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秦毅，趙士晟回到書房，繼續(xù)和苗建、趙尚信商討要事。

臨近黃昏時分，忽聞門外一陣急促腳步聲，然后“砰“的一聲，房門被猛地推開。但見來人足有九尺之軀（晉尺，一尺約二十四厘米），虎背熊腰，面如銅盆，一張闊嘴幾乎咧到耳根。

趙士晟先是一驚，繼而喜上眉梢：“阿炳！你們回來了？“

這壯漢正是護衛(wèi)龍安世之子龍元炳，因其憨厚可愛，府中上下皆喚他“阿炳“。只見他抱拳行禮，聲若洪鐘：“少主人……少夫人命我來報，已到門外！“這嗓門震得案上茶盞嗡嗡作響。

趙士晟聞言霍然起身，竟連木屐前端撞上門檻斷裂都渾然不覺。三步并作兩步穿過回廊，遠遠望見府門前立著一道倩影。

秋陽斜照中，那人一襲素衣而立。清風(fēng)拂過她的云鬢，衣袂飄飄似要乘風(fēng)而去。細看時，但見蛾眉淡掃，杏眼含春，一點朱唇不點而紅。雖無珠翠裝點，卻自有一番天然風(fēng)韻。恰如《洛神賦》中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渺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

“采薇！“趙士晟心頭一熱，不由分說上前將來人攬入懷中。懷中人兒頓時羞紅了臉，纖纖玉手抵在他胸前：“快松手，下人們都看著呢?！?

他這才戀戀不舍地放開，卻仍緊握著她的柔荑：“走，回家?！斑@是她第一次以女主人身份踏入趙府，他特意放慢腳步，讓她看清這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二人躲進廂房，趙士晟敘起離情，故作哀怨道：“夫人，一月不見，可知為夫日日食不甘味？“說著還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

采薇掩唇輕笑：“凈說些肉麻話。若真如此，豈不又要我操心？“說著忽然蹙眉，指尖輕撫趙士晟額前幾絲白發(fā)，“這些日子又熬夜了？“

“新接家主之位，難免……“他話未說完，便被纖指按住嘴唇。

“不好好調(diào)理身體，得了病怎么辦？”她眼中柔情似水，“不論何種煩惱，讓我替你分擔(dān)可好？“

趙士晟心頭一暖，忽然想起什么：“你先沐浴更衣，我讓廚房準(zhǔn)備你最愛吃的鱸魚膾?！翱粗@喜的模樣，只覺人生至樂，不過如此。

……

翌日清晨，一縷金輝透過紗帳，恰落在趙士晟眼瞼上。他迷迷糊糊睜眼，見枕邊人猶在酣睡。晨光中，她長睫如蝶翼輕顫，幾縷青絲散落在雪腮邊，襯得肌膚愈發(fā)晶瑩剔透。

“昨日車馬勞頓，夜里又……“想起昨夜纏綿，他不由心旌搖蕩。指尖剛觸及那滑若凝脂的香肩，采薇便在夢中輕嚶一聲。他慌忙縮手，生怕驚擾佳人清夢。

瞥見沙漏已近午時，趙士晟搖頭苦笑：“溫柔鄉(xiāng)果真是英雄冢?！斑@感慨卻透著十二分的甜蜜。

恍惚間思緒飄回三年前的洛陽，同樣是個秋葉紛飛的日子。名滿京城的莊家醫(yī)館迎來了一位富家子弟，正是身患傷寒，奄奄一息的趙士晟。

醫(yī)館主人姓莊名軫，字子軾，乃是華山醫(yī)術(shù)的傳人，醫(yī)圣張仲景一脈的傳世弟子，最擅對付傷寒雜癥。饒是如此，面對這位趙公子的病勢，他亦不敢輕言必愈，只命其留宿館中，獨居凈室調(diào)養(yǎng)。

莊館長妻子早亡，膝下只有一女，名喚采薇。她是個熱心腸的姑娘，在趙士晟所見之人中，再無人能如她這般，對病患傾盡耐心。彼時醫(yī)館人手緊缺，唯有采薇晝夜不離地守在他榻前。高燒不退時，她一遍遍為他更換額上冰巾；湯藥苦口，又是她溫言軟語，哄他一口口咽下。噓寒問暖自不必說，她更懂得如何為他排解病榻寂寥。有時說起市井趣聞，眉眼彎彎的模樣，倒比那湯藥更解郁結(jié)。

最難忘那日驟雨初歇，他倚窗望見院中木樨樹下，采薇正細心晾曬藥材。秋風(fēng)卷起她月白裙角，落花沾滿云鬢，恍若謫仙。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命中注定，怕是再也繞不開這姑娘了。

“去年執(zhí)意迎娶采薇，著實傷透了大兄的心。不過若大兄還在，見到這般賢惠的弟媳，定會十分歡喜，祝福于我吧？”趙士晟念及此處，幾乎要落下淚水。他望著窗外飄落的桂花，恍惚又看見采薇在藥圃忙碌的身影。那樣好的姑娘——雖非名門閨秀，卻比誰都懂得體貼入微；雖無顯赫家世，卻用一雙妙手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自己不過是個沒落子弟，能得此良緣，已是上天垂憐?！巴飧笜I(yè)已染疾去世，大兄又撒手人寰，我與采薇，就像兩株失了倚靠的藤蔓，唯有彼此纏繞，方能在這世間繼續(xù)生長。”

“想什么呢？“耳畔忽然傳來慵懶軟語。采薇不知何時已醒，正用臉頰輕蹭他臂彎。晨光為她鍍上一層金邊，連睫毛都成了透明的蜜色。

趙士晟將她摟緊，嗅著發(fā)間淡淡藥香。上天終究待他不薄，是否可憐他至親零落，便賜下如此良人？思及此，喉頭不由發(fā)緊：“我在想……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采薇仰起臉，見他眼中水光閃動，也不多言，只將柔荑覆在他手背。十指相扣處，恰是當(dāng)年她為他診脈的位置。

窗外秋葉紛飛，一片金黃掠過窗欞，輕輕落在鴛鴦錦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