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正詞直言詭事,爭持蚌鷸利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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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無權臣,明世無私兵,昏世無賢君,亂世無善民。若我真的在當今河朔節度使的位子上,想來這也不算是倒行逆施,便回蕭秀道:“若是我,當急行軍,在神策軍還未做出反應之時,直入長安,清君側。如此世道,與其成天提心吊膽,倒不如冒天下之大不韙,之后再還兵于天子。哪怕最終落得挫骨揚灰,也能讓世人醒覺些,還可在青史留下一筆。或許,能換一個不一樣的天下吧!”
蕭秀用剛剛我看他的眼神,看著我。我遂笑道:“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怎么,我就不能如此瀟灑一回嗎?”
“呵呵···那倒不是,只是有些不像尚兄的行事作風。”蕭秀也跟著笑道。
我端起杯子,接過話說道:“其實,我何嘗不想如此快意恩仇啊?雖有些不顧后果,但也是隨心所為。就算死,也是死得其所,豈不快哉!”
說完,我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見蕭秀若有所思的不出一言,我便轉而言道:“只是這終究無法真的改變太多,不過是博取清名的混賬話罷了。望蕭兄莫笑!”
“笑什么?”蕭秀回過神來,望著我,心思沉郁地接著說道:“說來慚愧,我一心想的是私利,而尚兄懷揣的是天下。或許,這就是你我之間的不同。”
“這世間同心同德之人畢竟不多,而同心同德走到最后的更是寥寥。所以,你我同心就好,至于‘同德’,我看時間久了,也未必就是好事。最重要的,還是彼此的理解和扶持。若是今后,我又說了什么‘混賬話’,做了什么‘糊涂事’,還望蕭兄海涵,鼻堊揮斤才是。”我見他陰郁的表情,故意跟他客套起來。
蕭秀局促地笑了笑,回道:“尚兄思謀之深,我遠不及。今后我若是有迷不知歸的時候,還請尚兄予違汝弼,防微杜漸,如此方不至出大的紕漏。”
被蕭秀這樣一說,倒是讓我也嚴肅了起來:“嗯,你我都該如此。畢竟我們要做的事情,終究是非常事,須得處處小心。”
蕭秀看著我,點點頭,接著端起茶杯飲了一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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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用過朝飯以后,馬新瑩端著一盤糕點,與蕭秀和鄧屬一起過來。
“小先生,快,嘗嘗這個···”馬新瑩一邊急切而興奮地笑著說,一邊將糕點放到我跟前,面露期待。
我遂拿起一塊,咬了一口,問道:“這糕點是你做的?”
“嗯,怎么樣?”馬新瑩一臉激動而期待地等著我回復。
見狀,我便故意閉上眼,裝作細細品嘗的樣子,而后皺著眉頭道:“太甜,又有些粉,缺軟糯,與蕭賜娘子做的比起來,哎······”
我一邊故意搖著頭說著,一邊睜開眼,見馬新瑩橫眉怒目地瞪著我。
“哼···不好吃別吃!”馬新瑩生氣又委屈地說道,說罷便拿住糕點盤子。我與蕭秀等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端著盤子往外跑去。
見狀,我忙說道:“一時戲言,并非真心,姑娘······”
沒等我說完,馬新瑩就跑出了門外。
“這女子真是越發沒規矩了!”蕭秀見狀,便責備道。接著他話鋒一轉,對鄧屬說道:“先不管他,你且說說今日的消息吧。”
“諾!”鄧屬應著蕭秀,接過話,對我說道:“先生,白蟻的事,已經讓蕭澤去打聽了,也飛鴿回‘千機堂’,讓章少堂主幫著查查。還有杜牧和李商隱都已安排妥當,明日便會啟程離開長安。”
“嗯···那宮里可有什么消息?”我問道。
“陛下昨日夜里已經差人去問周墀,關于韋澳的事情。”鄧屬答道。
“饒陽公主那邊呢?”我繼續問著。
“如昨日先生的謀劃,上官柳兒已經和饒陽公主說了,今日便會將‘青衣衛’的服飾改掉。還有‘盜墓之事’,連薏已經在著手安排了,這兩日就會有些動靜。”鄧屬接著答道,隨后又說:“此外,陛下差人去問周墀,雖暗中行事,但恐很快饒陽公主便會知道。是否需派人阻止他知曉此事?”
