙稀少,起初路邊還有星星點點的燈火,越往前走越是荒涼。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官道已變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借著星光,他看見前面影影綽綽的樹木生在層層石壁上。黑黢黢的山谷像一張大張的巨口,那又細又長的小路,便是它伸出的舌頭。

他的手不由自主更攥緊了馬韁。山里靜得出奇,只有半里的馬蹄偶爾踏在碎石上的聲響,在耳邊自問自答似地回蕩。虎兒開始不斷四下張望——他總覺得有什么東西跟在自己身后似的,又漸漸覺得自己走錯路了——從滎陽到北邙山,這條路他從前陪同舅舅圍獵時也曾走過,但在白天看來,跟晚上卻這么不一樣。他仿佛不記得這條路上要經過山谷了,還是自己從前并沒有留意?

有了這些念頭,時間變得越來越難熬了。他勒住韁繩,抬頭仰望星斗:夜空上陰云密布,初生的月亮周圍蒙著層暈紅的紗衣,仿佛廣寒宮里滲出的鮮血一般。北極星晦暗難辨,七星也看不見影蹤,只有天際的一團星群,三顆明星橫亙于中央——那是西官白虎宿的參星?還是東官蒼龍宿的商星呢?

參商一東一西同浴于銀河,卻此生彼落,此落彼生,永遠不得相見,一如這世上曾經那么相知的兩個人。

在這不知深淺的山路上,虎兒分不出東西,也找不到南北,癡望著夜空半晌,頹然垂下頭來,松開了手中的韁繩。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忽然從荒草間竄了出來,忽閃著兩只發綠的眼睛,他還沒來得及看清是什么,那東西便已從他面前橫穿而過,消失在山谷深處。

又走了不到一盞茶功夫,黑暗之中,半里忽然一矮,濺起大片冰涼的水花。虎兒起初吃了一驚,轉瞬明白,原來他們正在淌過谷底的一條山澗。澗水時深時淺,深的地方,有時忽然就沒到了半里的肚子下面,把他的鞋子、袍裾都浸得透濕;俄而又淺了,淺處水流湍急,半里的蹄子幾次打滑,最終虎兒不得不從馬背上下來,牽著韁繩,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溪澗中摸索。

當一人一馬最終翻過幽谷,來到山頂時,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夜色深不見底,虎兒知道,自己這下是徹底地迷路了。山風凜冽,夾帶著鷓鴣凄切的叫聲,悉悉索索地拂在他濕透了的衣衫上。他慢慢將半里系在一株松樹上,自己靠著塊大石坐了下來。

頭痛一陣陣地襲來,越來越不可忍受。虎兒伏在一片冰涼的山石上,把前額抵在石頭上反復摩梭。忽然,他聽到了什么響動,驚得回頭望去:身后的峽谷中,一輪斜月掛在林梢。

他出了會兒神,緩緩地轉過身來——幾丈外的云松下,半里的身邊,不知何時已立著一匹雪白的駿馬。月華如水,靜靜地流瀉馬上的人那一襲挺拔的青衫上。半里卻依舊安安靜靜地靠在樹邊,仿佛絲毫也沒有受驚。

眼看著面前的人翻身下馬,朝自己走來,青色的袍裾在長草間拖過,發出低沉的悉索聲。然而虎兒卻只是靜靜的坐在那里,一言不發。

悠游散人在他面前立住,臉上帶著個淺淡的微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頭疼得厲害的時候,往石頭上蹭是不管用的。”說著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腦勺。

虎兒忽然在這里見到悠游散人,只覺得如做夢一般。及至散人的大手捋上他的頭發,忽然一陣悲從中來,忍耐了許久的痛苦和絕望頃刻間奔涌而出。他勉強想說點什么,卻覺得傷心到了極點,一個字也說不下去,放聲痛哭了起來。

悠游散人伸臂將拉過他的腦袋,讓他靠在自己懷里,抬頭仰望一輪斜月,輕輕地嘆了口氣。

“‘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等到虎兒稍稍平靜下來,他緩緩地開口,似笑非笑地道,“我從前問你,可愿留在山中做我的小童子。當初你若答應了,又豈會有今日呢?”

