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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夜

  • 鳳兮鳳兮
  • 小船芝麻
  • 4726字
  • 2009-07-12 11:40:12

一個人笑起來竟然可以這樣好看。

有些人的容貌,只是讓人看著舒服;也有些人的容貌,讓人看著嫉妒;更有些人的容貌,讓人看著自慚形穢??墒沁@白衣的客人,卻并不屬于那些人中的任何一類。

他的眼睛深不可測,仿佛天河盡頭漆黑的星海。無數微妙的、動人的神情在眸子里閃爍,就像海底里那些誘人去打撈的星星。他全身都散發出一種安靜的、神秘的氣質,仿佛一個邀人探索的謎語,于不經意處等待著你。

然而他的眉毛和鬢角卻透露出了滄桑的消息。秀逸的眉毛仿佛眺望著遠山,使得他臉上的神情顯得疲倦、孤單;而鬢角上的幾絲灰發,配著這樣一張絕世的容顏,讓人看了之后,會莫名其妙地難過起來。

“若有機會,我還是要力保太子的?!睒窂V緩緩地道,“就算太子遭遇不測,我也絕不會依附賈氏一黨?!?

那白衣人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的微笑,嘆道:“你不愿與我們同流合污,這我知道。放心,延祖,我并不是來施惠于你的?!?

他俯身放下手中的茶杯,輕聲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正月里真有變故,還有一個朋友愿意幫你收留家人,僅此而已?!闭f罷向樂廣微微一揖,再不多言,轉頭往門外走去。

樂廣仍舊坐著,默默看著他走到門口,忽然道:“等等。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那封險些致太子于死地的信,是不是你篡改描補的?”

那修長的背影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樂廣亦什么也不說,只是緊緊地盯著眼前人的背影,仿佛在等他答話,嚴肅而又耐心地等著。

也過了不知多久,終于,那白衣人垂下頭,輕笑道:“各為其主,無可奉告?!?

“胡說!”樂廣忽然大怒道,“你以為我不明白你到我這兒來,其實冒著多大的危險?阿仁,你在這樣緊要的關頭,心里卻存著朋友間的私念——你跟他們不是一類人!何必去趟這渾水?外人傳言你對賈后‘望塵而拜’,還有比這更不堪的說法——你作何感想?難道名譽被如此糟踐,也能坦然受之么?!”

那白衣的背影微微顫抖,卻仍舊一言不發。

樂廣接著道:“‘覽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種樹,逍遙自得’、‘仰眾妙而絕思,終優游以養拙’——這些話都是誰說的,你還記得嗎?二十年前我認得的那個在河陽縣種桃花的少年,如今真的已死了嗎?”

等樂廣一口氣全說完了,白衣人這才輕聲回答了一句——“此一時,彼一時,人各有無奈事?!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樂廣靜靜地目送他出門,一個人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忽然轉過頭來,眼望屏風,疲倦地道:“看夠了沒有?滾出來吧?!?

虎兒和青鳳都嚇得一哆嗦。青鳳倒還罷了,這兒畢竟是她自己的家;虎兒身為客人,卻比她尷尬了不知多少倍,然而事已至此,只得硬著頭皮走了出來。

“是我讓阿虎陪我來的,爹爹?!鼻帏P走上來拉著樂廣的袖子,一臉無辜地嘟囔著。

虎兒瞥見樂廣臉色相當地不善,悄悄把青鳳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橫了一條心走上來道:“樂伯伯,我……”

“你出去?!睒窂V打斷他的話,向青鳳道。

他等青鳳走遠了,轉過身來沉聲道,“我當初拼命想救你,是因為受你祖父的知遇之恩。你的性命既是刀劍下撿回來的,我便想讓你從此好好活著,不再卷進這些齷齪兇險的傾軋里去,懂么?”

“嗯?!?

“不,你不懂。”樂廣長嘆了一聲,搖頭道,“你什么也不懂。你已經聽到了這么多,現在還說什么置身事外?”

“我并不怕。”虎兒靜靜地說。

樂廣淡淡地道:“我不想讓你兄弟參政,是因為現在宮廷里一片渾水,你們犯不著稀里糊涂地搭上性命。等這件事過去了,乾坤初定,那時有的是報國的機會?!?

“我也并不在乎什么報國?!被喝耘f靜靜地說。

樂廣愣了一下,頗有深意地看著他,半晌,忽然嘆道:“你知道方才那位客人是誰嗎?”

“誰?”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潘安?!?

