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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志摩的詩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凈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羅與紐結,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辜負自然界叫喚的殷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洄,
更有那漁船與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裹的青篁,又為我洗凈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后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太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去罷
去罷,人間,去罷!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罷,人間,去罷!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罷,青年,去罷!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罷,青年,去罷!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罷,夢鄉,去罷!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罷,夢鄉,去罷!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罷,種種,去罷!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罷,一切,去罷!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為要尋一個明星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跨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留別日本[1]
我慚愧我來自古文明的鄉國,
我慚愧我脈管中有古先民的遺血,
我慚愧揚子江的流波如今溷濁,
我慚愧——我面對著富士山的清越!
古唐時的壯健常縈我的夢想:
那時洛邑的月色,那時長安的陽光;
那時蜀道的啼猿,那時巫峽的濤響;
更有那哀怨的琵琶,在深夜的潯陽!
但這千余年的痿痹,千余年的懵憧:
更無從辨認——當初華族的優美,從容!
摧殘這生命的藝術,是何處來的狂風?——
緬念那遍中原的白骨,我不能無恫!
我是一枚飄泊的黃葉,在旋風里飄泊,
回想所從來的巨干,如今枯禿;
我是一顆不幸的水滴,在泥潭里匍匐——
但這干涸了的澗身,亦曾有水流活潑。
我欲化一陣春風,一陣吹噓生命的春風,
催促那寂寞的大木,驚破他深長的迷夢;
我要一把崛強的鐵鍬,鏟除淤塞與壅腫,
開放那偉大的潛流,又一度在宇宙間洶涌。
為此我羨慕這島民依舊保持著往古的風尚,
在樸素的鄉間想見古社會的雅馴,清潔,壯曠;
我不敢不祈禱古家邦的重光,但同時我愿望——
愿東方的朝霞永葆扶桑的優美,優美的扶桑!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地中海[1]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無因而來的!
這風穩日麗,也不是無因而然的!
這些進行不歇的波浪,喚起了思想同情的反應——
漲,落——隱,現——去,來……
無量數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樣,——
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片
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云彩。
地中海呀!你是歐洲文明最老的見證!
魔大的帝國,曾經一再籠卷你的兩岸;
霸業的命運,曾經再三在你酥胸上定奪;
無數的帝王,英雄,詩人,僧侶,寇盜,商賈,曾經在你懷抱中得意,失志,滅亡;
無數的財貨,牲畜,人命,航隊,商船,漁艇,曾經沉人你的無底的淵壑;
無數的朝彩晚霞,星光月色,血腥,血糜,曾經浸染涂糝你的面龐;
無數的風濤,雷電,炮聲,潛艇,曾經擾亂你安平的居處;
屈洛安城焚的火光,阿脫洛庵家的慘劇,
沙倫女的歌聲,迦太基奴女被擄過海的哭聲,
維雪維亞炸裂的彩色,
尼羅河口,鐵拉法爾加唱凱的歌音……
都曾經供你耳目剎那的歡娛。
歷史來,歷史去;
埃及,波斯,希臘,馬其頓,羅馬,西班牙——
至多也不過抵你一縷浪花的漲歇,一莖春花的開落!
但是你呢——
依舊沖洗著歐、非、亞的海岸,
依舊保存著你青年的顏色,
(時間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跡。)
依舊繼續著你自在無掛的漲落,
依舊呼嘯著你厭世的騷愁,
依舊翻新著你浪花的樣式,——
這孤零零的神秘偉大的地中海呀。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毒藥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懷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界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已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像墳堆里的夜梟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
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里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里仿佛有兩頭蛇的舌,蝎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須;只因為我的心里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比死更深奧的不忍心與憐憫心與愛心,所以我說的話是毒性的,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里,最勁冽的祭肴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
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在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里擎著這迸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云似的,已經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系: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里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奸污的處女:池潭里只見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里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尸體,他們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里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靖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奸淫的現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欲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里,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里……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里——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殘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涂著不潔凈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著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里);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
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里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咽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涌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兇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凈了的,讓嚎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里,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在眼淚的沸騰里,在嚎慟的酣徹里,在懺悔的沉寂里,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嬰兒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
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里變形成不可信的丑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里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絞痛的慘酷里變形成魘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里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兇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后的奮斗,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還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
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但是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斗著,死神的逼迫;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里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里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
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贊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斗著……她抵拚繃斷她統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里動蕩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太平景象
“賣油條的,來六根——再來六根。”
“要香煙嗎,老總們,大英牌,大前門?