“無需阻止,拖延至明日便行了。饒陽公主畢竟是宮里出來的,在那宮墻之內有些耳目也是必然。我們若是阻攔,倒是顯得過于刻意,難免讓他起疑。”我順著鄧屬說,而后皺著眉頭道:“如此···倒不如干脆不攔,只需中間拖延一下,等到明日就好了。”
“等到明日?”鄧屬不解地看著我。
我見他如此,笑著解釋道:“想想看,今日朝堂上,必然會有一番唇槍舌戰。最終為的,無非是誰接替柳仲郢。”
“恐怕也不會有結果吧?”蕭秀插話道。
“不是恐怕,是一定不會有結果。”我接過蕭秀的話,又說道:“陛下為何會派人去詢問周墀?還不是已經被說動了。而今日朝堂上必然是三方爭執不休,陛下也不會即刻就做出決斷,定然是要等周墀的回話。所以,只要等到明日,陛下派去的人,饒陽公主追不上了,也就無法阻攔,只能想想接下來的對策。”
“經過‘青衣衛’這件事,饒陽公主或許不會來問尚兄,但是估計上官柳兒會過來問問。”蕭秀接過話,而后又問道:“不知尚兄打算如何應對?”
“上次你不是已經說過了么?”我端起茶杯,反問道。
“說過什么?”鄧屬問道。
蕭秀看了看他,接著說道:“那日讓你回來,不聽我的。怎么,現在不知道了吧!不過你能這般關心,倒是讓我對你側目。既然如此,便跟你說了吧,反正最后也是需要你去辦的。其實就是想讓韋澳假意去‘玉藪澤’一趟,順便納個小妾。”
“納個小妾?”鄧屬不解地問道。
“誰要納小妾呀?”一個柔和地聲音問道。我們循聲望去,只見門被推開,珠璣端著馬新瑩剛剛拿走的糕點,走了進來。隨后他關上門,碎步走到跟前,邊走邊溫婉地又問:“方才在門外,聽見說納妾,不知是哪位要納妾呀?”
說著,他跪坐到一旁,將手中的糕點放到了案幾上。
我見他如此問,只好解釋道:“是說明日的事情,我們打算安排一個人去‘玉藪澤’納個小妾,安撫一下饒陽公主。姑娘既然在這里,想來你對‘玉藪澤’更加熟悉,不妨告知一下,可有好的人選?”
“說到這個,我倒是真的有個不錯的人選。昨日去回話,順道又被叫去‘玉藪澤’調教那批新到的姑娘。其中有一人,或許能幫到先生。”珠璣略帶高興地笑著對我說道。
“如此···姑娘可否細細說來?”我笑著對珠璣回道。
珠璣嫻熟地將案幾上的糕點推到我跟前,接著笑道:“不急···先生請先嘗嘗這個,新瑩妹妹可是花了好多功夫的。”
“新瑩剛剛不是拿來過了么?自己端走了,怎么又讓姑娘端過來?”鄧屬在一旁疑惑地問道。
我和蕭秀一起看向他,不約而同地笑了。這時珠璣也在一旁抿著嘴笑起來,素凈的面容上泛著紅潤的光澤,剎那間分外迷人。他眼眸低垂到糕點上,似是想說些什么,卻又未開口。
我見狀,一邊拿起一塊糕點,一邊對珠璣說道:“既然姑娘美意,我便再嘗嘗,興許比方才的更好吃呢。”
“那我倒是也要好好嘗嘗了。”蕭秀故意提高嗓門,接著拿起一塊送到嘴中。嘗完以后,又故意大聲說道:“嗯···是不錯!他平日可是從來沒做過這個的,能做成這樣已經很好了。對了,新瑩呢?”
“還杵在門外干啥?快進來吧,二公子喚你呢!”鄧屬對門口大聲喊道。
我嘗了一口糕點,和珠璣相視而笑,接著就見馬新瑩一邊推開門一邊說道:“他喚我,我就得進來呀?哼!”
