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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在燕山山脈的深處,有一座神秘的盲龍山。
據說,在很久以前,一條天龍因為偷窺玉皇大帝與王母娘娘的房事,被剜去雙眼,罰到人間守山。那兩個龍眼也被拋置山中,化為寶石,稱為“龍眼石”。此石乃稀世珍寶,且有神奇魔力。人得此石,家族興旺,大富大貴,但族中定有人死于非命。據當地《縣志》記載,北宋年間曾有一孫姓農夫拾得一顆龍眼石,家中一女暴亡,但兩子榮任高官。該龍眼石成為孫家傳世之寶。后來戰亂,龍眼石失落民間。
在神秘的盲龍山上,有一個神秘的盲龍洞。
據說,此洞深不可測,里面的暗河能通渤海。據《縣志》記載,當地山民一直把盲龍洞作為懲罰罪犯的牢獄,因此那洞里棲息著許多惡鬼和冤魂。多年前,一對青年男女因愛情違犯鄉規,被押進盲龍洞。他們在黑暗中求索,竟然找到一個巖石發光的地方。那里有一條會發光的河,河水中有許多會發光的魚。他們就在那不見天日的洞穴深處生活下來,生兒育女,并且告訴后代永遠不要走到光明的地方。他們還相信,人在臨死前進入那發光的河水中,其靈魂就不會隨軀體一起死亡。這些生活在洞穴中的人被稱為“盲人族”。
在盲龍山的腳下,有一片與世隔絕、美麗富饒的土地。蜿蜒的盲龍河從西向東穿過這片山間盆地,兩邊各有一個村落。南邊是史家莊,北邊是孫家莊。據說,這些村民是唐代“安史之亂”中西部殘軍的后人。至今,他們仍然保留一些奇特的習俗。后來,外地人陸續遷徙至此。那些原住民并不排外,但是總會神秘地對外來者說,千萬不要到山上那個洞里去,特別是里面的小洞。外來者追問,但得到的只是神秘的微笑。
燕山市公安局的看守所是新近建成的,沒有陰森恐怖,只有戒備森嚴。那兩道坐北朝南的大鐵門是聯動的,外面的鐵門開啟時,里面的鐵門就是關閉的,反之亦然。兩道鐵門之間是個天井,足以停放兩輛大卡車。進出看守所的人都必須在天井中耐心等待,聽到身后的鐵門“咣當”關閉之后,再看著面前的鐵門緩緩開啟。會見被告人的律師不必體驗這份耐心,因為他們不用走進這道大門。
1995年8月14日下午,洪鈞和宋佳在一名男警察的帶領下沿著看守所大門東邊那排平房的長廊向東走去。洪鈞的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不喜歡這么倉促——只看了起訴書副本,還沒到法院去閱卷,就趕來會見當事人,而且再過三天就要開庭了,可原本說至少還有兩周才會開庭的。他覺得,史成龍那詭譎的微笑后面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難道這辯護只是走過場?他可不喜歡走過場,他必須堅守律師的職業道德。也許,他不該接下這個案子,陸伯平案的辯護已經讓他很緊張了。至少,他不該帶宋佳來,女秘書的工作地點就應該是辦公室。雖然宋佳在夏哲和陸伯平的案件調查中有出色表現,但那是在北京!燕山市離北京不太遠,但這里的房屋和街道都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就連人們說話的聲調都很古怪。然而,他又不能拒絕,因為他不忍心扼殺那對漂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來的期盼。
走廊南邊那一扇扇玻璃窗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明亮。走廊北邊是一間間相互隔離的提訊室和會見室。他們在第四會見室的門口停住了腳步。洪鈞不喜歡這個數字,不吉利。他不信鬼神,但相信命運。
這間會見室有七八平方米,被一道矮墻和鐵欄桿分割成南北兩個半間。南邊有兩把木椅,北邊有一把鐵椅,都固定在地面上。鐵椅上還有手腳的鎖固裝置和上身的約束帶。
對面通向看守所內的房門被打開了。一名女警察帶著一個中年女子走進來,讓那女子坐在鐵椅上,并沒有鎖固手腳和身體。女警察用眼睛和男警察打了個招呼,轉身走了出去。
男警察對洪鈞說:“你們是大地界兒來的,規矩都懂,不用我多說,自己注點兒意就行了。”說完,他走出房門,站在敞開的門外,點著一支香煙,吸了一口,瞇著眼睛,望著窗外,似乎是在享受溫暖的陽光。
洪鈞說了聲“謝謝”,心想,如果會見被告人時在場的警察都能這么寬容,中國的刑事司法就文明了。他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其實,做刑辯律師的,給點兒陽光就燦爛。他的目光回到對面的女子身上。
這就是史成龍的母親金彩鳳。她身材消瘦,面容憔悴,頭發梳理得很整齊,但已有些稀疏。不過,白皙的面色和端莊的五官還能顯露出年輕時的美麗,特別是那對眼窩凹陷的眼睛和那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她已年過四旬,但是那雙并不很大的眼睛在眨動時仍有幾分憂郁的嫵媚,那口有薄嘴唇襯護的白牙在微笑時仍有幾分溫婉的柔情。
洪鈞自我介紹后直奔主題,“起訴書上說,被告人對于投毒殺人的事實供認不諱。您都承認了?”
