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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密客

  • 鳳兮鳳兮
  • 小船芝麻
  • 4789字
  • 2009-07-12 11:38:04

“妾身告退,望陛下明決。”賈后聽完長公主的手諭,斂衽微一行禮,復又隱入了簾后。

“皇后說得對,”天子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口道,“太子之事,首先是寡人家事,然后才關系到諸公。既然長公主已發話,就按她的意思辦——賜太子以全尸,其余的人一概不究,這件事到此為止。”

“此事關系儲君的性命啊,陛下!”張華猶自在做最后的掙扎,“怎能說是您的家事?既是家事,為何又要以‘軍法’處置王公大臣,這又是何道理?!”

“老匹夫!”皇上暴怒,騰地一聲站起來,指著張華叫道,“你敢對長公主不敬嗎?”

張華還要說話,皇上已揮了揮手,不耐地道,“都退下!從清晨到現在,太陽都要落山了,一整天為這事爭論不休。現在朕主意已定,從今往后,誰也別再提起這件事了!”

然而就在這時,門外太監的聲音忽然響起:“稟報陛下——驍騎將軍、膘騎將軍、車騎將軍求見。”

清河王猛地轉過頭來,眼望著皇上。這一下變生不測,天子也似乎吃了一大驚——膘騎將軍和車騎將軍都住在洛陽城里,而驍騎將軍王武子卻在城外的汜水關。也不知誰的風聲傳得這么快,這三人竟然在一天內同時出現在了他的文華殿外。

皇上此刻雖然心煩意亂無比,卻終究不敢將這三位將軍統統拒之門外,只得應道:“傳見。”

樂廣微微側頭,只見王武子當先而入,膘騎將軍和車騎將軍跟在他身后。三人穿過群臣身邊,入殿叩拜,長跪不起。

“愛卿們也是來替太子求情的嗎?”皇上先發制人。

“臣等不敢。”王武子叩頭道,“臣等人微言輕,不敢擅議陛下家事。但有書信一封,乞望陛下過目。”

清河王一聽這話就皺起了眉頭。王武子顯然已在殿外恭候多時,所以才會說出“陛下家事”這樣的話來,一上來就語含諷刺。眼見武子從袖中取出一只帶著紅印的信封,走上玉階,跪呈到皇上的手中。

清河王目不轉睛地盯著天子,看他讀信時臉上的表情。那封信似乎很短,然而皇上卻讀了一遍又一遍,半晌不語。殿下立著的群臣忍不住竊竊私語,仿佛又看見了一星希望。

皇上的目光始終停留在信末。這是一封謙恭委婉的奏折,中規中矩地為太子求情,勸自己饒東宮一命,語氣絲毫沒有張華等大臣剛剛在殿上的咄咄逼人,聽起來非常順耳。而且,看得出信是在倉促之間寫成的,字跡還微微有些潦草。但即使潦草,皇上還是可以認出,這正是駙馬王武子的筆跡。

這封信只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就是它的落款——

落款處,印著六方刺眼的玉印,每個印都是一條龍的圖案。六條龍形態各異,騰挪輾轉,紛飛于紙上——這是宗室的印章。六方龍印下面,以各異的筆跡,簽著六個名字。皇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名字單挑出來,每一個對他都有重逾泰山的分量:

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長沙王司馬乂、東海王司馬越再拜頓首書。

這些人或是他的親弟弟、或是他的叔叔,每一個都手握深兵重權,又拒不遷往封地,常年住在京城之內。六個名字連在一起,一下子讓那張薄薄的白紙重逾千金。不可一世的威嚴和鋪天蓋地的壓力,從紙上毫不客氣地穿到了皇上的手里。

他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個將軍——每一個都出身望族,每一個都是先帝的愛將,每一個都曾在年紀輕輕時立下赫赫戰功——膘騎將軍和車騎將軍參與滅蜀、驍騎將軍同父親王諢渡過長江天險,一舉破吳。他們因此被特許佩劍入朝。如今三柄長劍在他們腰間懸掛,劍鞘里那飽飲人血的青鋒,正在在咫尺間透著凜冽的殺氣。

廷議的結果,經過整整一天的爭辯,終于在此時定了下來——太子到底被保全了性命,卻免不去欲以子弒父的罪名。他即刻被廢為庶人,同道文和太子妃王弗一起,當夜被押解出東宮,送往金墉宮幽禁。

道文的母親蔣美人,賜死;太子的生母謝淑妃于同一天自盡。隨即天子降旨,蔣氏、謝氏兩家族誅;

太子身邊的十二個中舍人,全都是士族名門的子弟,最大的年紀才十八歲,今年秋天剛剛入宮,如今已被收進了廷尉的獄中。非人的折磨并沒持續多久,這些少年還算幸運。幾天后他們就都寫下了參與謀反的供詞,然而被一杯求之不得的金屑酒,草草結束了性命。

