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安東尼·德·圣-埃克蘇佩里

01

當我六歲的時候，看了一本描寫原始森林的書，里面講了很多關于叢林的故事。比如，書中描寫了一棵面包樹，那是一種大大的、圓圓的、可以長得很高、會結出好吃的面包的樹；再比如，叢林中有皮膚很厚、身材胖胖的河馬；還有長著滿臉鬃毛的金黃色的獅子。

我很喜歡這本書，因為上面的插畫很好看，它們看起來既新奇又有趣，小孩子看到都會很喜歡的。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書上的一個插畫，上面畫著一條又大又粗的蟒蛇正在吃一頭大象。插畫的旁邊還寫著簡單的介紹，當然這種介紹一般都是可以讓小孩子看懂的。這個介紹這樣寫道：“蟒蛇會把它們捕捉到的獵物直接吞下去，然后開始睡覺以便讓自己消化吞到肚子里的食物。”

因為這本書的緣故，我對叢林中的一切充滿了好奇，一有時間，我就一遍遍地看這本書，并研究那幅我最喜歡的蟒蛇吃大象的插畫。

于是，在某一天，我終于下定了決心，我想我以后要當一個畫家，這樣就可以畫出我喜歡的東西了。

當我第一次開始用彩色鉛筆畫畫的時候，我永遠忘不了自己那種興奮而激動的心情。我的第一幅畫畫的是一只吃了大象后陷入沉睡的蟒蛇。

當我把這幅畫拿給我的爸爸媽媽看時，我很驕傲地問他們，看到我的畫會不會感到害怕。

可是他們卻說，這是一頂帽子，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但是，我畫的并不是帽子，是一條巨蟒吃了大象后在睡覺啊！我聽到我的爸爸媽媽對我的畫作出的評價，我感到很郁悶。后來，我思考了一下為什么我的畫會讓他們看不懂，覺得可能是我沒將蟒蛇肚子里的大象畫出來，所以他們沒看出這是一條蟒蛇。

于是，我畫了我的第二幅畫，這回我把蟒蛇肚子里的大象也畫了出來。

畫好后，我拿著第二幅畫給大人們看，但他們還是不知道我畫的是什么。

最后，他們對我說：“你要好好學習，不要再畫這些敞開著肚子或者大肚子的蛇了，你要好好學習地理、歷史、算術和語法，這樣你以后才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就這樣，在我六歲的時候，我很快地放棄了當畫家的夢想，我的第一幅和第二幅畫的失敗讓我很是傷心。大人們并不懂我童年的夢想，我不斷地給他們解釋我畫的是什么，但他們還是不懂，這很讓我沮喪。

后來我長大了，我只好去開飛機，然后到處去旅行。

這時候，我小時侯學過的地理學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可以在飛機上一眼看出下面是什么樣的地形。

即使在夜晚，我迷失了方向，我也可以根據自己所學的天文知識找到正確的方向，這時我不得不承認以前學的東西對我很有用。

我長大后，和很多嚴肅的人交朋友，和他們相處了很長的時間，我仔細地觀察他們并研究他們的行為模式，但是，我覺得他們和我的爸爸媽媽沒有什么區別。

每當我遇到一個很聰明的大人，我就拿出我的第一幅畫給他看，并問他看到了什么，這是因為我想知道他能不能看懂我的畫，可是，我總是得到和我爸爸媽媽說的一樣的答案，他們也說：“這是頂帽子啊。”

得到這樣的答案后，我就不再和他說我小時候從書上看到的巨蟒和大象了，而是改說一些他喜歡的話題，例如橋牌、高爾夫或政治等。我和他們說這些時候，他們明顯和我聊得很開心，覺得我是一個和他們一樣聰明的人。

02

我就這樣寂寞地生活著，沒有人和我談得來，沒有人理解我。

一直到六年前，我獨自一人飛行時，因為飛機壞了停在撒哈拉沙漠，當時沒有機械師，我就自己開始試著修理飛機。親愛的讀者們，你們要知道，飛機能不能修好對我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因為這里是大沙漠，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并且我只帶了只能喝一周的水，萬一在這段時間里修不好我的飛機，我就會死在沙漠里了。