“我現下愿意了。”虎兒顫聲道,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絕望之極的神色,停了半晌,靜靜地道,“我愿意跟隨先生入山,絕圣棄智,從此再不踏入塵寰半步。”

悠游散人低下頭來,仔細地端詳著他,良久,微微一笑道:“跟我來。”他說完一轉身,踏著荒草,大步向遠處的懸崖走去。

他們面對著深谷,在凄凄秋草深處坐了下來。頭頂一輪明月,腳下是萬壑松聲。

“老子說‘絕圣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可不是為一己之修身得道。”悠游散人的手隨意放在膝上,微笑道,“‘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你為了做到這三條,就‘從此不再踏入塵寰半步’;殊不知這三絕三棄,正是老子的入世之道呢!”

他側頭看了看虎兒,見他垂著眼睛沒有說話,笑了笑接著道:“這個懸崖不夠高,這山谷也不夠深,不過,還是讓我想起了先父的一個好朋友的故事來。”

虎兒聽到“先父”二字一凜,心知他要說的故事,必是昔日竹林七賢的往事,不由自主抬起了頭來。

“先父從前有一個摯友,他很愛爬山,尤喜歡在夜間散步。”悠游散人微微瞇起了眼睛,緩緩地道,“有一次他在山頂上,遇到了一位已經得道的真人。先父的這位朋友,才學深不可測。他與真人箕踞對座,探討三皇五帝,治世經史的話題,然而,那真人卻正眼也不看他。

他轉而談起棲神導氣、參道修真的玄學,其中不乏精深入微的見解,可那真人的反應還跟先前一樣,對他不理不睬。最后他長嘯一聲,起身就要離去。那真人卻笑著開口了,說道:‘何不再嘯一聲?’

兩嘯之后,先父的那位好友不再多言,徑自走下山去。行到半山腰時,忽聽得身后眾音齊鳴。琴簫鼓吹之聲,激蕩深谷,響徹云林。他回頭望去——原來是山頂上的那位真人,作了一聲長嘯。”

悠游散人眼望著腳下的深谷,悠然道:“阿虎,那兒就是你方才涉過的山澗;那兒有條岔路,往左通向滎陽,你之前卻往右走了,才會迷路來到這里。”

他一邊隨意指點,一邊淡淡地道:“你看,自上觀之,眼中所見跟你方才在山谷中的多么不同!一個人若能遺世獨立,冷睨人間,那么在他的眼中,上下古今,一如白駒過隙;經營謀略,一如蟋蟀斗狠;修道參真,一如緣木求魚——探討經史也罷,玄學也罷,又有什么意義呢?”

這席話有如一陣涼風,從腳下深谷中的松枝間吹來,飄舉人的衣帶。虎兒默然半晌,緩緩地道:“那么,人世如此,是真的循無可循了?”

“循無可循……”悠游散人望著他,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氣是如此憂傷,他還沒有開口說話,就已聽得人莫名傷感。只聽他隨之續道:“先父的那位好友,便是阮步兵。你想必已經知道了。”他說著瞟了一眼虎兒,“在竹林七賢中,先父最欽佩的人就是阮郎。阮郎口不臧否人物,與先父相交十數年,從不評價先父一句;反之先父對阮郎,卻從不吝溢美之辭。”

虎兒不由得微微驚詫:嵇康的俊烈高傲,是舉世皆知的。真沒有想到他這樣一個人,竟對阮籍如此推崇;而阮籍對他,卻一直“口不臧否人物”。這個阮郎,究竟有著怎樣的傾世之處?

“先父罹難,是在景元四年的初秋。那一年的秋末,阮郎在袁仲尼家里喝得酩酊大醉,駕著一輛牛車任意游走。他走到每條路的盡頭,無路可走的時候,便驅車回返,再換一條路。最終,他走遍了所有的歧路,發現自己再也無路可走了,便痛哭失聲。”

悠游散人說到這里,停頓了很久。

山谷中靜得出奇。他這一停頓,整個世界都變得空了。

“文帝自封為晉公,自備九錫,其心可謂路人皆知矣。就是那一年冬天,阮郎寫出了著名的《勸進箋》。先父死后,阮嗣宗已隱然為天下名士之首。這篇《勸進箋》,為文帝的禪讓做了最有力的聲援。這件事,你以前不知道罷?”悠游散人側頭望著他,靜靜地道。