多留幾包也好,前邊什么買賣都不成。”
“這槍好,德國來的,裝彈時手順;”
“我哥有信來,前天,說我媽有病;”
“哼,管得你媽,咱們去打仗要緊。”
“虧得在江南,離著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里人……唉,管得他們
眼紅眼青,咱們吃糧的眼不見為凈!”
“說是,這世界!做鬼不幸,活著也不稱心;
誰沒有家人老小,誰愿意來當兵拚命?”
“可是你不聽長官說,打傷了有恤金?”
“我就不希罕那貓兒哭耗子的‘恤金’!
腦袋就是一個,我就想不透為么要上陣,
砰,砰,打自個兒的弟兄,損己,又不利人。
“你不見李二哥回來,爛了半個臉,全青?
他說前邊稻田里的尸體,簡直像牛糞,
全的,殘的,死透的,半死的,爛臭,難聞。”
“我說這兒江南人倒懂事,他們死不當兵;
你看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樹也青,做鬼也落個清靜:
“比不得我們——可不是火車已經開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糞——唉,稻田里的牛糞!”
“喂,賣油條的,趕上來,快,我還要六根。”
●卡爾佛里
喂,看熱鬧去,朋友!在那兒?
卡爾佛里。今天是殺人的日子;
兩個是賊,還有一個——不知到底
是誰?有人說他是一個魔鬼;
有人說他是天父的親兒子,
米賽亞……看,那就是,他來了!
咦,為什么有人替他扛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兩個賊,
滿頭的亂發,眼睛里燒著火,
十字架壓著他們的肩背!
他們跟著耶穌走著;唉,耶酥,
他到底是誰?他們都說他有
威權,你看他那樣子頂和善,
頂謙卑——聽著,他說話了!他說:
“父呀,饒恕他們罷,他們自己
都不知道他們犯的是什么罪。”
我說你覺不覺得他那話怪,
聽了叫人毛管里直淌冷汗?
那黃頭毛的賊,你看,好像是
夢醒了,他臉上全變了氣色,
眼里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淚;
準是變善了!誰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么高矮!……
再看那婦女們!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酥的后背,頭也不包,
發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他們親生
兒子;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
法利賽,穿著長袍,戴著高帽,
一臉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
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兒,你呢?
聽他們還嚷著哪:“快點兒走,
上‘人頭山’去,釘死他,活釘死他!”……
唉,躲在墻邊高個兒的那個?
不錯,我認得,黑黑的,臉矮矮的,
就是他該死,他就是猶大斯!
不錯,他的門徒。門徒算什么!
耶酥就讓他賣,賣現錢,你知道!
他們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穌吃苦就有好幾年,
誰知他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
那還只前天,我聽說,他們一起
吃晚飯,耶酥與他十二個門徒,
猶大斯就算一枚;耶酥早知道,
遲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讓他賣;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飯時他說,
“他把自己的肉喂他們的餓,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們的渴,”
意思要他們逢著患難時多少
幫著一點:他還親手舀著水
替他們洗腳,猶大斯都有分,
還拿自己的腰布替他們擦干!
誰知那大個兒的黑臉他,沒等
擦干嘴,就拿他主人去換錢:——
聽說那晚耶酥與他的門徒
在橄欖山上歇著,冷不防來了,
猶大斯帶著路,天不亮就干,
樹林里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著來了,真惡毒,比蛇還毒;
他一上來就親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號,耶酥就倒了霉,
趕明兒你看,他的鮮血就在
十字架上凍著!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壞,也不該讓猶大斯
那樣骯臟的賣,那樣骯臟的賣!……
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
釘上十字架去,當賊受罪,我不干!
你沒聽著怕人的預言?我聽說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罷!
●一條金色的光痕[1]
來了一個婦人,一個鄉里時來的婦人,
穿著一件粗布棉襖,一條紫綿綢的裙,
一雙發腫的腳,一頭花白的頭發,
慢慢的走上了我們前廳的石階:
手扶著一扇堂窗,她抬起了她的頭,
望著廳堂上的陳設,顫動著她的牙齒脫盡了的口。
她開口問了:——得罪那(你們),問聲點看,
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事體……
認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得哩!