衛伯玉生前的主簿劉鷂的兒子、太子洗馬江統的兒子、甚至司空張華的長孫都在這十二個人中。然而這樣的出身并不能救他們,他們的家族自身也正岌岌可危。劉鷂和江統被革職查辦,樂廣貶為黃門侍郎。張華仍舊是司空,卻已近一個月告病在家,拒不見客了。

這時節,再沒有才子名流相互走動,再沒有京洛子弟詩酒唱和。士族于亂世有著天生的敏感,此時人人噤若寒蟬。

衛璪和虎兒也一樣。整個冬天,他們呆在家里,哪兒也不能去,束發之后從母親那里獲得的隨意出門的自由,現在又完全喪失了。他們像待字閨中的女孩兒一樣,整日整日地陪著王夫人,要不就是發呆、看書。

《山海經》和《穆天子傳》被虎兒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里面的每一個故事他都能倒背如流,然而樂廣和青鳳再沒有來過。王夫人甚至好幾次遣去家仆,到樂廣的府上接青鳳來玩兒,可是每次都被樂廣婉言謝絕了。

他想念青鳳,想念她的一顰一笑——雖然她笑的時候多,顰的時候少。她的笑哪怕是微微的一翹嘴角,不露牙齒,都生動無比。因為她不光用嘴笑,她的眼睛亦會笑,她的小鼻子亦會笑,她的臉頰亦會笑,她的心亦會笑。她笑的時候,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隨之微笑起來,讓你覺得,世上只有她是真實的,其他的一切煩惱苦痛都是虛妄。

只可惜這世間的煩惱苦痛并非虛妄,它們往往來得比快樂還要真實得多。今年的第一場冬雪,給皇城降下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讓人哭笑不得:瑯琊王家的名士,太子妃的父親王夷甫竟然上表朝廷,請求女兒和太子離婚。他的奏折被立刻批準,于是太子妃,不,她現在已經不再是太子妃了,而是一個剛剛同庶人離婚的尚書的女兒,被接出金墉宮,安全送回了家。

可是王弗卻好像并不愿意離開自己的丈夫。她在馬車里一路哭泣,凄切的哭聲穿過街巷市集,聽得販夫走卒都心下惻然,暗自搖頭不語。

第二個消息很凄涼:王弗與太子離婚幾天后,五歲的道文病死了。這個體弱的孩子,從秋末開始感染傷寒,如今又經歷了這樣的變故和驚嚇,終于沒能撐過新年。太子身邊的最后一個親人,就這樣離他而去了。

若在以前,皇孫夭折,舉國服喪至少三個月。可是現在,道文的名字甚至不能被人提起。

只是第二天,忽然下了一場大雪。那雪花紛紛揚揚,聯翩蕭索,直落了一天一夜。人們早上醒來推窗望去,整座洛陽城一片縞素。于是有人暗地里說,這是老天爺有眼,使世間的百姓為可憐的小儲君戴孝服喪。當然,這樣的話,只是在背地里說說而已。

對于虎兒來說,關于太子的這些消息,只是讓他更加惦記曾為太子舍人的樂廣、更加想念青鳳了。他又記起自己家曾經歷過的那場噩夢,于是憂心得晚上睡不著覺,卻只能干著急而已。

這天他終于等到母親午睡,終于說服了細柳,讓她為自己準備下一輛馬車,悄悄溜了出去。他懷里揣著那兩卷《山海經》和《穆天子傳》,打算以還書為借口,見上樂廣和青鳳一面。溜出府門很順利,樂廣家離衛府又很近,不一會兒馬車就來到了樂廣的門前。

門外的侍衛們當然都認識他,知道衛家的兩個公子常來走動,若在平時,早就迎他進去了。可是今天,他們卻面露難色。其中一個掌事的對另一個侍從道:“你快去里面通報一聲,別告訴老爺,告訴劉姑就行了。”說著他轉向虎兒,賠笑道:“小公子,實在對不住,請稍候片刻。老爺今天吩咐,所有來客一概不見。我們當然不敢攔你,可是因為有了老爺的嚴令,至少要向里面打聲招呼。”

虎兒心下詫異,更加擔憂起來,隱隱覺得一定出了什么不好的事。他點了點頭,等在門外,心里卻打定了主意,今天無論如何要見樂廣父女一面。

不一會兒樂府的女總管劉姑迎了出來。她一見虎兒,便快步走上來笑道:“老爺今天身子不舒服,正在臥房里休息。來,小公子,我先帶你去青鳳那兒,你先同她玩耍一會兒,等老爺睡醒了再見他。”

虎兒走在回廊上,遠遠地望見青鳳正籠著袖子倚在門邊,小臉凍得有些發紅。她看見他,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同劉姑寒暄了兩句,便轉身走進了書房里。等虎兒也跟進去,她這才回過頭來望著他。

一朵讓他日思夜想的淺笑在她臉上慢慢綻開來,她的聲音卻是漫不經心地——“你怎么來啦”,說完低下頭,瞟見了虎兒手里拿著的那兩卷書,不由詫異道:“帶它們來做什么?我說了不用還的。”

虎兒被問得有些發窘,他當然不想說這是他用來登門造訪的借口。“收集孤本很難的,再說我已經看完了。”他笑道。

“孤本的確珍貴,所以我當初并不是借給你的。”青鳳淡淡地答了一句,說完轉過身去,坐在小椅子上接著編她的絡子。

兩人半晌都沒有說話。

“青鳳,”虎兒走過去,坐在她旁邊。

“嗯?”