虎兒心情激蕩,一時間思緒百轉,只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先父生前最好的朋友,就是阮郎。可他卻在先父尸骨未寒之時,親筆為殺害好友的劊子手寫《勸進箋》,助他以禪讓為名,篡位竊國。世人于是都覺得,阮郎背叛了竹林七賢的聲譽,背叛了自己的摯友,是個反復無常的小人。可是我知道,先父的在天之靈絕不會這么看的。”悠游散人頓了頓,緩緩地道,“七賢中人,也從不這樣看待他。我自己,對阮郎其人,自始至終,也只有敬佩——知道為什么么?”

“正因為人世間循無可循,阮郎才有窮途之哭。”虎兒輕聲答道。

“好孩子,你的悟性,從小我就喜歡。”悠游散人朗聲一笑,忽低頭地盯著虎兒的眼睛,肅然道,“你既然明白了這一層,為什么不懂得樂先生的無奈呢?”

虎兒默默地站起身來,緩緩跪倒在悠游散人面前。

“好了,好了。”悠游散人俯身將他扶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溫言道:“我并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他說著摸了摸虎兒的腦袋,默默半晌,忽仰望星空,長嘆道:“阿虎,你看,從前的智者,喜歡觀星象以卜兇吉。可是現在的世間,兇吉迫在眉睫,已然不用觀星了。眼下諸王相爭,一年之內,必成大亂。”

“趙王與孫秀權傾朝野,不得長久么?”虎兒靜靜地道。

“這世上有什么是長久的?”悠游散人回頭一笑道,“天地尚不能長久,大道尚不能長久,人心尚不能長久,何況弄權之輩?‘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趙王與孫秀二人,一點兒也不足慮。”他往后一倒,靠著身后的一株松柏悠然道。

“先生覺得,所足慮者是什么呢?”

“西方的匈奴,北方的鮮卑。”

“江統曾上《徙戎論》,不被朝廷采納。如今犬戎各部其勢已成,狼行虎視,窺伺中原。匈奴質子劉淵、部將石勒,絕非池中之物。”面對著一壑松月,悠游散人緩緩地道,“所足慮者,還有擁兵在外的諸王——齊王與趙王不和;成都王重用江南陸遜二子,必有所作為;東海王素與武子和淮南王交厚,一時隱而不發,但日后終將起事。

所足慮者,更有諸王與犬戎的交情。匈奴質子劉淵常年受成都王扶植,成都王若發兵,勢必倚仗匈奴;東海王起事,恐怕也離不了善戰的鮮卑軍隊。如此一來,山河洞開,社稷傾頹,滅頂之災,還會遠么?”悠游散人說到這里,聲音依舊和緩,態度仍舊從容,自己仿佛完完全全置身事外一般。

虎兒抬頭望了他一眼,眼神里有一絲奇怪的神色。

“怎么了?”悠游散人笑道。

“沒什么,先生。”虎兒垂頭道。

“你是不是在想,這老兒自稱隱者,怎么朝中的事情他卻知道得這么清楚?”

虎兒側頭望著悠游散人,忽然展顏一笑。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愈顯得他的眉目湛然若水,瑩然如玉。他笑笑沒說什么,仿佛默認了。

“你聽說過山巨源先生么?”悠游散人笑望著他道。

虎兒點了點頭。巨源先生的事情,還是孫子荊當初告訴他的。他想起那亡命天涯的孫子荊,心里又忍不住泛上一陣酸楚和凄惶。

“先父逝時,我才八歲。是巨源先生一手將我撫育成人的。”悠游散人眼望著遠處,緩緩地道,“二十八歲那年,巨源先生將我舉薦為散騎侍郎、秘書丞。這兩個官位,現在還虛設著,只是我耽于山水,從來不去點卯罷了。”

“他當初舉薦我前,曾同我來到山上,徹夜長談過。”悠游散人望著虎兒驚詫的神色,淡淡地道,“他苦思冥想了好久,最后對我說:‘我終于為你想通了——天地四時,猶有消息;水云星月,猶有長損,而況人乎?你父親有他的節操,你,有你自己的。’那夜長談之后,我便被巨源先生力薦,拜為秘書丞。可是他的那一番話,直到多年后我才真正聽到了心里去。