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下來歐,
烏青青就出門;田里西北風度(大)來野歐,是歐,
太太,為點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
姓李,親丁末……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
成了弱病,田末賣掉,病末始終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運氣真勿好,全靠
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
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襖靠過冬歐,
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
前夜子西北風起,我野凍得瑟瑟叫抖,
我心里想李家阿太勿曉得那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里,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里,
野勿曉得幾時脫氣歐,野嘸不人曉得!
我野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野作興有點歐;——
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里格位老爺
本(給)里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把,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里野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
喔唷,太太認真好來,真體恤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
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
喔唷,那末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注:
[1]平裝本題下增“硤石土白”四字。
●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么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么啼哭,真非是
失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
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里,山腳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里摸——
摸我的寶寶。
方才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的哽咽。
●殘詩
怨誰?怨誰?這不是青天里打雷?
關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臺階光潤,趕明兒,唉,
石縫里長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養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喂?
要不了三五天準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讓冰分兒壓一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著洞簫唱歌,
真嬌養慣,喂食一遲,就叫人名兒罵,
現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給您答話!……
●東山小曲[1]
早上——太陽在山坡上笑,
太陽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來吧,
這里有粉嫩的草,鮮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個滾飽;
小孩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有大樹,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鳥,
快來捉一會盲藏,豁一個虎跳。
中上——太陽在山腰里笑,
太陽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們來吧,
這里來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記你的心事,丟掉你的煩惱;
叫化子們你們也來吧,
這里來偎火熱的太陽,勝如一件棉襖,
還有香客的布施,豈不是好?
晚上——太陽已經躲好,
太陽已經去了:——
野鬼們你們來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著冷清清的廟,
樹林里有只貓頭鷹,半天里有只九頭鳥;
來吧,來吧,一齊來吧,
撞開你的頂頭板,唱起你的追魂調,
那邊來了個和尚,快去耍他一個靈魂出竅!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一小幅的窮樂圖[1]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紅漆門里倒出來的垃圾,
其中不盡是灰,還有燒不燼的煤,
不盡是殘骨,也許骨中有髓,
骨坳里還粘著一絲半縷的肉片,
還有半爛的布條,不破的報紙,
兩三梗取燈兒,一半枝的殘煙;
這垃圾堆好比是個金山,
山上滿僂著尋求黃金者,
一隊的襤樓,破爛的布褲藍襖,
一個兩個數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婦,有老婆婆,
一手挽著筐子,一手拿著樹條,
深深的彎著腰,不咳嗽,不嘮叨,
也不爭鬧,只是向灰堆里尋撈,
向前撈撈,向后撈撈,兩邊撈撈,
肩挨肩兒,頭對頭兒,撥撥挑挑,
老婆婆撿了一塊布條,上好一塊布條!
有人專撿煤渣,滿地多的煤渣,
媽呀,一個女孩叫道,我撿了一塊鮮肉骨頭,回頭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隊的襤褸,好比個走馬燈兒,
轉了過來,又轉了過去,又過來了,
有中年婦,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還有夾在人堆里趁熱鬧的黃狗幾條。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先生!先生!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里飛奔。
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破爛的孩子追趕著鑠亮的車輪——
“先生,可憐我一大吧,善心的先生!”
“可憐我的媽,
她又餓又凍又病,躺在道兒邊直呻——
您修好,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您哪,先生!”
“沒有帶子兒,”
坐車的先生說,車里戴大皮帽的先生——
飛奔,急轉的雙輪,緊追,小孩的呼聲。
一路旋風似的土塵,
土塵里飛轉著銀晃晃的車輪——
“先生,可是您出門不能不帶錢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漲的小孩,氣喘著,斷續的呼聲——
飛奔,飛奔,橡皮的車輪不住的飛奔。
飛奔……先生……
飛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他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芒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瞑,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捶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里,月兒乘云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唱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后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雷峰塔[1]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劃船的手指著野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了一個和尚,一時的胡涂,
拿一個缽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壓在雷峰塔底,——
一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
莊嚴地,獨自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云與白云;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煙,一片山,幾點云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難得
難得,夜這般的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詳論,
更沒有虛矯,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遠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了少數同情的心!
