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趙珉珂今天顯然不打算就這樣被打發。他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擱在膝蓋上,目光重新牢牢地鎖住母親的臉,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轉圜的堅持:“媽,你別再繞彎子了。你和阮叔叔在回廊上說的那些話,關于我和阮暉……你們說,我們‘不能’……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天,你必須告訴我。否則,我不走。”
陳雪瑩所有試圖維持的從容,在兒子這句平靜卻又無比堅決的“不走”面前,終于像繃到極致的弦,“啪”的一聲斷了。她猛地將手里的照片甩在茶幾上,紙張四散滑落,像一群受驚的白鳥。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近乎被逼到絕境的絕望,聲音也因為激動而有些發緊。
她看著兒子,嘴唇顫抖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又像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她避開了他的目光,視線落在虛空的某一點,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帶著一種被強迫開口的、撕心裂肺的意味:“珉珂……有些事……你爸爸走后……我后來,又認識了一個人……我們本來……要結婚的……”她的語調平直,像在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早已爛熟于心的臺詞。
“但是……他家里不同意……我當時,已經有了孩子,他……他走了……”
話說到這里,趙珉珂的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母親的話還沒說完,但他已經聽不下去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拋棄的母親、一個未知的孩子、她對阮暉異乎尋常的關注、她和阮強的秘密談話……所有這些線索,在這一刻,像電流一樣在他腦中串聯起來,一個荒誕、可怕、卻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答案,猛地浮現出來。
“不!”他猛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遮住了自己的臉,像是要擋住什么刺眼的光,又像是不愿再看到母親那張寫滿痛苦的臉。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呻吟的拒絕,直接打斷了母親接下來可能要說出的、更讓他無法承受的話。
他再也無法在那個空間里多待一秒鐘。他猛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幾乎是逃一般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后“砰”地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門。
陳雪瑩怔怔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仿佛還沒有從剛才那被迫的、卻又被打斷的敘述中回過神來。客廳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和一地散落的照片。過了許久,她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地靠在沙發上,眼神空洞。那種巨大的疲憊、焦慮和不知所措的尷尬,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最終,她也緩緩站起身,沒有去撿拾地上的照片,只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趙珉珂的房間里沒有開燈,他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滑坐到地上,將自己蜷縮在黑暗里。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跳得又快又亂,幾乎要從胸腔里撞出來。他閉上眼,用力地按壓著太陽穴,試圖將腦子里那個呼之欲出的、可怕的猜測給壓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像是恢復了一點力氣,掙扎著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了最下面的抽屜。里面有一個半舊的鐵皮盒子,裝著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他把它拿出來,打開,里面有幾張校園活動的照片,有幾張感謝卡,還有那張阮暉上課時傳給他的、畫著笑臉的小紙條。
