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宛如一場夢的遇見
- 胡雪雷
- 3887字
- 2015-12-08 15:48:29
小南城有這樣一家人,家里有老有少,一日三餐都是團圓飯。他們不用為了生計而苦惱,也不用為生活的瑣碎事情而煩心,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一家。然而特監病房的人們卻從不知幸福為何物,即使他們滿足一個幸福家庭所有的先決條件。也正是這個看似幸福的家庭,每日都在上演著各式的鬧劇,他們之所以不幸福,只因這個家庭由無數個令人心酸的悲劇組成。
一段傷心的往事要多久才能讓人釋懷?一年?十年?在特監病房這個注定要用一生來感受的染缸中,根本不給人一絲機會來釋懷自己的痛苦,起碼丁梁柱與冷漠少女是這樣的。真正的釋懷是要在苦難過后,一個人靜心對傷口的****,而這兩個注定了一生都要在寂寞的漩渦中掙扎的人,無疑沒有釋懷的資格。況且,在這里還有可憐的好丫頭、用生命去愛的花甲老太與長臉婦女以及那個整日高深莫測的老者。最后,還有一個痛苦并快樂著的胖精靈時刻在敲打他們只是個瘋子。
這日又是陰天,烏云將陽光遮掩的密不透風,像是一個巨大的臺幕,將胖精靈的夢想緩緩升起。這一天,胖精靈無疑是病房的主角。
丁梁柱剛走進大廳的時候,就看見胖精靈正在一瘸一拐的跳舞。他傻笑了一聲,悄無聲息的繞過胖精靈,走到那個越來越熟悉的地方,一個人靜靜的看著。
今天特監病房有些奇怪,愛吃的胖精靈沒有吃飯、愛笑的老者沒有大笑,就連那個乖巧的好丫頭也沒有再四處討人喜歡。花甲老太和長臉婦女被工作人員帶走后還沒有回來,這讓習慣了七個人一起度日的丁梁柱有些不安。轉過頭,他看了一眼角落中的冷漠少女,隨即冷哼了一聲。
自從兩天前花甲老太和長臉婦女被帶走后,丁梁柱就再也沒有為自己對冷漠少女的觀眾心態而感到過自責,甚至還有些惱怒冷漠少女的明哲保身。這幾天晚上他再沒有去大廳,也許是去的卷了、累了,也許是再不想對那個冷漠的女人放低姿態,總之任憑皓月星空,大廳都一直空無一人。在命運的驅趕下,丁梁柱安然的按照病房的規律生活,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會想,那個和他一樣寂寞的人現在正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事實上無論丁梁柱與冷漠少女再怎么相互猜疑和誤會,兩個寂寞的人在一個寂寞的壞境中也遲早會冰釋前嫌,甚至會走得更近,只是需要時間和契機。
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也沒有所謂的契機,冷漠少女只是每日一如既往的躲在角落中,日出日落,都是那一個姿勢。只有在好丫頭的騷擾下,她才偶爾會抬起頭,看一眼天真的好丫頭和善良的丁梁柱,然后再次將頭埋在黑暗里,舉手投足都像極了一個被寂寞凌辱了的可憐女人。
丁梁柱偶爾也會想象如果自己像冷漠少女一樣被寂寞侵蝕了幾年以后會是什么樣子,但答案無疑是未知的,也是可怕的。丁梁柱覺得到那時他也會像冷漠少女一樣冷漠而又無情,但初嘗寂寞的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寂寞久了的冷漠少女并不是冷漠,只是以此來掩蓋她并不想裝瘋的事實而已。只有真正到過特監病房的人才會明白,在這里裝瘋其實遠不如在外面來的自然、灑脫。在這里,每一次裝瘋,都意味著重新揭開自己的傷疤,然后讓許多年前流過的血再流一次。