●朝霧里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鮮露顆顆,
怦動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里,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鄉村里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村里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閑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凄惋!
白云在藍天里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般,
像曉風里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涌現,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里,想見了天國!
晚霞泛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里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夜半松風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懺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么這怒吼,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么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青年曲[1]
泣與笑,戀與愿與恩怨,
難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鐵打的城垣,青年,
你進了城垣,永別了春光,
永別了青年,戀與愿與恩怨!
妙樂與酒與玫瑰,不久住人間,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邊,
夢里的顏色,不能永葆鮮研,
你須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脈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誰知道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樓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沖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么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一個彎,轉一個彎,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里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那兒能這么的靜?”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墻,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怎么這兒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您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里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仿佛聽著嗚咽與笑聲——
阿,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個星,
道上沒有一只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那……
那兒有這么遠?”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
我在深夜里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個星,
道上不見一只燈:
只那車燈的小火
裊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
●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
有如在火一般可愛的陽光里,偃臥在長梗的,雜亂的從草里,聽初夏第一聲的鷓鴣,從天邊直響入云中,從云中又回響到天邊;
有如在月夜的沙漠里,月光溫柔的手指,輕輕的撫摩著一顆顆熱傷了的砂礫,在鵝絨般軟滑的熱帶的空氣里,聽一個駱駝的鈴聲,輕靈的,輕靈的,在遠處響著,近了,近了,又遠了……
有如在一個荒涼的山谷里,大膽的黃昏星,獨自臨照著陽光死去了的宇宙,野草與野樹默默的祈禱著,聽一個瞎子,手扶著一個幼童,鐺的一響算命鑼,在這黑沉沉的世界里回響著;
有如在大海里的一塊礁石上,浪濤像猛虎般的狂撲著,天空緊緊的繃著黑云的厚幕,聽大海向那威嚇著的風暴,低聲的,柔聲的,懺悔他一切的罪惡;
有如在喜馬拉雅的頂顛,聽天外的風,追趕著天外的云的急步聲,在無數雪亮的山壑間回響著;
有如在生命的舞臺的幕背,聽空虛的笑聲,失望與痛苦的呼吁聲,殘殺與淫暴的狂歡聲,厭世與自殺的高歌聲,在生命的舞臺上合奏著;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那里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鐘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里,迂緩的,曼長的回蕩著,無數沖突的波流諧合了,無數相反的色彩凈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鐘,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那里來的大和諧——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里,在耳鬢邊,在官感里,在心靈里,在夢里……
在夢里,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贊美呀,涅槃!
●不再是我的乖乖
(一)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二)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三)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不沖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哀曼殊斐兒[1]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古羅馬的郊外有座墓園,
靜偃著百年前客殤的詩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輦的車輪,
又喧響在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騁,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一個祈禱[1]
請聽我悲哽的聲音,祈求于我愛的神:
人間那一個的身上,不帶些兒創與傷!
那有高潔的靈魂,不經地獄,便登天堂:
我是肉薄過刀山,炮烙,闖度了奈何橋,
方有今日這顆赤裸裸的心,自由高傲!
這顆赤裸裸的心,請收了罷,我的愛神!