第一天晚上，我就睡在沙子上，我覺得自己就像躺在大海中孤單漂泊的小木筏上面。第二天早晨，一個小小的奇怪的聲音將我叫醒：“你可以幫我畫一只羊嗎？”

我當時很驚訝，那個小小的聲音又說：“你給我畫一只羊好嗎？”

我像是被雷擊到一樣，一下子坐了起來。我使勁地揉揉眼睛，仔細地看了下周圍，然后看到了一個樣子十分奇怪的小孩子正一臉嚴肅地看著我。

他有著金黃色的頭發，發絲柔軟，像是陽光做成的一樣；還有著天藍色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好像有星星在里面閃著光芒；皮膚白皙，如同雪做的一般。他穿著藍色的衣服，衣服的下擺彎成一個好看的圓圈形狀，很飄逸的樣子。

我驚訝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你們之前聽我說過的，我現在正在一個除我之外沒有任何人的沙漠中，而這個小孩子突然出現了，并且一點也不像是迷路的樣子。我對此感到很驚訝，就直直地看著他。

等我終于不再驚訝，我問他：“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重復了他的話：“可以給我畫一只羊嗎？”

盡管現在這樣的舉動讓我覺得很荒謬，但我還是拿出了筆和紙，打算給他畫一只羊。

當我開始畫畫的時候，我才想起我沒有學過畫畫，我和他說我不會畫畫，他回答我說：

“沒關系的，給我畫一只羊吧。”

因為我從來沒畫過羊，所以我就給他畫了我以前畫的那兩幅叫人看不懂的畫。

“不，不，我不要蟒蛇，雖然他的肚子里有一頭大象。我要的是羊。”

我聽到他的話，簡直目瞪口呆。他看懂了我的畫？

“蟒蛇太危險了，大象太大。我住的地方太小，我只需要一只羊，給我畫一只羊吧。”

我只好給他畫了一只羊。

他專心地看著我的畫，邊看邊發表意見：“我不要這只羊，它看起來病得很嚴重，給我重新畫一只吧。”

我又重新畫了起來。我的這個小朋友突然笑了，并對我說：“你看，你畫的不是小羊，而是頭公羊，它還長著犄角呢。”

我沒辦法，第三次拿起筆，開始重新畫。可惜這次畫的也被他拒絕了。

“這一只太老了，我要一只年輕的羊。”

我開始不耐煩了，我需要時間檢查我的發動機，也需要給自己壓抑的心里找一段發泄的時間。于是我草草畫了一個大的木頭箱子，和他說：“這里面有你要的羊。”

這時候，我居然看到小孩子笑了起來，他說：“這才是我想要的羊。你說養這只羊需要很多的草嗎？”

“為什么問這個啊？”我問。

“因為我住的地方很小啊。”

“我給你畫了一只很小的羊，地方小也可以養它的。”

他將頭靠近畫，“實際上，這只羊并不像你說的那么小，你看，它睡著了。”說完，他指著那張紙叫我看。

我驚奇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些什么。就這樣，我認識了我最好的朋友——小王子。

03

對于這個新朋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弄清楚他是從哪里來的。小王子問了我很多的問題，但是，我問他的問題，他卻從來都不回答。我只能從他無意間說出的話中慢慢猜測，終于弄清了他是從哪兒來的。

比如，他第一次看到我的飛機時，他問我：“這是什么？”

“這是我的飛機，它可以飛。”我很驕傲地告訴他我可以坐著這個東西飛在天上。他驚奇地看著我說：“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是的。”我謙虛地說。

“這可真可笑。”小王子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

我看到笑得很高興的小王子感覺自己被他嘲笑了，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不高興，我和他說明了一下我的情況。我說我的飛機壞掉了，我只有少量的水，我可能會死在這個大沙漠里，并請他不要在我很不幸的時候嘲笑我。

之后，小王子收起了笑容，他又開始問我：“你也是來自天上的，你是從哪個星球來的啊？”

我聽到后，對于他是從哪里來的問題有了一些發現，我又問他：“你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嗎？”

可是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一邊好奇地看著我的飛機，一邊點頭，“可不是么，只是乘坐這個東西，你是不可能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說完，他就沉默了下來。隨后，他從口袋里掏出我給他畫的小羊，看著它入了神。