裝瘋對于頂梁柱與冷漠少女是痛苦的,但瘋對于胖精靈來說卻是幸福,甚至可以稱之為解脫。事實上舞蹈對于胖精靈來說已經遠不止是夢想那么簡單,而是生命與命運的紐帶,沒有了舞蹈,胖精靈或許連瘋的機會都沒有就直奔死亡。但換一個角度講,如果世上沒有舞蹈,胖精靈的人生也許就不會有這么多的傷悲,這便是造物弄人。苦的是胖精靈一直在這片旋窩里掙扎,找不到解脫的方法。
如今在這片陰云下,被命運愚弄過的胖精靈正以一種卑微而又高貴的舞者姿態盡情訴說著他的人生、抒發他難以釋懷的情感。我們可以將胖精靈想象成是一只可愛的豬,他好吃懶做卻擁有崇高的夢想,他的可愛之處就在于他的舞蹈將人得本性發揮的淋漓盡致,同時也將人在現實面前的怯弱舞的真真切切。
此時,在特監病房呆了有些時日的丁梁柱突然覺得再看胖精靈已不同于來時那樣讓人作嘔,他甚至覺得面前這個舞動的胖子臉上竟有一抹希望的光芒。整個上午,丁梁柱就那么看著一瘸一拐的胖精靈演繹著沒人能懂舞蹈,直到好丫頭高興的喊出“吃飯了”,他才回過神來,看著已經端進來的飯桌,隨后站起身,恰巧冷漠少女走過他身邊,兩人再次對視起來。
這一次丁梁柱從冷漠少女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疲憊到讓和她對視的丁梁柱也心生倦意。他忽然想起冷漠少女那雙充滿血絲又帶著淚的眼睛,那該是代表了這個可憐女人的兩個自己,那個帶著恨意卻又躲在角落的自己。丁梁柱從未想過一雙眼睛竟能如此飽含深意,就像他從未想過在特監病房會遇到另一個寂寞的想瘋未瘋的人。就這樣,在那個舞動的胖子身邊,他對她的誤解消失的無影無蹤。也許是兩個寂寞的心促使他們不得不這樣做,又或許僅僅是因為他們的悲劇如出一轍。
“嘿嘿。”丁梁柱傻笑兩聲,他單方面覺得這種冰釋前嫌的對視讓人很難為情,尷尬之余他轉過頭看向胖精靈,卻發現這個靈活的胖子仍然在舞蹈,看樣子是不打算吃飯的。于是他只能更尷尬的轉過身,向飯桌走去,冷漠少女則跟在他的后面。大廳中央只留胖精靈一人盡情的舞蹈,看起來就像他的專屬舞臺。
“哥哥,今天你可以吃胖精靈的飯啦。”坐在丁梁柱身邊的好丫頭乖巧的將屬于胖精靈的窩頭抓起來放到丁梁柱面前,后者嘿笑著將窩頭拿在手里,也不多言。
這大概是丁梁柱第一次有機會偷吃別人的午餐,他小心翼翼的轉頭看向胖精靈,卻發現這個貪吃的胖子居然對飯桌熟視無睹,仍然忘情的舞著。丁梁柱看著那個在大廳中舞蹈的精靈,望著那張被痛苦扭曲了的胖臉,慢慢被他這種對舞蹈的專注所打動,五指不覺嵌入窩頭中。人生也許就是這樣,正如丁梁柱手中的窩頭,被越尖銳的東西刺入,他的內容就越豐滿,豐滿到膨脹著想要爆發。
如今胖精靈的人生看似找不到一絲希望,但就在他為每一個痛苦的動作牽強舞動的時,窗外那片巨大的銀簾卻無時不閃耀著將要掙脫而出的日光。烏云背后的陽光將胖精靈的臺幕照的那么明亮,同時也將他以往所有的痛苦映的呼之欲出。胖精靈似乎察覺到陰天就要結束,更加賣力的跳了起來,他懷念他的痛苦,也準備好迎接陽光般的希望。
其實當胖精靈第一次以一個舞者的姿態出現在這個病房時,這里的瘋子們是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的,甚至于連好丫頭這個天使般的孩子也從來不去向胖精靈討好。直到冷漠少女來到了這里,終于有人開始真正意義上的觀看他的舞蹈,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將他對女兒的懷念以及舞蹈家的夢想完全釋放出來,那時的胖精靈是幸福的。后來冷漠少女終于被特監病房的寂寞所打敗,一個人整日躲在角落里,他的表演才又變回單純對自己的安慰。就這樣,胖精靈失去了唯一的觀眾,即使這個觀眾只是為了緩解特監病房中凝固的寂寞。