因為除了你更無人,給他溫慰與生命,
否則,你就將他磨成碎粉,散人西天云,
但他精誠的顏色,卻永遠點染你春朝的
新思,秋夜的夢境;憐憫罷,我的愛神!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默境[1]
我友,記否那西山的黃昏,
鈍氳里透出的紫靄紅暈,
漠沉沉,黃沙彌望,恨不能
登山頂,飽餐西陲的菁英,
全仗你吊古殷勤,趨別院,
度邊門,驚起了臥犬猙獰——
墓庭的光景,卻別是一味
蒼涼,別是一番蒼涼境地:
我手剔生苔碑碣,看冢里
僧骸是何年何代,你輕踹
生苔庭磚,細數松針幾枚;
不期間彼此緘默的相對,
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墻外,
同化于自然的寧靜,默辨
靜里深蘊著普遍的義韻;
我注目在墻畔一穗枯草,
聽鄰庵經聲,聽風抱樹梢,
聽落葉,凍烏零落的音調,
心定如不波的湖,卻又教
連珠似的潛思泛破,神凝
如千年僧骸的塵埃,卻又
被靜的底里的熱焰熏點;
我友,感否這柔韌的靜里,
蘊有鋼似的迷力,滿充著
悲哀的況味,闡悟的幾微,
此中不分春秋,不辨古今,
生命即寂滅,寂滅即生命,
在這無終始的洪流之中,
難得素心人悄然共游泳;
縱使闡不透這凄偉的靜,
我也懷抱了這靜中涵濡,
溫柔的心靈;我便化野鳥
飛去,翅羽上也永遠染了
歡欣的光明,我便向深山
去隱,也難忘你游目云天,
游神象外的Transfiguration我友!知否你妙目——漆黑的
圓睛——放射的神輝,照徹了
我靈府的奧隱,恍如昏夜
行旅,驟得了明燈,剎那間
周遭轉換,涌現了無量數
理想的樓臺,更不見墓園
風色,更不聞衰冬吁喟,但
見玫瑰叢中,青春的舞踏
與歡容,只聞歌頌青春的
諧樂與歡笑;——
輕捷的步履,
你永向前領,歡樂的光明,
你永向前引:我是個崇拜
青春,歡樂與光明的靈魂。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月下待杜鵑不來[1]
看一回凝靜的橋影,
數一數螺細的波紋,
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
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月兒,你休學新娘羞,
把錦被掩蓋你光艷首,
你昨宵也在此勾留,
可聽她允許今夜來否?
聽遠村寺塔的鐘聲,
像夢里的輕濤吐復收,
省心海念潮的漲歇,
依稀漂泊踉蹌的孤舟;
水粼粼,夜冥冥,思悠悠,
何處是我戀的多情友?
風颼颼,柳飄飄,榆錢斗斗,
令人長憶傷春的歌喉。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冢中的歲月[1]
白楊樹上一陣鴉啼,
白楊樹上葉落紛披,
白楊樹下有荒土一堆:
亦無有青草,亦無有墓碑;
亦無有蛺蝶雙飛,
亦無有過客依違,
有時點綴荒野的暮靄,
土堆鄰近有青磷閃閃。
埋葬了也不得安逸,
髑髏在墳底嘆息;
舍手了也不得靜謐,
髑髏在墳底飲泣。
破碎的愿望梗塞我的呼吸,
傷禽似的震悸著他的羽翼;
白骨放射著赤色的火焰——
卻燒不盡生前的戀與怨。
白楊在西風里無語,搖曳,
孤魂在墓窟的凄涼里尋味:
“從不享,可憐,祭掃的溫慰,
更有誰存念我生平的梗概!”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叫化活該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爺,”
西北風尖刀似的猛刺著他的臉,
“賞給我一點你們吃剩的油水吧!”
一團模糊的黑影,捱緊在大門邊。
“可憐我快餓死了,發財的爺,”
大門內有歡笑,有紅爐,有玉杯;
“可憐我快凍死了,有福的爺,”
大門外西北風笑說,“叫化活該!”
我也是戰栗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討一些同情的溫暖,
遮掩我的剮殘的余骸——
但是沉沉的緊閉的大門,誰來理睬;
街道上只冷風的嘲諷“叫化活該!”
●一星弱火
我獨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騰,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諷著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餅餅的飛升,
化入了遼遠的無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頭,啊,
卻凝斂著慘霧與愁云!
皎潔的晨光已經透露,
洗凈了青嶼似的前峰;
像墓墟間的磷光慘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這慘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著殘骸有余燼,
雖則是往跡的嘲諷,
卻綿綿的長隨時間進行!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里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盡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里的水仙,鮮研,芳菲!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她純潔的靈魂,
像一只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殷勤;
抽一絲金絡,
抽一絲銀絡,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為誰
這幾天秋風來得格外的尖厲:
我怕看我們的庭院,
樹葉傷鳥似的猛旋,
中著了無形的利箭——
沒了,全沒了:生命,顏色,美麗:
就剩下西墻上的幾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受著風拳的打擊,
低低的喘一聲烏邑——
“我為你耐著!”他仿佛對我聲訴。
他為我耐著,那艷色的秋蘿,
但秋風不容情的追,
追,(摧殘是他的恩惠!)