你們可以想象到我對于這種“別的星球”的好奇吧。我想要知道更多關于這個“別的星球”的秘密。

“你是從哪里來的，小朋友？你的家在哪里？你要把我的小羊帶去哪里？”

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回答我：“好在有你給我的那只箱子，晚上可以拿給小羊當房子用。”

“那當然，如果你聽話，我再給你一根繩子，白天的時候你可以綁住他。”

“我為什么要拴住小羊？這樣做很奇怪。”我的這個提議似乎讓小王子很反感。

“如果你不拴住它，它會到處亂跑的，會跑丟的。”

小王子笑了起來：“你覺得它會亂跑去哪里呢？”

“不管跑去哪里，它肯定會亂跑的。”

小王子看著我，“我住的地方很小的，沒關系。即使它一直亂跑或者向著哪里一直走，也不會走出多遠的。”

我看著小王子，他這時候正看著天空，看起來有些憂傷。

04

我在和小王子聊天的時候，知道了一件事情，就是他居住的那個星球比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

這個事實并沒有讓我覺得奇怪，我知道除了幾個有名的大行星外，還有很多其他的星星，它們有的小得可憐，用眼睛甚至天文望遠鏡也看不到。舉個例子說明，當一個天文學家發現了一顆小星星，給它起名字時，也只能用數字編號，叫作“325小行星”。

我猜想小王子居住的那顆小行星叫作“B612”。

這顆小行星在1909年被一個土耳其人發現，當時這個人穿著土耳其的傳統服裝向全世界宣布了他的發現，因為他那一身服裝，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他。可是，后來他迫于自己國家國王的要求，無奈地穿上了歐洲人的服裝，重新做了一次論證說明。這一次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的發現。

我說出關于小行星B612的事情，告訴你們關于行星編號的事情，不是因為別的，只是想說明這些大人很熱愛數字。

當你向大人們介紹你的朋友時，他們不會提出關于你朋友的具體問題，他們只會問，“他多大年紀？做什么職業？能掙多少錢？有幾個兄弟啊？多高多重？他的父親可以掙多少錢？”他們認為知道這些才是了解朋友。

再比如，我對大人們說：“我看到一棟玫瑰色的房子，有高高的屋頂和琉璃瓦片，它的窗戶上有著好看的花紋，陽光一照上去就會發出七彩的光芒，在屋頂上有鴿子在飛，這棟房子美麗極了。”如果我只是這么說，他們是想象不出房子的具體樣子的。

但是如果我和他們說：“我看到一棟價值十萬法郎的房子。”那么他們絕對會大聲驚呼：“哦，上帝！那會是多么漂亮的房子啊，一定美極了！”

要是你對他們說：“小王子是個很漂亮，喜歡微笑，還喜歡小羊的孩子。”他們一定會覺得你在編故事。

但是如果你說：“小王子來自小行星B612。”那么他們就會相信，也不會提出很多的問題來反對你。

大人們就是這樣的，相信數字描述多過相信你關于事物本身的描述。實際上，小孩子們應該對大人們寬厚些，不要埋怨他們的這種缺陷。當然，對于我來說，編號并不是重要的事情。

我想要像講童話故事一樣來講這個故事，我原本想要這樣開頭：“從前，有一個小王子，他住在一個和他身體差不多大的星球上，他希望有一個朋友……”

對于真正懂得生活樂趣的人來說，這是一個很吸引人的開頭。

我希望人們可以認真地讀我的這個故事，我在講這些事情的時候，是懷著一種很悲傷的情感的。

我的小王子帶著他的小羊離開我已經6年了。為了紀念他，我寫下了這個故事。我的小朋友的離開，是件叫人悲傷的事情。畢竟不是每一個人在一生中都會遇到自己最好的朋友。

所以，我買了畫具，在我這樣大的年紀開始畫畫，畫我的小王子。

我想要把他畫得逼真些，但是我自己也沒把握，我畫的都不是很像，對于他衣服的顏色我也拿不準，所以我就這里改改，那里修修，可惜畫出來的總是不像。

我想我可能是在某些細節上畫錯了，我覺得我的這個朋友也不會對我說明這些關于他的細節的，他覺得我和他一樣，我可以理解他的各種想法，他也可以理解我的想法。可是，現在的我已經看不到小盒子中的小羊了。我大概已經長大了，我一定是變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