“是我害死了武貴。”金彩鳳低垂著頭。
“您為什么要害死自己的丈夫?”洪鈞的目光似乎要透過黑發間隙中的白色頭皮去探測對方大腦的活動。
“我不該進盲龍洞。老輩人說過,那洞是不能進的。”金彩鳳嘆了口氣。
“什么盲龍洞?”洪鈞竭力捕捉這兩句話之間的邏輯關系。
“你去過盲龍山嗎?”金彩鳳抬起頭來。
“聽說過,但沒去過。”
“你去過就知道了。”
“這盲龍洞和您的案子有什么關系呢?”
“這個……我也說不明白。”金彩鳳又把頭低了下去。
洪鈞換了個問題,“我聽說在盲龍山上有一種特別的植物,叫巴豆果。是嗎?”
“是的,就在盲龍潭后面的山崖上。聽老人說,那是祖先從西南帶過來的。就在那個地方能活,種到別的地方去,一準兒得死。”
“那東西有毒吧?”
“毒性挺大,但是也能治病。”
“您去摘過?”
“是的。大便不通時,可以用它煮水喝。”
“是給您丈夫喝的嗎?”
“不,是給我自己喝的。我沒給武貴喝過。”
“您對偵查人員也是這么說的嗎?”
“我……好像承認過,但那是政府讓我說的。”
“他們是怎么讓您說的?有沒有……”洪鈞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外的警察,沒有說出刑訊逼供。
金彩鳳明白了,搖搖頭說:“沒有。就是……不讓我睡覺,兩天兩宿,我挺不住了,就承認了。”
“您說自己沒給史武貴喝過巴豆水,可是您又說自己害死了丈夫,那您是怎么害的呢?”
“這個事兒吧,我也說不明白。”金彩鳳瞇著眼睛,上身突然搖晃了一下,似乎要暈倒。
宋佳忙在一旁問:“阿姨,您沒事兒吧?”
金彩鳳深深吸了口氣,睜大眼睛說:“沒事兒,閨女,我這身子骨還行。”
憐憫之情從洪鈞的心底油然升起。他知道律師不應感情用事,但有時卻情不自禁。“那您希望我怎么為您辯護呢?”
“我看這事兒也沒啥可辯護的了。”
“那法院要判您有罪呢?”
“要判就判吧。是我的罪過,我就擔著。”金彩鳳眨動了幾下眼睛,又說,“成龍那孩子請你們來,他是咋兒說的?”
“他希望我們為您做無罪辯護。”
“如果法院判了,就會影響他的學業吧?要是那樣,我的罪過就更大了!”金彩鳳一臉茫然。
洪鈞觀察著金彩鳳的表情,努力去捕捉那背后的思想活動。他認為自己不能懷疑這些話語的真實性,但是也不能忽略這些話語之間的矛盾。他猶豫片刻,還是把話題轉到那個難于啟齒卻不得不問的問題,“史文貴是您丈夫的哥哥?”
“他們是叔伯兄弟。”
“您和他真有那種……男女關系嗎?”洪鈞沒有使用起訴書中的語言。
金彩鳳的目光從洪鈞的臉上滑到宋佳的臉上,然后又滑了回來。她緩緩地問道:“你倆有嗎?”
洪鈞沒想到金彩鳳會這么問,愣了片刻,才說:“我們只是同事。”
“我從來沒跟文貴睡過覺。如果有,天打五雷轟!”金彩鳳看了一眼面頰緋紅的宋佳,慢慢閉上了眼睛。
洪鈞和宋佳離開了看守所。坐在汽車里,兩人的心情都有些壓抑。開車穿過兩個路口,洪鈞瞟了宋佳一眼。“怎么樣?你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吧?”
宋佳側過臉,認真地看著洪鈞,“這種地方,我來的次數可比你多。你忘了,我干過公安。我有一個同學就在燕山市局工作,明天我去找找他。”
“找關系?這可不是我們的作風。”
“不是去找關系,是去了解情況,看看這案子有沒有什么背景。”
“你去看什么?”洪鈞皺著眉頭,因為路上的交通很亂,就連三輪摩托車都響著刺耳的喇叭聲。
“b-ei——背,j-ing——景。”宋佳的語調有些夸張。
“什么背景?”
“我也說不清,就是感覺這個案子很復雜,好像它后面隱藏著什么東西。真的,就是一種感覺。”宋佳把目光投向路邊的商販。
洪鈞也有同樣的感覺。為什么兩人會有同樣的感覺?感覺是自我的,但是容易互相影響。那么究竟是誰影響了誰?有人說,女人的感覺往往是正確的,盡管不一定都有道理。“你對金彩鳳的感覺怎么樣?”