世間的美名,有的時候并不是虛傳。這世上的檀郎只有一個,即使他老了,鬢邊已有白發,然而那絕世的風姿,卻并不會隨著年華消逝;旁人想要模仿他,終究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樂廣頓了頓,接道,“他來見我的目的,是想告訴我禍事臨頭,皇后欲對太子不利,就在這個正月里。你卻并不知道他此行有多么兇險。”

他低下頭,見虎兒聽得專注,嘆了口氣道:“賈后的侄子魯國公賈謐結交文人名士,號稱二十四友,實則為賈氏府中的幕僚。潘安以才名居二十四友之首,賈氏的那些勾當,沒有什么不先經過他的。若是讓人知道他這時跑來看我,走漏了這樣重大的消息,只怕他立刻兇多吉少?!?

“然而他卻敬重您這個朋友,不忍不相告?!被狠p聲道。

“朋友。”樂廣悠悠地應了一聲。

“我們初識的時候,他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因為得罪了朝中的老臣,又寫詩諷刺了武子,被貶到河陽做縣令。那時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窮得叮當響,四處投奔無門,就這么認識了他?!?

樂廣微微笑著,仿佛沉浸在一段無憂無慮的回憶中,自言自語地道:“這個人臭美得很,做個縣令也不安分,因為自己酷愛桃花,便異想天開,要在整個縣內遍種桃花。”

天下如此風雅的縣官,只怕古往今來,只有檀郎一人,虎兒心想。他尋思那整個縣城滿目桃花的盛況,春風過處,片片紅雨,何等美妙,卻聽樂廣笑道:“可是河陽縣偏偏窮得要死,哪有那些閑錢給他買幾千株桃樹?阿仁自去搜集了數千枚桃核兒,一一埋在地下?!?

“你大概不知道,桃樹這東西,不比棗樹,當年種下小苗,當年就能結果。桃樹從苗到開花,至少三年,更何況是種子了!他埋下桃核后,時常命人施肥澆水,忙得不亦樂乎,此后每年的早春都要給我寫信,邀我去看他的桃花——每次我巴巴地跑去,都只能看到葉子罷了!”

樂廣說到這里哈哈大笑起來:“他每次都尷尬無比,可是到第二年春天,照例忍不住要寫信邀我過去。直到第五年春天的時候,我收到他的一封信,告訴我他的桃花終于開了,還附上了好幾首詠桃花的詩一并寄給我。那年的秋天,他又來信說,桃樹接了果子,甚甜,可是他命人等果子一熟就統統摘掉,生怕累著了那些樹,明年無力開花。他把熟桃子裝成幾十筐分放在衙門前,過路人隨手可拿。又寄給了我幾大袋兒,可惜都爛在路上啦!”

“您去河陽縣看到他的桃花了么?”虎兒笑道。

“沒有。”樂廣說到這里,臉上的笑容淡去了,緩緩地道:“就是在那一年,我被舉為孝廉,進京為官,從此俗役纏身,再沒有了以前的閑散自在;也是在那一年,阿仁結識了賈謐,加入二十四友的圈子,他也被調回京城,當上了黃門侍郎。再后來,我們就很少見面了?!?

虎兒沒有問樂廣為什么兩個人都在京城里,卻反而很少見面。他對朝中的事情知道得雖然不細,卻明白這一點:潘安結交二十四友,二十四友依附于賈皇后,而樂廣身為太子舍人,與賈后勢不兩立?;合氲竭@里,不禁微微嘆了口氣。

“他曾對我說,河陽的三月春guang無限,滿城桃花夾道相迎,天上地下,如飛霞鋪錦一般。”樂廣笑了笑,笑容中含著說不出的落寞,“也不知他是不是吹牛?反正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些小樹秧子開花?!?

他說著望著虎兒道:“你看,我與安仁,原先是那么好的朋友,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這個世界上,有時候你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樂伯伯,”虎兒有些遲疑,半晌才接著道,“竊以為,潘先生此番冒險相告,正是因為珍重同您昔日的情誼?!?

樂廣聽了這話,眼中流出無盡悲哀的神色來,沉默了許久,重重嘆道:“他不該來的,不該告訴我這個消息。他的確不曾負我,可是現在,我卻要負他了。”

那天傍晚,樂廣親自把虎兒送回了衛府,臨別的時候,他拍著虎兒道:“你就像我的兒子一樣。不知我說的話,你還肯不肯聽呢?”

“樂伯伯請指教。”

“從今天起,再不許來找青鳳,只當不認識我們父女。若是逢兇化吉,咱們自有重逢之日,不過,”樂廣笑了笑,“誰知道呢?下車吧,告訴璪兒我今天的話,向你們母親問候一聲?!?

說完他揚鞭清叱一聲,駕著馬車向東邊疾駛而去,扔下虎兒一個人,獨自立在街頭。

天已黑了,他要趁著這暮色,趕去兩個地方。第一個地方,就是司空張華的府邸。

“相煩稟報一聲,太子舍人樂廣求見。”樂廣整頓衣冠,立在門外道。

自從太子被廢后,司空張華已經臥病在家一個多月了,無倫是探病的還是做客的,他誰也不見。然而今天晚上,那侍衛卻把門打開了一半,低聲對樂廣道:“樂先生,請隨我來?!?