他伸出手,手指在空中停了一下,牽上了從她指間垂下來的幾縷絲帶,輕輕地說了聲:

“對不起。”

青鳳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忽又垂下頭去,甜甜笑道:“我才沒那么容易生氣呢。”說著把絲帶往外抽。滑滑的絲綢從他指間流過,復又纏到了青鳳翻飛的十指上。

“樂伯伯身體不大好?”

“爹爹身體好得很。”青鳳眨眨眼睛低聲道:“只是今天有密客來訪,他說什么都不讓我看見,把我關在這里。”

虎兒一愣,原來這就是樂廣今天拒不見人的原因,心下暗自好奇到底這神秘的來者是誰,卻笑了笑沒說什么。

“阿虎,”青鳳的目光柔柔地落在他眼睛上,“要是我知道有個密道,能直通爹爹的密室,他多半就在那里會客。有一扇屏風遮著密道的出口,因此悄悄爬過去沒有人會發現,可我就是沒膽子一個人去——你會陪我嗎?”

他當然是會陪她的。被她那樣看著,他就算明知不妥,也從來就沒有辦法說出“不”這個字。他只是嘆了口氣。

青鳳說得沒錯,地道的出口,果然在一架巨大的云母屏風后面。兩個人從密道里鉆出來,正好被屏風擋住,小心翼翼地不敢出氣。

客廳先是里響起了樂廣的聲音,隨后,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那聲音稍稍有些低沉,卻因此異常地動聽,帶著股催眠般的蠱惑力;那人的語調自然清雅,毫不做作,更襯出他聲音的特別來。

青鳳一點點慢慢地挪到了兩塊云母的接連處,那兒有條很小的縫隙。她看了一會兒,微笑著輕輕挪到一邊,把縫讓給了虎兒。

虎兒貼上去,只見幾案邊兩條竹席,樂廣面對他們而坐,那神秘的客人背對著他們。他的背影頎長優雅,穿一領潔白的錦袍,仿佛白鳥翅膀上抖落的積雪;一只剔透的白玉冠束在發上,仿佛黑夜里閃爍的冰凌。

不知為什么,虎兒覺得自己從沒有見過這么優雅俊美的人,雖然只看到了他一個坐著的背影。

他正在出神,忽聽樂廣嘆道:“我知道,是你在暗中相救。”

“我救了你什么?”那神秘的白衣人輕聲道,“太子尚在金墉宮里,皇后頗有忌憚,此時不會輕易動朝臣的——這些你也知道。”

他說話的語調不緊不慢,也不拿腔作勢,只是娓娓道來。哪怕是這樣要緊的重話,聽上去卻不讓人感到絲毫緊張。

樂廣笑了一聲。“江統革職查辦,現在已在牢里。劉鷂莫名其妙地便病故了。只有老司空張先生還在家中。要說他暫時沒遭荼毒是因為皇后的忌憚,我相信。可要說皇后忌憚我一個從四品的小官兒,那可真說不過去。”

“黃門侍郎的位子空缺,立刻有人奏我合適,而魯國公賈謐竟然也同意了——所以我知道,是你一直在背后替我開脫說話。”樂廣緩緩地道。

白衣人沒有回答。兩人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中,白衣人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還記得在滎陽的時候么?”樂廣問。

“記得。”

“你后來又出仕,我卻沒想到。”

“我自己也沒想到。”白衣人道,聲音里帶著種說不出的疲憊。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不必再替我周旋了。”樂廣忽然道,“死生有命,順其自然就好。”

那白衣人聽了這話,站起身來,負著手在房間里走動。他一起身行走,瀟灑玉立之姿頓時顯露無疑。青鳳湊過來向縫隙外張望,也不由得被這美輪美奐的背影吸引住了。

玉佩伴著他的腳步,發出幽長的叮咚聲,他嘆了口氣道:

“皇后要對太子不利,只怕不會等過正月。太子一旦辭世,必將又是一場大牽連,流血遍野,冤及無數。那時我縱有心替你周旋,恐怕也不能了。我已給你們安排好了去處,到那時你帶著家人即刻來找我,千萬切記。”

“你這是何苦?”樂廣苦笑了一聲。

“我的朋友本不多。認識了幾十年的,便只有你一個。”白衣人說著轉過身來,面對著虎兒和青鳳的方向,展顏一笑道,“所以我不想讓你隨便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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