追盡了生命的余輝——
這回墻上不見了勇敢的秋蘿!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傾聽著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聞嗚咽:
落葉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這深夜,啊,為誰凄惘?
●落葉小唱
一陣聲響轉上了階沿
(我正挨近著夢鄉邊;)
這回準是她的腳步了,我想——
在這深夜!
一聲剝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緊著睡鄉旁;)
這準是她來鬧著玩——你看!
我偏不張皇!
一個聲息貼近我的床,
我說(一半是睡夢,一半是迷惘:)——
“你總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傷!”
一聲唱息落在我的枕邊
(我已在夢鄉里留戀;)
“我負了你”你說——你的熱淚
燙著我的臉!
這音響惱著我的夢魂
(落葉在庭前舞,一陣——又一陣;)
夢完了,阿,回復清醒,惱人的——
卻只是秋聲!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凝凝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康橋再會罷[1]
康橋,再會罷;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年
辭別家鄉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
春秋,浪跡在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里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里;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咸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復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只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畢竟
在知識道上,采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污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坦胸相見,惺惺惜別。
康橋,再會罷!
你我相知雖遲,然這一年中,
我心靈革命的怒潮,盡沖瀉
在你嫵媚河身的兩岸,此后
清風明月夜,當照見我情熱
狂溢的舊痕,尚留草底橋邊,
明年燕子歸來,當記我幽嘆
音節,歌吟聲息,縵爛的云紋
霞彩,應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戀意詩心,
贊頌穆靜騰輝的晚景,清晨
富麗的溫柔;聽!那和緩的鐘聲
解釋了新秋涼緒,旅人別意,
我精魂騰躍,滿想化人音波,
震天徹地,彌蓋我愛的康橋,
如慈母之于睡兒,緩抱軟吻;
康橋!汝永為我精神依戀之鄉!
此去身雖萬里,夢魂必常繞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風東指,
我亦必紆道西回,瞻望顏色;
歸家后我母若問海外交好,
我必首數康橋;在溫清冬夜
蠟梅前,再細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當復西航,
重來此地,再檢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散香柔韻節,增媚河上風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凄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康橋!山中有黃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寶是情愛交感,即使
山中金盡,天上星散,同情還
永遠是宇宙間不盡的黃金,
不昧的明星;賴你和悅寧靜
的環境,和圣潔歡樂的光陰,
我心我智,方始經爬梳洗滌,
靈苗隨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輝,
聽自然音樂,哺啜古今不朽
——強半汝親栽育——的文藝精英:
恍登萬丈高峰,猛回頭驚見
真善美浩瀚的光華,覆翼在
人道蠕動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經緯脈絡,血赤金黃,
盡是愛主戀神的辛勤手績;
康橋!你豈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數不勝數;最難忘
騫士德頓橋下的星磷壩樂,
彈舞殷勤,我常夜半憑闌干,
傾聽牧地黑影中倦件夜嚼,
水草間魚躍蟲嗤,輕挑靜寞;
難忘春陽晚照,潑翻一海純金,
淹沒了寺塔鐘樓,長垣短堞,
千百家屋頂煙突,白水青田,
難忘茂林中老樹縱橫;巨干上,
黛薄荼青,卻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身長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難忘七月的黃昏,遠樹凝寂,
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
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難忘榆蔭中深宵清囀的詩禽,
一腔情熱,教玫瑰噙淚點首,
滿天星環舞幽吟,款住遠近
浪漫的夢魂,深深迷戀香境;
難忘村里姑娘的腮紅頸白;
難忘屏繡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萊亞,碩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盡數,總之此地
人天妙合,雖微如寸芥殘垣,
亦不乏純美精神;流貫其間,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士所謂
“通我血液,浹我心臟”,有“鎮馴
矯飭之功”;我此去雖歸鄉土,
而臨行怫怫,轉若離家赴遠;
康橋!我故里聞此,能弗怨汝
僭愛,然我自有讜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記好明春新楊梅
上市時節,盼望我含笑歸來,
再見罷,我愛的康橋!
注:
[1]平裝本刪此詩。
●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1]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只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是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最后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注:
[1]此詩為平裝本所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