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軍隊在上海苦撐三個月后，終于流盡了最后一滴血，全線崩潰的態勢已經不可逆轉。日軍開始越過江寧線直趨首都南京，而杭州的陷落只是指顧間的事情。筧橋中央航校僅剩的幾架教練機轉場至南昌，地勤人員、教官和其他工作人員也開始遷往南昌，并從那里轉往昆明。方嘯云他們作為最后一批撤離的學員，將從湖南、貴州一帶撤往昆明（事實上筧橋航校還遷移至南昌、長沙，然后才到昆明，不過這里不再煩述）。

方嘯云、陸長楓和趙鷹默然地站在蘇堤的映波橋上，冷雨中的西湖顯得更加凄清，他們這時已經沒有了三個月前的那種樂觀——今天只是在離開前再看一眼這熟悉的地方。這一年多來，西子湖畔的六橋三竺九溪十八澗，他們早已經踏遍，忽然發現要離開這里，心里涌起的滋味實在是難以言說。

陸長楓望著一片煙霧迷茫的湖面，嘆了口氣，說道：“如此大好河山，竟然要淪于夷狄！或許岳武穆泉下有知，也會罵我們這些后人的不肖吧？”

趙鷹憤然說道：“陸軍的那些笨蛋，幾十萬人，竟然連一個小小的上海都守不住！現在搞的潰不成軍，他們到底想干什么？”

陸長楓沉默了半晌，說道：“或許他們也已經盡力了，還記得來時我們看到的德械36師的那些傷員嗎？他們并沒有幾個人活著回來——他們也盡責了。”

趙鷹不以為然地說道：“他們的責任是把日本人趕下海去，現在倒好，自己讓人趕到南京去了！嘯云，你說呢?”

方嘯云沒有說話，他扶著橋上的欄桿，眸子仿佛在燃燒一樣，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趙鷹和陸長楓都明白他在想什么，在這期學員里面，沒有人愿意就這么放棄杭州，特別方嘯云，他們都企望著能像高志航、劉粹剛那樣，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人物——哪怕最后戰死，那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感動，而不會和現在這樣憋屈！

這時趙鷹忽然拋掉手中的雨傘，任雨水冰冷地打在自己臉上，對著天空大聲喊叫著，仿佛要把積郁在胸中的郁悶和憤怒都發泄出來，他大聲喊叫道：“我現在只想要一架飛機！哪怕是架破道格拉斯！”

大叫大嚷了一陣后，仿佛終于把心里的郁悶發泄出來了一點，三人也不打傘，沿著蘇堤慢慢淋著雨走著。陸長楓說道：“我們去看看林漠和他妹妹吧？雖然明天就要撤出筧橋，但林漠今天卻沒有和他們一起出來，和方嘯云三個外地人不一樣，他要先安排自己的妹妹和親戚一齊離開杭州。

現在的杭州城已經是風聲鶴唳，街頭上到處都擠滿了提著大小箱子的人們，地上散落著各種不要的家具和雜物，紛繁的小雨給急于撤離的人們帶來了更多的麻煩。方嘯云他們經過武林門前的那家凌亂冷清的綢緞莊的時候，方嘯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陸長楓笑著說道：“怎么了？還想著那位胡小姐嗎？昨天不是剛送走她嗎？”

提起這位胡小姐，方嘯云也開心地笑了起來，但很快臉色又沉了下去，他嘆了口氣道：“如果沒有這場戰爭，說不定。。。”

最近這段時間來，方嘯云總是有事沒事的就找借口去見胡心枚，而這位胡大小姐對這位航校最優秀的飛行員似乎也不抗拒，事實上，在她心里，上次和方嘯云一起上天試飛的時候就對他頗有好感。而方嘯云的性格和簡直和所謂的空軍精神一模一樣，相信只要努力去爭取，自然就會取得勝利，于是攻勢更加猛烈，以至于上次方嘯云去胡家做客的時候，胡家的傭人居然稱他為大少爺，而他也很高興地接受這個稱呼——當然胡心枚給了他個白眼。