他拿起一張運動會時的合影,照片上,阮暉就站在他旁邊,笑得眉眼彎彎,手里還舉著給他加油的小旗子。他又拿起那張寫著“今天食堂紅燒肉好吃”的紙條,那娟秀的字跡,此刻在他眼中卻像某種陌生的符咒。他一張張地翻看著,那些曾經讓他覺得溫暖、覺得心頭一動的點點滴滴,此刻都像帶著某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
他終于明白了。那不是少年之間朦朧的好感,也不是什么若有若無的心動。那或許……只是一種他自己當時也未能辨認的、來自血緣深處的呼喚。
他將那些東西重新放回盒子里,蓋上蓋子,推回抽屜最深處,動作緩慢而機械,像是在舉行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他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房間里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是他卻覺得自己像是突然闖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連他自己,都變得不再是他自己了。
窗外,夜風吹過路旁高大的梧桐樹,葉片發出“沙沙”的、持續不斷的聲響。一種從未有過的、屬于少年人的迷茫,像霧一樣,無聲無息地籠罩了他。
這天放學時,卓韜被趙珉珂叫住,沒去人多的地方,而是拐進了教學樓后那條少有人走的小徑。
小徑挨著老舊的圍墻,墻皮剝落,露出里面灰撲撲的磚。磚縫里鉆出的雜草上積著細密的灰塵,在空氣中懸浮,被頭頂偶爾漏下的光線抓住,顯得有些刺眼。空氣里混雜著泥土、枯葉和遠處食堂飄來的油煙味,說不上好聞,卻透著一股生活本身的、帶著塵埃的真實。
趙珉珂以及四人派的劉梓健、鄧逸和凌樺都在。就是他們原來的這個小組,幾個少年散開站著,望向款款而來的卓韜,眼神里有一種共同經歷過些什么后的沉淀。
劉梓健低著頭,用鞋尖磨著地上的石子,揚起一點塵土。“卓韜,那天……是我沒過腦子,拍什么同學的牽手照片……“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早知道這個子彈彎來彎去居然傷到了你,我就不把老高那些話當回事了。“
這話說得簡短,卻像是在對自己過去的莽撞判了刑。
“你也不要這么說嘛,唉,一個餿主意,那還不是咱們大家的小聰明?“卓韜輕描淡寫地說著,嘴角甚至帶著點笑意。他總是這樣,替人接應著不堪的重負,仿佛別人的錯誤都能被他輕易消化掉。
鄧逸還是那副高大強壯的樣子,肥肉和肌肉一樣多,此刻他走到瘦小的劉梓健身邊,粗聲粗氣地說:“嗨,卓韜沒往心里去。這又不都怪你,我們大家不是一起去堵了那個韓東晟嘛。“
他這一句話,直接點出了這場風波的最初起因。
凌樺走過來,伸手在卓韜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動作很輕,像是無聲的肯定,又像是一種默默的理解。“卓韜,你別難過,還有我們呢。“他的聲音很誠摯。
“對啊,我們不會眼睜睜看你受這么大委屈的。“幾個少年很有義氣地向卓韜靠攏,“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跟你們說下后來的事吧,你們很多都不知道。“趙珉珂仍是他們的“老大“,他站在一旁,眼神淡淡掃過每個人。
很快,他便將管元興與逄萱瑤的那些灰色操作,盡量客觀、不帶感情色彩地講了出來。包括李薇的筆記本如何消失,又神奇地到了管元興手里,竟然是演戲去偷窺的手段。
幾個少年聽著,這些遠超他們日常認知的事情,像拼圖碎片一樣擺在眼前。鄧逸的臉色變了,從原本的輕松變得嚴肅起來,嘴里嘟囔著:“天哪,還有這種事?“劉梓健更是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這些復雜的算計就發生在他們身邊。凌樺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像是在消化這些信息。
沉默了一會兒,鄧逸忽然握緊拳頭:“這也太過分了吧,我們要不要去跟教委告狀?這些人簡直...“
“對啊,這種事情學校應該管的。“劉梓健也附和道,聲音里帶著憤慨。
凌樺卻搖了搖頭:“可是我們有什么證據呢?而且...“他看了看趙珉珂和卓韜,欲言又止。
趙珉珂淡淡地說:“告狀?告我們當初堵韓東晟的事,還是告我們拍照偷窺的事?“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幾個少年都愣住了。他慢慢轉過身,背對著他們,“這件事的起因,是我們幾個不成熟的舉措。最后,極大可能,他們所有人,還是會把這一系列后續的錯,全部歸在我們身上的。“
