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最后一個值日的學生鎖上了教室的門離開了教學樓，教學樓逐漸沉浸在了落日投過來的大山的陰影里，四樓印刷室的燈光像一盞孤獨的漁燈漂在黑暗的海洋里。

溫子茉老師哼著小調等待資料印刷完畢，沒人的時候她偶爾會放大膽像現在這樣哼著不著調的小調，再說今天下午的時候她終于從城里的老同學那里求到了她們學校的復習卷子，所以小調很是輕快，即使不是音樂老師也能聽出來她心情愉快。

剩下兩份，需要復印出三個班級學生的量。印刷室只有一臺老舊的印刷機，平常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頭負責的，這學期老頭還沒有開始上班，溫子茉跟校長要了鑰匙，也只有溫子茉的申請校長會批準，校長的理由是她很有耐心，不會到最后憤怒的把印刷機砸了。

窗外的天空逐漸由藍天鵝絨的顏色變得紫黑，濃云遮住天空，一副要下雨的表情，白塔村萬家燈火。

溫子茉感覺自己在印刷機的聲音縫隙中聽到了什么不和諧的符號，剛開始她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她于是站到靠門口的位置，這時聽清楚了，真真切切的，在外面的走廊里，回蕩著窸窸窣窣的很微小的聲音。

印刷室的門開了，子茉老師抱著一塊教學用的大三角板小心地走進四樓的走廊里。

走廊的燈在入夜之后會自動打開最中間的一盞，微弱的光圈之外的地方被黑暗模糊了。子茉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腳步聲這么響亮。

教學樓四樓除了校長室和印刷室，剩下的教室長年累月無人問津，銹跡斑斑的鎖鏈把教室里的一切塵封，透過臟兮兮的玻璃里面堆放的雜物看起來格外抽象。廁所里的水龍頭好像沒有關緊，水滴敲擊著水盆，發出空洞的滴滴答答聲。

“你不能這樣，不然會被人看到的……聽話……”

子茉聽到樓下傳來女生的說話聲，片刻的沉默，緊接著回答她的就是一開始子茉聽到的窸窸窣窣聲。子茉吃了一驚，手中的三角板差點掉到地上，她感覺自己的呼吸在顫抖。

不對，自己在想什么呢？只是學生的惡作劇。而且女孩的聲音雖然很小，但總感覺在哪里聽到過。

她這樣想感覺底氣足了許多，接著那個女孩又開始說話了。

“輕一點，上面還有人，被發現的話會被趕走的……嗯！在這邊不用害怕，那東西不會來的……嗯？你聽到了什么？”

子茉即將踏在三樓最后一級臺階的腳懸停住了。她聽見有一串腳步聲逐漸朝自己靠近，燈光投射過來的影子在朝自己的位置走過來，那是一個人形，子茉松了口氣，直截了當地走下去，正好和來人面對面碰上。

“小莉？”

白小莉仍然保持著昨天見到的裝束站在走廊里，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感情。

“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學校，你媽媽會擔心的。”

子茉半蹲下來，正好可以看到小莉的眼睛，眼睛里的目光是那么純凈，仿佛一汪清泉。

“老師呢？為什么還沒有回去？”

“老師在工作啊！得給你們印刷好東西幫助你們考出好的成績。”

“老師這樣會很辛苦的，要早點回去睡覺。”小莉把手捧在子茉的臉上，有那么一瞬間，小莉的眼睛里漂浮過了一絲焦慮，“老師我要回去了，你陪陪我好嗎？”

子茉猶豫了一下，樓上應該快印刷完了。

“好啊，不過等一下，老師要先把樓上的教室鎖一下，你先跟老師上去一趟，待會兒老師送你回家，好不？”

小莉使勁地點點頭。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山風吹得后山的林木沙沙作響，空氣濕濕的，看來再過一會兒會下雨。印刷室傳出的機器“嗡嗡嗡”的轟鳴終于停止了，不一會兒，印刷室的燈滅了，一陣鎖鏈的叮當聲后，子茉和小莉走在燈光昏暗的樓梯上。

“老師？”

“嗯？”

“老師害怕的時候會怎么辦呢？”

“那要看是什么了。”

“打雷的時候呢？老師害怕打雷嗎？”

“嗯，小時候特別害怕，一害怕就躲到被窩里，把自己呢包的緊緊的就不會害怕了。”

“躲起來嗎？是躲起來的意思吧？”

“嗯，可以這么說吧！小莉害怕打雷嗎？”

“嗯！”

“那小莉怎么辦？”

“躲起來，和爸爸媽媽一起睡。”

“小莉也一樣嘛！小莉害怕老鼠嗎？”

“不怕。”

“老師特別害怕，總覺得它們會咬我，雖然很奇怪，但還是害怕。”

“老師，它們更害怕老師的。”

“哦，是……嗎？”

“嗯，是的。”