趙鷹他們對這位好兄弟和未來的長官非常了解，趙鷹也笑著問道：“昨天你把寫的那封信交給她了嗎？有沒有和她說清楚？”

方嘯云搖頭道：“沒有，當時人太多。。。她家的產業都要搬遷，哪還有時間顧這個？”

陸長楓皺眉道：“那以后你們怎么辦？她家不是要遷到昆明去嗎？你不會就這么放棄吧？”

方嘯云淡淡地笑了笑，說道：“怎么可能？認準了的事情怎么可能就這么放棄！何況我們不也是搬遷到昆明嗎？”

這時雨漸漸小了，三人一邊聊著些輕松點的話題，來到了林靈的學校門口，只見林漠正在幫他妹妹提著行李箱子，一邊說著些什么。方嘯云走過去，問道：“怎么還沒有整理完？你不是早就過來了嗎？”

林靈眼中閃著淚光，委屈地說道：“我們買不到車票，哥哥把他的車票給了我，可是二姨他們都走不了了。。。還有葉璇，她哥哥死了，一個人留在這里。。。”

由于前線的忽然崩潰，軍隊和大量的軍用物資都必須轉移，有限的火車和汽車等交通工具都被軍隊優先征用，大批軍警戒備著那座小小的火車站。杭州附近的難民們根本就沒辦法擠上火車，只能用雙腿和其他的原始交通工具運送著自己那些可憐的財產逃離這塊即將被日本人占領的土地。

方嘯云側頭望了一眼孤零零地站在不遠處的葉璇，并沒有過來和他們說話——上次方嘯云他們和她哥哥沖突的時候，葉璇就在邊上看著。她并不認為這些飛行員們會幫自己，只是低著頭無依地站在那里，怯生生的身影宛如一朵伶仃的白蓮花。

但方嘯云首先想起的卻是上次遇到的那位看起來高傲而自信的德械師的軍官——那么一個英挺強悍的軍官，難道也死在了上海前線？還有多少個這樣的軍官陣亡在哪里呢？或許，這場該死的戰役會毀滅中國軍隊僅有的精華！他更知道，這么大的小女孩毫無依靠地留在杭州會遭遇到什么事情，方嘯云沉吟了一會兒，轉頭對趙鷹和陸長楓說道：“你們覺得呢？”

陸長楓淡淡地說道：“你決定吧！”

趙鷹無所謂地回答道：“把我們的位置讓給她們吧。”

要知道，筧橋航校的學員們大部分都乘軍列從杭州轉移到南昌，然后再轉到昆明。雖然軍列塞滿了傷兵和難民，就像個大的雜魚罐頭，路上也決不會缺少日機轟炸，但無論如何總比自己走著逃難的好，不過，在這些年輕的飛行員看來，自己作為軍人，在逃跑的時候如果還和老百姓搶奪交通工具，那簡直就是最大的恥辱。

方嘯云嗯了一聲，對林漠說道：“看來我們也只有自己想辦法離開杭州了。。。不過，總比她們走著去的好。”

林漠并沒有說謝謝的話——他們之間已經用不著說這些話，林靈抬頭感激地看了方嘯云一眼，低聲說道：“謝謝哥哥！”

方嘯云笑了笑，說道：“我們會讓其他弟兄們在路上照顧你們的，說不定，我們會比你們還早到昆明。”

林靈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哥哥說道：“那當然，你們是空軍嘛！飛機當然飛得很快啦！”

這時陸長楓慢慢走到葉璇身邊，柔聲說道：“你和林靈他們一起走吧，路上要小心。。。”

葉璇輕輕咬了咬嘴唇，抬頭看著方嘯云他們，勉強控制著自己的聲音，靜靜地說道：“你們為什么要幫我？”

方嘯云慢慢走到她身邊，低聲說道：“你哥哥是個真正的軍人，他比我們都優秀——在他面前，我們所有人都應該羞愧，如果可以再來一次的話，我會對他敬禮。”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靜靜地望著這一幕。葉璇眼中晶瑩閃亮，這時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這也是她得知自己哥哥陣亡以來的第一次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