“不能吧。“凌樺忍不住大聲反駁,快步走向并沒有回頭的趙珉珂,“這事,孰輕孰重,每個人都看得很清楚啊。我們的舉動,再怎么樣,只是一個對同學惡作劇的錯誤;這與一個負責教育的主任毫無底線地借此做文章,給自己搭仕途的惡毒用心,能相提并論嗎?“
他的聲音里帶著少年特有的激憤和不服,像是要為這個世界的不公正聲討個說法。
趙珉珂沒有轉身,只是輕輕搖了搖頭:“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有些疲憊,“在這樣一個浮躁的年代,又有多少人愿意去仔細分辨這里面的是非曲直呢?大家只會看到表面——幾個學生的惡作劇引發了這一連串的事件。“
幾個人又陷入了沉默,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那種義憤填膺的情緒慢慢沉淀下來,變成了一種復雜的無奈。他們都認同凌樺的判斷,可是現實往往比道理更殘酷。在這個網絡信息滿天飛的時代,真相很容易被情緒和偏見所掩蓋。而那些家長們,面對這樣的事情,恐怕大多數都會選擇最簡單的判斷:都是那幾個孩子惹的禍。
沒人震驚得跳起來,只是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凝重。顯然,他們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么復雜的事件,去理解校園生活平靜表面下那些不曾察覺的灰色地帶。
小徑的盡頭,夕陽只剩一絲余暉時,幾個人看看時間不早了,便三三兩兩地告別離開。最后只剩趙珉珂和卓韜還站在原地,卓韜低垂著眼睛,不敢看趙珉珂的眼睛。他知道他到底在疑惑什么,但他卻不知道該主動說什么。
而趙珉珂也心緒平靜,回望過去這一學年的種種,他沉穩了很多,不再像過去那樣唯我獨尊,不問朋友的真實需求。
“卓韜。“趙珉珂開口,聲音有些緊繃。
卓韜抬頭望向他,那眼神復雜得似乎蒙上了一層霧水。
“關于李薇的記錄,我也有點奇怪……你和阮暉那天,怎么會正好在長椅上聊天呢?“他的語氣很克制,壓著對長久以來的在乎。
卓韜感覺到了趙珉珂的緊繃。他知道,此刻的對話,不是關于事實本身,而是關于那個名字背后牽動的心事。他迎著趙珉珂探究的目光,點了點頭:“嗯,也沒什么,就是偶然遇到了。“
他停頓了半晌,似乎在給趙珉珂接受真相的時間,又像是在整理好心緒。
然后,他抬起頭,看著趙珉珂的眼睛說道:“不過……這種偶然,我覺得是一種幸運。“
聲音平穩,但每一個字都帶著青澀的委婉和堅定。
趙珉珂微微一愣,卻彷佛只是揭曉了一個早已知道的答案。但他臉上嘴角卻難以控制地向下彎了彎,露出了一個說不出的、帶著苦澀的弧度。
“……哦,這樣啊。“趙珉珂最終只擠出了這三個字,聲音很低,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是一個講道理的人,經歷了這么多,更懂得用一份少年老成的寬容,去面對自己的失敗和命運的捉弄。
“我早就該想到了。“他又補充了一句,聲音里透著一種無奈的釋然。
然后,趙珉珂仔細地端詳了一下眼前的卓韜。夕陽的余暉斜斜地灑在少年的側臉上,讓他的輪廓變得柔和而堅定。那雙眼睛里有一種誠摯而深沉的光芒,像是藏著很多心事,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真誠。這一刻,趙珉珂忽然明白,為什么阮暉會被這樣的目光打動。
卓韜確實一心只想著阮暉,即便這算是對他一直尊敬的“趙哥“的一種攤牌。他本以為會看到趙珉珂的憤怒或者失望,卻奇怪地發現對方比他想象得還要平靜,平靜得讓人心疼。
此刻,街燈開始一盞盞亮起,空氣中飄散出遠處人家晚餐的香味,混合著炒菜的油煙和米飯的甜腥,帶著濃濃的煙火氣息。
趙珉珂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強,卻依然溫和:“今天先到這吧。“
兩人又三言兩語地說了幾句,便各自告別。卓韜走遠后,趙珉珂一個人徜徉著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廣場。廣場上華燈初上,人來人往,充滿了生活的熱鬧。他走到賣煎餅果子的攤位前,買了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煎餅果子,又配了杯奶茶。
然后,他一個人慢慢走上附近大廈的屋頂。站在高處,看著這一片燈火闌珊的城市夜景,萬家燈火在眼前鋪展開來,像是天上的星辰落到了人間。晚風輕拂過臉頰,帶著微涼的溫度,心里卻涌起一片平靜與松散的詩意。
有些東西失去了,但生活還在繼續,那些美好的、真摯的情感依然存在,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在心底沉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