子茉和小莉走到了二樓樓梯的鐵門外，子茉必須在離開的時候把鐵門鎖上，剛剛因為印刷卷子的原因，她從看校門的大爺那里拿了鑰匙。

子茉把鐵門拉上，正要鎖上，一陣風吹過，帶來涼涼的雨水撲打在身上。

“不可以……”小莉忽然瞪著眼睛看著空中說。

“怎么了？”

“他來了，不可以傷害它，不可以的！”

小莉一把扯住子茉的正要上鎖的手，推開了子茉，力氣大的把子茉嚇了一大跳。

“小莉！你干什么？”

小莉粉紅色的連衣裙消失在樓道轉角，子茉急忙追了上去。

“我知道你在這里，不要躲起來了！它只是害怕，你為什么要傷害它？”

子茉聽見小莉在四樓大喊著。子茉氣喘吁吁地爬到了四樓的走廊里，但是眼前景象徹底改變了她的世界觀。

小莉張開著雙手站在走廊的中央，走廊的燈光正好把昏暗的光圈投在她的身上，令子茉感到窒息的是在小莉身后的黑暗里的東西。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怪異的場面，她強作鎮定在混亂的思緒里尋找可以描繪的形容詞。那是一只巨大的七手八腳的生物，如果定要尋找一種已知生物進行類比的話，子茉會選擇蜘蛛，放大到一輛卡車那么大的蜘蛛，它的身軀隱藏在走廊的黑暗中，幾團幽幽的火焰在它的背上燃燒，它不停地打滾，背上的火焰在逐個熄滅。

“我知道你在那，我聽得見你！”

小莉滿臉怒色地朝子茉喊，不過子茉馬上反應過來，她是在朝自己背后的另一個身影喊。

裹著紫色斗篷的人從陰影里出現，兜帽下的臉上戴著骷髏似的面具，鐵劍在斗篷下閃閃發亮。

子茉夾在兩人中間，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著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在離開之前自己明明巡查了教學樓的，它們是怎么進來的？最讓子茉在意的是小莉，她剛剛是和自己在一樓，之后毫無征兆地沖上了四樓，也就是說她當時知道樓上發生了事情，那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子茉不寒而栗。

走廊外開始下起了小雨。

紫衣人沒有影響地步步靠近，小莉退后了一點，但還是一動不動。

“不要這樣，請不要這樣，”子茉強作鎮定，抑制住自己發顫的指間，擋住了紫衣人，“額，那個……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但是請讓我來好嗎？”

紫衣人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看上去沒有反對的意思。

子茉轉過身，小莉背后的大蜘蛛不見了。

“呼呼呼呼！”幾團藍色的火焰劃過子茉的耳垂打了出去，響亮地打中了走廊半空的透明物體，巨型蜘蛛半吊在天花板上現出原形。它飛快地往天花板外面爬去。

子茉心里一驚，發現紫衣人不在背后了，巨型蜘蛛的面前紫光一閃，幾條粗大的鐵鏈從天花板里伸下來緊緊纏住蜘蛛的身體開始往墻里拉，天花板恍若無底的池塘，蜘蛛慢慢陷了進去。

蜘蛛掙扎著把觸角伸向離它最近的小莉，鐵光一閃，紫衣人出現在蜘蛛的面前，鐵劍不由分說向觸角砍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莉尖叫起來。

接下來的一切變化的太快，紫光一閃，等子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宿舍里的床鋪上，腦袋疼得像要從內部裂開。

發生了什么事？

時鐘滴滴答答地指示現在是凌晨兩點。

子茉從床上起來，沒有找到拖鞋，干脆光著腳丫起來，摸黑到了廚房，倒了杯白開水，打開客廳的燈，站在鏡子前，自己面無血色。

自己是怎么回來的？到底后來發生了什么事？可是……之前，又發生了什么事？

大腦又開始隱隱作痛。

猛灌了一杯水，感覺可以透過氣了，手指劃過一件東西。

卷子？

是老同學給自己的復習資料原件。

對了，小莉！小莉呢？

腦海中小莉的背后一團不祥的黑影模模糊糊的，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現在夢忽然醒來了，夢里的事情反而變得不清晰了，如同自己沒有做過這個夢一樣。

清涼的水沒能讓子茉的困意完全消除，疲勞和困惑讓她一下倒在柔軟的床鋪上，第二天早上到了學校，這種困意沒有消除，以至于張少杰向她打招呼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咖啡溫暖的香味飄進了子茉的肺里。

“張老師，哦，早！”

子茉抬起頭，接過張少杰遞過來的咖啡。

“溫老師看上去沒什么精神？”

“哦，沒事沒事。”子茉緊張地抿了口咖啡，頓時一股暖暖的溫柔的火焰順著食道流進胃里，滲進血管，蔓延全身，一下子心曠神怡了起來。

“張老師，這是什么咖啡呀？”子茉小聲地問。

“很普通啊，超市買的，一瓶十五塊錢。”