“我感覺,她很有女人味兒哦。你懂么?而且,她一定是個很有故事的女人。你瞧她那雙眼睛,就跟畫了眼影似的,一眨一眨的,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能放電呢!這個呀,你就更不懂嘍。”宋佳側過頭,俏皮地眨動了幾下眼睛。
洪鈞瞟了一眼宋佳,“你是在放電嗎?我懂的。不過,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是——她是不是殺人犯?”
“我看不像。除非——她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愛情?”
“這是個理由。不過,我感覺她更像是在替別人頂罪。”
“什么人?”
“如果不是她的情人,那就只能是她的孩子了。”
洪鈞沉默了。宋佳的感覺又一次與他的感覺相吻合。這也是一種感覺,可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宋佳的思維越來越像他的了,這可不好。君子和而不同,都相同了,哪里還有什么和?他倆能和嗎?金彩鳳為什么會問那么突兀的問題?難道她也有特別的感覺?奇怪!他的后背有些發涼。
洪鈞在無法遏制的胡思亂想中把汽車停在燕山賓館門前的停車場。兩人下車,走進大堂,見到正在等待的史成龍。此人二十多歲,中等身材,黑紅臉膛,濃眉大眼,留著一頭“板寸”,穿著一身牛仔服,顯得精明強干。他是人民大學經濟系的研究生,似乎很有錢。他是憑借校友的關系找到了洪鈞。
大堂里冷冷清清,與外面的喧囂形成鮮明的對照。三人坐在靠窗的沙發上,洪鈞簡單介紹了會見金彩鳳的經過,然后問起史武貴去世的情況。
史成龍說:“這些年,我爹一直在這市里的建筑隊干活兒。對吧?三個多月前,他突然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他辭去了建筑隊的工作,讓我盡快回家,他有重要的事情和我商量。我當時正面臨期中考試,就沒回去。對吧?過了十幾天,我又收到家里的電報,‘父病危速歸’。我連夜趕回家去,但是等我到家時,他已經過世了。我娘說,我爹回村后就得了一場大病,發燒、頭暈、惡心,好像是感冒,吃了藥也就過去了。可他后來又得了痢疾,上吐下瀉,越來越厲害,最后突然就死了。”
“你看過起訴書,你相信檢察院的說法嗎?”
“我當然不信。我娘絕不會害我爹。對吧?”
“那她有沒有讓你父親誤喝巴豆水的可能性?”
“咋誤喝呀?對吧?我看,這也不可能。”
“你父親得病后去醫院看過嗎?”
“我們那個地方很偏僻,離縣城有一百多公里,還都是山路,很不方便。對吧?不過,孫家莊有個大夫,以前是‘赤腳醫生’,后來就留下了,開了個小診所,村里人有病都找他看。他姓王,是個外姓人。我們那里有兩個村莊。我家在史家莊,多數人都姓史。還有個孫家莊,比我們莊大,主要是姓孫的和姓金的。”
“那個王大夫是怎么給你父親診斷的?”
“王大夫是個好人,醫術也不錯。對吧?他開始診斷的是中毒性痢疾,可后來警察來了,法醫說是中毒,他也就改口了。”
“看來,這不是你們去公安局報的案?”
“不是,我們本來都準備給爹辦后事了。對吧?可有人說我爹是被人害死的。后來,村長就報了案。”
“你認為你父親是怎么死的?”
“應該——是病死的。對吧?”史成龍的語氣有些猶豫。
“看來,你也懷疑你父親是被人毒死的?”
“既然公安局的法醫認定我爹是中毒死亡,那就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對吧?但肯定不是我娘干的。”
“你懷疑誰?”洪鈞看著史成龍的眼睛。
“我……只是猜測,沒啥依據。”史成龍把目光轉向了宋佳。
洪鈞不喜歡史成龍看宋佳的眼神,便繼續問道:“史成龍,你父親說有重要事情要告訴你。是什么事情?”
史成龍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知道。等我回到家,我爹已經過世了。我問過我娘,可她也說不上來。對吧?她就說,我爹這次回來挺怪的,不咋跟家里人說話,常一個人出去。他常去找我廣生叔。他倆是好朋友,一塊兒出去打工,這次也是一塊兒回來的。興許我廣生叔能知道,對吧?我娘還說,我爹時常念叨龍眼石啥的,還怪笑,就跟魔障了似的。這兩年,大概是受社會上那些傳言的影響,我爹迷上了尋寶。每次我回去見到他,他都會說起尋寶的事兒。我們那兒有個盲龍洞,有很多神奇的傳說。對吧?我爹說,那盲龍洞里一準有寶石。他還看了不少關于龍眼石的傳說,老說他一定能找到龍眼石。我也覺著他有點兒著魔。”
“看來,這案子還真挺復雜。不過,關鍵還得看證據。打官司,說來說去,就是打證據。我現在就想知道公訴方都有什么證據。”洪鈞看了一眼手表,“希望明天的閱卷能夠順利。”
“洪律師,我今天就趕回去,再找些證據。后天,我一準回來。”史成龍站起身來,態度謙恭地與洪鈞、宋佳道別后,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