“天地四時,有他自己的消息。人各有時,同這草木山川一樣。”悠游散人笑了笑道。

虎兒睜大了眼睛,一聲不響地望著悠游散人。

“大廈將傾,我這跟木頭,在山林中閑置了十幾年,該是派上用場的時候了。”悠游散人說著站了起來,撣了撣衣冠,負手笑道。

虎兒仍舊坐著,還是沒有說話。

“你在想什么呢?”悠游散人舉目望月,良久,低下頭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道。

“先生,我在想我的祖父。”虎兒緩緩地站了起來,低聲道,“祖父曾經給我講過《莊子》里廟堂與泥巴的故事,當時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蘭陵郡公遇難,是在廟堂。”悠游散人凝望著他道,“先父遇難,卻是在泥沼之中。孩子,循世不分朝野,避禍無論遠近,這一點,你將來會明白的。”

“天子暗弱,妄殺賢良。這樣的大廈,也值得獨支么?這樣的朝廷,也值得輔佐么?”虎兒垂手而立,忽然冷冷地道。

悠游散人沒有回答他的話,卻沉吟著笑道:“你可知道,我今晚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只因先母葬在這座山上。我今夜來祭她,不想卻遇到了你。”他遙指著山頂最高處的一片松林,“家母的墳塋就在那里,想不想同我一起過去?”

松林深處,生出一條久經晨嵐暮雨,已被洗得發白的石階。這里在最高的峰頂,風聲盈耳,月色滿懷,人站在階上,仿佛離星辰非常非常地近。兩人拾級而上,走到盡頭,便看見了一方墓碑。

悠游散人在墓碑前跪了下來,虎兒一聲不出地跪在他身后,飛快地掃了一眼碑石上的刻文。

是了,這就是曹魏皇室的最后一代公主,曹操之孫,沛穆王曹林的女兒長樂亭主的墓碑。卻見悠游散人朝碑石默默地磕了三個頭。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躬身道:“母親,人生在世,各盡其志而已。父親生前,寧死不受晉室之官。如今事易時遷,華夏將蒙大難。孩兒愿盡人臣之志,事若不成,唯有死國而已。母親在天之靈,望能容諒!”他的聲音激動低沉,再沒有往日的平淡和緩。說完這番話,默立了一會兒,便轉身大步走下了石階。

他們回到了系馬的樹下,悠游散人盤膝而坐,方才的抑郁沉痛之色已不見了,他淡淡地笑道:“你看這山上的樹木,就是比別處的可愛。盤枝錯節,一派天然之象。我平時最討厭看人修剪樹叢,對著這些參天古木,便舒坦許多。”

“南伯子綦見到的樹,不知道可有這么高大呢?”虎兒仰望了一眼頭頂的老松,自言自語地道,“這松樹生在山上,縱使長到參天,也不必擔心被砍下來給人作棟梁之材——真是值得羨慕。”

悠游散人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卻轉身從馬鞍上取下了行囊,抽出了一張七弦古琴。

他把琴放在膝上,調好了絲弦,將琴遞給虎兒道:“長夜無聊,你隨便彈只曲子罷。”

虎兒坐在他身邊,隨手撥弄著琴弦,側頭躊躇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望著悠游散人道:“先生,我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說罷。”

“‘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虎兒輕輕地放下琴,站起身來看著悠游散人道,“賈長沙說,有德之世,鳳凰來儀;無德之世,鳳凰遠去。此言竊以為甚是,先生應當三思。”

悠游散人仍舊坐著,眼中的笑意更濃了,忽然伸手將地上的琴提了過來放到膝上。他的五指一揮,山谷中頓時萬籟齊鳴。那或蕭蕭簌簌、或回旋激蕩的和音,不知是來自云端還是林梢,風前還是谷底。

“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無道,圣人生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他清亮遼遠的聲音如臥龍騰起,悠游于群山之中。一曲方罷,悠游散人垂下手,笑望著虎兒道:“賈誼的意思,起源于莊子。你既取此意勸我,那么你就告訴我,莊子把這首歌放在哪一章里?”

松濤此起彼伏,月光清澈萬里。

“《人間世》。”虎兒怔怔地答道,立在那里,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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