“哦！”子茉又喝了一口，濃濃的苦味恰到好處。

“溫老師，你平常……都這樣嗎？”

“什么？”

“就是……”張少杰指了指自己的口。

“怎么了？”

子茉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抽了張餐巾紙對著嘴巴開始亂擦，張少杰急忙阻止她。

“不是不是，只是老師為什么說話的聲音這么小，很多時候我都聽不見的，學生會不會也聽不清楚啊？”后面那半句話張少杰聲音也小了。

“對不起，平常教室都有話筒的，只是習慣而已。”

“哦！”張少杰還要說話，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

“溫子茉老師在這嗎？”站在門口的男生問。

“我是。”子茉放下咖啡杯。

“印刷室的老爺爺找你去一趟。”

“好的，我馬上去。”

子茉急急忙忙地走出去了，早上英語老師沒有來，不然她一定會注意到，張少杰食指上的銀戒指變成灰黑色的。

“對不起，下次一定會注意的。”子茉道歉著退出印刷室，印刷室的老爺爺對于子茉亂堆放材料還是很生氣，子茉本來似乎是打算今天來整理的，但是沒想到老爺爺提前來了。

走廊里校長正看著一個工人在修理走廊的燈，舊燈被卸在地上，整個燈罩的外殼都碎了。

“校長早。”

“溫老師早，昨天的雨下的不大啊，怎么燈會壞成這樣？”白校長轉身對修理工說，“這廠家生產的質量不行啊，下次得注意點。”

工人模樣的連連點頭。

子茉看著周圍的一切，那個燈昨天還好好的，總覺得自己應該很在意的，但是卻無法回憶起任何相關的記憶，一回想起這些，腦袋就開始疼痛。子茉恍恍惚惚地走回了辦公室，除了地理老師優哉游哉地喝著茶看報，其他人都不在。子茉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自己的課在后兩節，濃濃的困意再次襲來，咖啡已經涼了，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張少杰下午最后一節是初二三班的物理課。

小莉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好像完全不記得昨晚的事，這也好，有些事情沒有必要全都記得，而且自己戴著面具，聲音也變化了，她怎么會知道。

“鈴……”

學生們沖刺著從教室里涌出門去。

“老師，”白小莉叫住了張少杰，“我能請教你幾個問題嗎？”

“嗯，當然可以。”張少杰微笑著說。

白小莉一直低著頭，教室里很快只剩下值日的學生了。

“怎么了？不問嗎？”

白小莉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出教室，往走廊上看了幾眼，然后轉過身來看著張少杰，張少杰不明所以地走了出去。

“謝謝。”白小莉小聲地說。

“什么？”

“我聽姨說你昨晚放了它。”

“我昨晚怎么了？小莉你是不是說胡話了？”張少杰笑著說。

“老師不用假裝了。”小莉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得連張少杰都要很吃力才能聽得見，“它們一直在說話，就跟現在一樣，好吵。”

“什么好吵？”張少杰環顧四周，除了值日生帶著耳機在衛生角整理清潔工具沒有其他聲源。

“老師就是昨晚穿紫色衣服的人。”

張少杰笑了起來，“老師沒聽明白，如果小莉沒有什么別的事老師要離開了。”

白小莉指了指張少杰的上衣左口袋，“它們一直在聊天，它們就在這里面。還是謝謝老師。”

白小莉鞠了個躬，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張少杰看著她離開的身影，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了日常記賬的筆記本，他沉思著打開了筆記本的扉頁，上面畫著一個太極，太極的黑色塊朝上。

張少杰皺了皺眉頭，抓起課本朝辦公室走去。

夜幕降臨，白記小食店一如既往早早地打烊了，在打烊前的最后一小時的時候，子茉和往常一樣來店里取了老板娘留給她的湯料。

回到宿舍，電飯鍋里的米飯處在保溫模式。子茉盛了滿滿一碗白米飯，打開餐桌上的保溫壺。自從上次湯料被張少杰撞倒了之后，她就忍痛特意買了個保溫壺交給老板娘用來裝湯料。打開保溫壺，鹵豬蹄的香味便飄散而出。子茉將鹵豬蹄的鹵料倒了一部分在白米飯上，將鹵料和米飯攪拌均勻，餐桌上沒有其他的菜了，鹵料拌飯就是她的全部晚飯，反正其他的菜她也沒有品嘗出來的感覺。

什么時候開始嘗不出味道的，子茉早已記不得了，如果自己沒有來到這座小縣城，也就不會遇見白記小食，也就不會重新開始有味道的感覺吧。

也該給媽媽打個電話了吧，時間過去這么久了，沒必要再固執下去了吧。

子茉沒有完全忘記了昨晚的事情了，只是她現在當那是一個不真實的夢。

月亮升到了半空，在烏云里穿行，在白記小食對面的房頂的陰影里一直藏著一個黑影，他的目光從出現到現在都沒有離開白記小食的窗戶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