沒有觀眾的胖精靈在每一個陰天都獨自一人感受著所有的悲傷與歡樂,他的悲傷是整個人生,而他的歡樂只來源于他對女兒的思念。可以說胖精靈的人生早在舞蹈老師那句惡意的嘲諷就已經偏離了他預想中的軌道,隨著他慢慢長大,人生的列車也越偏越遠。時間緩緩流過,胖精靈已經在這里舞了三年,他就這樣日夜沉淪,直到有一天,傻笑的丁梁柱站在特監病房的門前。
坦白說丁梁柱是一個合格的觀眾,他的善良讓他樂于觀看胖精靈每一次毫無美感的舞蹈,他的單純也讓他的內心隨著胖精靈每一次舞動而有規律的抽動著。丁梁柱想如果自己是胖精靈,他一定承受不了這樣的疼痛還舞的這么義無反顧,他看著那張胖臉上流下的虛汗,手中的窩頭不知什么時候已被抓的慘不忍睹。
就在胖精靈準備為自己這場演出謝幕的時候,窗外的陽光終于從那片巨大陰云的背后掙脫出來,向廣袤的大地投射出一絲光亮。胖精靈似乎感覺到了窗外的變化,忍著疼痛加快舞蹈的節奏,但劇烈的疼痛卻讓他力不從心。窗外的光芒越來越亮,陽光仿佛一個姍姍來遲的母親急于擁抱自己的孩子,她在翻涌的陰云中奔騰,不停將陽光灑向人間的每一個角落。終于,陽光勉強擦到了特監病房的窗戶,這個母親迫不及待的將自己的溫暖毫無保留的灑向這個陰暗了太久的屋子,房間明亮了起來,但胖精靈的舞蹈還沒有結束。
丁梁柱將這一場母親與逆子的鬧劇看的清楚,他終于有幸體會到胖精靈對舞蹈的熱愛以及他人生的苦楚。他看到陽光撲進來的那一刻胖精靈不甘的倒在地上,那雙嫵媚的小三角眼透過眼鏡射出毒蛇一樣兇狠的目光,就像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在母親到來時充滿了憎恨和無以復加的失落感。
丁梁柱轉頭不忍再看,但回過頭卻發現整桌的人都在看著大廳,包括那個冷漠的月下女子和不屑討胖精靈喜歡的好丫頭。圍在飯桌旁的四個人都沒有去扶那個躺在地上的精靈,但丁梁柱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一種比陽光普照大地還要舒心的溫暖。此刻丁梁柱終于明白原來真正的溫暖是源自人與人之間那顆渴望被理解和愿意去理解的心,他看著飯桌上幾乎沒有動過的飯菜,不禁懷念起那個總是喜歡偷吃他那份早飯的胖精靈。
丁梁柱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個快要被捏爛了的窩頭一個人傻笑起來,這一次他笑的那么真實,像是一個真正自由了的人。隨后,丁梁柱感覺到腿上有一陣輕微的騷動,轉過頭,他發現冷漠少女正眼含深意的看著她,兩人第一次在這個充滿自由之光的下午,讀懂了對方的眼神。
丁梁柱站起身停止開始傻笑,他點了一下好丫頭精致的鼻尖,算是對她今天乖巧懂事的一種贊許。好丫頭滿足的笑了,她看著丁梁柱緊握著手中的窩頭,慢慢走到大廳的中央,僵硬的跳了起來。這時,躺在地上痛苦抽搐的胖精靈也感覺到了大廳的異動,一點點將身體挪轉至丁梁柱的方向,在看清了他的動作后,剛剛兇狠的眼神又柔和下來,淚水從石縫般的小眼睛流出,然后順著小山一般的臉淌到地上。
在這個充滿陽光的房間里,丁梁柱笨拙的學著胖精靈的動作,跳著常人無法理解的舞蹈。躺在一邊的胖精靈則在地上不停的蠕動,似乎是在迎合丁梁柱獨特的舞步。
許多年后,丁梁柱依然覺得那是一段關于生命、自由和勇敢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