見狀,我便笑著道歉說:“在下魯莽,口不擇言,不知是姑娘第一次做。方才有些唐突了,還請姑娘莫要生氣!”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啊,以前也沒做過。就是按照三娘說的去做,怎能與蕭賜娘子做的比嘛?”只見馬新瑩嘟著嘴,一臉委屈地說道。
我見他這樣,倒是有些心疼又覺得甚為可愛,遂將手中余下的糕點放入口中。等吃完,我又寬慰他道:“姑娘第一次能做成這樣,已經實屬不易,想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嗯···這次的,比方才的還要好吃幾分呢!”
“真的嗎?真的嗎?”馬新瑩聽我說完,一掃陰霾,即刻活脫起來。拿起一塊放入口中,一邊吃著,一邊嘴里嘟囔著:“還真是···詩嵐姐姐還真有辦法。”
看著馬新瑩這般耿直可愛,大家都笑起來。珠璣也在一旁笑道:“不過滴了幾滴芝麻油在上面,算不得什么。”
“哦···想不到詩嵐姑娘竟還善于此道?”我好奇地問道。
“也并非擅長,只是在‘麗景門’中,會首先教授像烹飪、刺繡、編織這些基礎的,然后再根據個人性情和所長,授琴棋書畫舞這些技藝,所以這才會一些。”珠璣緩緩說來,臉上波瀾不驚。
可我聽完,卻想到的是他的經歷,還有那些經歷背后的辛酸。想著想著,心中不由得生出憐憫來。
未等多想,蕭秀便轉移話題道:“方才姑娘說‘有個不錯的人選’,不知指的是······”
“昨日去‘玉藪澤’,上次新到的那批姑娘,其中一個,生性善良,又訥言敏行,若是能被先生救出苦海,想必不會誤了先生的謀劃。”珠璣回道。
“哦···剛入的姑娘,也不知‘玉藪澤’是否會放?不過聽詩嵐姑娘的評介,這個人倒是十分符合。”我接過話,有些憂慮。
這時,珠璣倒是有些激動起來,趕緊言語道:“先生,像這樣心底善良又不善言辭的姑娘,在‘麗景門’是呆不長久的。最終的結局無非是死,只不過是被打死或者自己抑郁而終的區別罷了。當年若不是有師父的護持,我也無法在其中淹留至今。可是他卻不同······所以,懇請先生想想辦法!”
說著,就見珠璣的眼眸中含著淚水,言語也顫抖起來。我雖心疼,可是卻辦法不多,只得望向蕭秀。
蕭秀見狀,接過話道:“姑娘,并非不置援手,只是我想你也清楚,他們是不可能在調教好之前將人放出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救咯?”馬新瑩驚詫地質問道。就見他惡狠狠地瞪著蕭秀,接著怒道:“沒聽見那姑娘的境遇么?多么可憐的人兒···你要是膽敢不救,看我如何收拾你!”
“新瑩姑娘,氣大傷身!你先別著急,我想蕭兄不會不救的。”我一邊笑著安撫馬新瑩,一邊看向蕭秀。
蕭秀看到我堅定的眼神,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沒有理會馬新瑩,問起了珠璣:“那我們想想辦法,不過詩嵐姑娘還需先告知名字,我們才好打聽,等去的時候也好認出。”
“具體的名字···因為未出師,所以還未定名。而他的本名我并不清楚,不過有個明顯的特征,就是在太陽穴和同側大迎穴處各有一顆痣,鵝蛋臉型,十三、四歲的樣子,一眼便能認出。”珠璣對蕭秀說道。
“這么小···想是不會迎客的。不知何處能尋到?”蕭秀繼續問著。
珠璣接過話,答道:“嗯!不過也在樓中,夜里做些雜活,白天才會到后院受訓。若是入夜去,應該能遇到的。”
“好,我先記下,到時會告知去樓中之人,姑娘放心。”蕭秀言辭誠懇了起來。
珠璣忙謝道:“詩嵐先謝過蕭公子!”
這時,有仆人開門進來,對著我們行禮說道:“先生,二公子,方才有人來喚珠璣姑娘去親仁坊。來人說是有急事,讓姑娘即刻過去。”
“好的,有勞了!我這即過去。”珠璣回道。接著他起身對我和蕭秀行禮,說道:“先生、公子,不知可有什么需要囑咐奴家的?”