樂廣走近重重深院盡頭的一間小書房里,忽見張華衣冠端肅,神情泰然,絕不像是個生病的人。他見此情形,知道無須再寒暄客套,微一行禮之后,直截了當地道:“張司空,敝人此來,只為傳一句話?!?

“哦?”張華目光矍鑠,盯著樂廣道,“樂先生是老夫唯一愿意見的朝臣,樂先生的這句話想必也非同小可,張某愿洗耳恭聽?!?

樂廣沒有立刻開口,卻微微側頭環顧了一下四周。

“放心吧?!睆埲A微微一笑,伸手請樂廣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

樂廣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平靜,直視著張華道:“趙王欲廢后迎立太子,先生作何想法?”

出乎樂廣意料的,張華聽了這話,并不顯得震驚,他仿佛早就料到了這件事似的。“老夫風燭殘年之人,有心無力。”白發的司空淡淡地答道。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先生此刻猶疑不決,只怕要害人害己!”樂廣‘嗖’地一聲站起身來,低聲道。

“我并不是猶疑不決,而是已經拿定了注意。”司空張華抬起頭,微笑地望著樂廣,“這一個月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就是在想這件事呢。”

他說著撣了撣自己的袍子,悠然道:“宗室六位王爺聯名上書保太子,與皇后勢不兩立。如今太子被廢,皇后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宗室諸王,諸王又怎能坐以待斃?于是我想,若是有人找我謀事,我是應該拒絕呢,還是應該參與?”

他看著樂廣一笑,接著道:“老夫跟隨先帝打下江山,后來又看著太子長大,前后算來,該有四五十年啦。因為癡長先生幾歲,自信還有些識人的眼力。先生是忠信之人,那天幾十個太子舍人之中,只有先生最先站出來為太子說話;可是,先生如今欲為趙王效力,老夫竊以為不可?!?

“愿聞其祥?!睒窂V肅然道。

“趙王年老昏聵,孫秀卑鄙不堪。同這樣的人合謀大事,有識之士不屑為之?!?

樂廣沉聲道:“張先生,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先生若是只為了鄙薄趙王幕僚的人品,就拒不營救儲君于水火之中,可謂因私廢公矣!”

然而張華卻笑著搖了搖頭。

“樂先生,你心中的公,恰恰是別人心中的私;你心中的國,偏偏是別人心中的家,為之奈何?”

他說著站起身來,慢慢地在房中踱步。

“冷眼看這世間,其實許多事情,最重要的往往是手段,是‘小節’。你去告訴趙王,張華對晉室忠心耿耿。趙王若對我放得下心呢,就全當我不知道這回事;他若放不下心,大可以明日派刺客來取我的性命——但要我跟他們同處一室,營營謀劃,恕老夫不能遵命?!?

屋檐上的白雪,被夜幕罩上一層沉悶的灰色,像慘淡的壽衣。人家的房舍,就像一只只孤零零的棺材,蒙在壽衣下面。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虎兒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立在府門外,看樂廣的馬車漸漸消失在灰白的甬道盡頭。北風在路口肆虐來去,寒鴉的聲音在風中哆嗦,整個世界空空如也。

他最不喜歡的時候是夜晚,最不喜歡的季節是冬天。因為這兩者都既沒有紛繁的色彩,也沒有斑駁的生機,有的只是一片空虛,任人的思想在其中飄零游蕩,孤單無依——多么殘忍的空虛。

如今他站在隆冬的夜晚,自己家的門外,覺得有些冷,不由向檐下縮了縮。一大團冰雪正好在這時候滑落下來,全灌進了他的脖子里去。刺骨的寒冷沖淡了心頭的郁結,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輕松的快意。

遠處有人家開始點起了燈籠。紅朦朦的火光在暗夜里飄蕩,仿佛人間空虛的yu望,仿佛死神妖魅的眼睛。

他冷得要命,卻只是望著那些燈火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忽然感到一雙手猛地掣住了自己,緊接著耳朵里傳來一聲驚呼:“小公子,你站在這里做什么?!”

細柳出來點燈籠的時候發現了虎兒。他穿著件不太厚的夾衫抱膝縮在墻角,眉毛上結著層細細的冰霧。衛璪和細柳一道把他扶進房間時,他已經失去了知覺。王夫人知道虎兒今天去過樂府,此時見到兒子這樣,不由得心亂如麻,幾碗姜湯灌下,才看到他煞白的臉上漸漸有了些人色。

虎兒睜開眼睛,只見一張張焦急的面孔圍著自己的床,忽然嘆了口氣。他母親一見他醒來,忍不住追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卻疲憊不堪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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