他這樣一問,我倒是想起來,如此著急喚他過去,應該是上官柳兒遇到棘手的事情了。只是不知是上官柳兒知道了杜悰之事還是韋澳之事,所以也無法說什么。
于是我只好對珠璣說道:“既然上官姑娘急著喚你過去,想必是遇到什么要緊的事情了。你且先過去,尋常應答便是。只是這冬日寒冷,外面不比屋內,姑娘還需穿暖些,切莫著涼。”
“先生關切如斯,奴家自當保重。如無它事,就先行退下了。”珠璣說罷便退出門去。
待珠璣出門,少頃鄧屬也被仆人叫出門。等到再進來的時候,他對我和蕭秀說道:“先生、二公子,柳仲郢被去職,但仍領右散騎常侍官銜。”
“這就算了?連級別都沒降?”我心中頗為不滿,問道。
“聽說是陛下覺得從嚴治理并無過錯,但又需給朝野一個交代,所以才有了這樣的結果。”鄧屬答道。
這時蕭秀接過話,笑道:“呵呵···尚兄何必憤懣,而今能讓他從京兆尹的位子上下來已經很好了。這個右散騎常侍雖與京兆尹是同級的,但不過是空有品級的虛職散官。我們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何必指望更多呢?長久以來,法度不都只是約束平民百姓的么?而那些官宦世家的法度,從來不都是皇帝的金口么?難道尚兄還沒有習慣?”
我聽完,想想也在理,只不過回憶起曾經那些事,依舊思緒難平。卻也沒有其他辦法,我只能無奈地搖搖頭,輕蔑地笑了一下。
接著就聽鄧屬繼續說道:“還有一事,方才得到消息,上官柳兒知道了杜悰養盜墓賊之事。本想著讓連薏過幾日才告訴上官柳兒,讓他鋪排地周全一些,竟不知他如此快就知會了上官柳兒。”
“怎么?難道這件事還沒理清楚?”蕭秀問鄧屬道。
“事情已經理清楚了,也抓住了幾個涉事之人。杜悰藏匿贓物的地方也已摸索清楚,只是昨日讓胡八跑了。屬下失職,還請先生責罰!”鄧屬說著對我作揖道。
我見他如此,便寬慰道:“責罰什么?鄧領衛這些時日,為這件事已經頗為辛苦,何言責罰?事情弄清楚了就行,胡八不過一個中間人,跑就跑了吧,無礙大局。只是在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前,還須辛苦鄧領衛費些精力,牢牢盯住杜家,以免胡八通風報信。”
“屬下分內之事,何談辛苦。已然失職,我等必當竭心盡力彌補。只要他敢露面,我絕不會讓他再有機會逃脫!”鄧屬回道。
“想來詩嵐姐姐應該也是因為這件事,才被喚過去的吧?”馬新瑩突然插話道,接著又一臉悲憫道:“哎···真是可憐的人兒。霍騫那個混賬,當年為何不將他一塊兒帶去嶺南呢?”
“他自有他要做的事,豈能人人都如你這般肆意妄為?”蕭秀回著馬新瑩。不過他這樣一說,又讓馬新瑩厭惡地瞪著他。
我見狀,趕緊轉移話題道:“還好詩嵐是因為這事被喚過去的,我還怕,是因為上官柳兒知道了韋澳那件事呢!”
“先生放心,方才已經吩咐下去,陛下差人問詢韋澳之事,最快也要到今日夜里才會被饒陽公主知曉。”鄧屬回我道,語氣十分肯定。
不知為什么,我見他如此說,沒多想,便在心里信了。遂對他說道:“哦···那就好!”
魚弘志、李德裕、饒陽公主,三方都想爭取的位子,最后卻被這個局外人收入囊中。想來,世間事往往如此,有時候越是想要爭取,卻越是得不到,誰能知道背后是什么樣子,大多時候都是當局者迷,只是旁觀者也未必清。這也讓很多爭取都成了徒勞,只有那背后操控者才是最終的贏家。
想到這里,我遂笑了起來,心里想著:
時人若解局中惑,夢里何求事事清?
望斷欄桿南旅雁,歸來雨醒又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