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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約翰尼·派尼克與夢經
每天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我坐在對著大門的我那張辦公桌前,把別人做的夢用打字機打出來。還不僅僅是夢,對我的老板來說,那還不夠實用,我還得把那些人白天時的抱怨打出來:跟母親的麻煩,跟父親的麻煩,跟酒瓶和床的麻煩,原因不明地搞亂一切,讓可愛的世界為之變暗的頭疼事。除非有麻煩事,否則不會有人來我們這兒看病,這種麻煩,是單靠細菌學家或通過智商及協調性測試無法確定的。
也許一只老鼠會很早就考慮起這些大腳板們是怎樣管理這個世界的,嗯,我從我所坐的地方,琢磨出來世界是由一件東西而且是這唯一一件東西管理的,長著狗臉、邪惡的臉、老丑婦之臉、妓女之臉的恐慌,沒有臉,字母全是大寫的恐慌——是同一位約翰尼·派尼克[1],不論睡著還是醒著。
人們問我在哪里上班時,我告訴他們我是市醫院門診部大樓某科室的助理秘書,這樣聽上去很像是一句話講完所有事,他們除了問一句我做什么工作,很少再追問下去,而我所做的,主要是把記錄打出來。但是我憑著自己的努力——完全是悄悄地進行——在做一件大事,將會讓這些醫生洗耳恭聽。當我不受干擾地待在我的單居室公寓里時,我稱自己只為一人當秘書,即約翰尼·派尼克。
一個夢接一個夢,我在培訓自己成為比心理分析協會中任何成員都更罕見的角色,一位集夢者。不是阻止做夢的人、釋夢者或者為了俗氣的健康或快樂的實用性目的的利用者,而是一位并非品德低下的為了夢本身的集夢者。一個只是為了約翰尼·派尼克的夢的愛好者,所有夢的制造者。
對于每一則我打字后放進檔案的夢,我無不諳熟于心,每一則我都在家里抄進《約翰尼·派尼克的夢經》。
這就是我真正的事業。
有些夜里,我乘電梯一直到我所住公寓樓的樓頂,有些夜里是在凌晨三點鐘左右。在公園那頭,聯合基金的火炬的火焰像是被某種巫法般看不到的力量所推動,變平,然后又恢復。這里那里,在磚石結構的龐然物體中,我會看到一盞燈光。但最主要的是,我感覺這個城市在睡覺,從西邊的河流到東邊的大海都在睡覺,就像某種無根的小島,完全是在虛無中乖乖睡覺。
我有可能像小提琴最上面那根弦一樣緊張不安,然而等到天空開始變藍時,我準備睡覺了。是想到那么多做夢的人和他們夢到什么,才讓我疲勞,睡得也很不踏實。星期一到星期五,我所做的,就是把那些同樣的夢打出來。沒錯,我接觸的還不到全市范圍內所做的夢的一個零頭,但是一頁頁,一個又一個夢記下來,我的記錄本變厚了,把文件柜的書架壓彎了。文件柜放在跟主要的大廳平行的那個窄窄的過道上,所有醫生看病的小房間門口都接著這條過道。
我有了種滑稽的習慣,就是通過他們的夢來辨認走進來的人。就我而言,和他們的名字相比,他們所做的夢更能讓他們有異于別人。例如有這么一位,他在市內一家滾珠軸承公司工作,他每天晚上都夢到胸口有一粒沙子,一點一點地,這粒沙子變得越來越大,直到像是一座真正的房子大小,讓他無法呼吸。我認識的另外一個人自從小時候接受乙醚麻醉后被切除扁桃腺以來,就會做某一個夢,在這個夢中,他被卡在一臺軋棉花機的軋棍中間,在拼命逃命。他以為只有他是這樣,但并非如此,現在有很多人會夢到被機器追趕或者吞掉。他們小心謹慎,不肯坐地鐵或者電梯。我用完午餐從醫院食堂回來時,經常會遇到他們喘著氣走上未經打掃的石頭臺階,來到我們位于四樓的科室。我時不時納悶在滾珠軸承和軋棉花機被發明之前,人們會做什么樣的夢。
我有自己的夢,我的一個夢,一個夢中之夢。
這個夢里,有一個大型的半透明湖,四面八方延展開去,大得讓我看不到岸——如果有岸的話——而我懸在其上方,從一架直升飛機的玻璃機腹往下看。湖底——深得我只能通過上下左右漾動的大團深色物體來猜測——有真正的龍,它們在人類開始住在洞穴中、用火烹調和琢磨出輪子及字母表之前就存在了。不能用巨大來形容它們,它們比約翰尼·派尼克有更多皺紋。夢到這些夠久的話,在你過于仔細地看你的腳和手時,它們會收縮。太陽收縮成橙子大小,只是更冷,而你從上次冰河期以來就住在羅克斯伯里。你沒有別的地方,只有一個墻壁襯上軟物的房間,就像你所知的第一個房間,你可以在那里做夢、飄浮,漂浮、做夢,直到最后你實際上又回到那些偉大的怪人之中,任何夢就毫無道理了。
在夜里,人們的心思就是跑進了這個湖,小溪和陰溝里的水淌進一個無邊無沿的公共水庫,跟那些閃著藍光的純凈的飲用水源毫無相似之處。那些飲用水源位于松樹林中,用帶刺鐵刺網圍著,各個郊區比保衛“希望鉆石”更小心地將其保衛。
除了是透明的,它還是多少年以來的污水收集中心。
如今這個湖中的水當然因為多個世紀以來,夢都留在里面泡著而有臭味、冒煙。當你想到某個城市的一個人做一晚上夢所需的道具要占多大地方,而那個夢無非是世界地圖上的一個針孔,當你開始把這個空間乘以世界上的人口,把那個空間乘以自從猿猴用石頭做出可以剁東西的斧頭以及失去毛發以來有多少個夜晚,你就會對我所說的有個概念,我數學不好,剛剛計算起馬薩諸塞州這里一個夜晚所做的夢的數量,我的腦袋就開始裂開了。
到這時,我已經看到湖面有很多蛇、像河豚魚一樣鼓起來的死尸、盛著人類胎兒的實驗室瓶子到處上下浮動,就像很多來自了不起的“我是”所發出的不完整的信息。我看到整整一倉庫一倉庫的五金制品:刀,裁紙刀,活塞、齒輪和胡桃夾子;小汽車光閃閃的前部隱隱出現,眼神呆滯,牙齒邪惡,然后有蜘蛛俠和來自火星的蹼足人,還有一個人的臉永遠轉向一旁,不去看世界上最后一位愛人的簡單而又悲慘的景象,盡管有戒指與誓言。
在這種逆流中,最常出現的一種形狀普通得似乎提到就挺傻的。那就是一?;覊m。水里有很多,它們滲進其他一切東西,在自身一種奇怪的力量下旋轉,不透明,無處不在。你想怎樣稱呼這種水就怎樣稱呼吧,噩夢湖,瘋狂沼澤,睡著的人們躺在這里,在他們最糟糕的夢的道具中一起翻來覆去,一個成員眾多的兄弟會,盡管他們每個人醒著時,都感覺自己獨一無二,完全與眾不同。
這是我的夢,任何病例本中都沒有記錄。我們科室的日常事務跟例如皮膚科或者腫瘤科的很不一樣。其他科室之間很相似,但沒有一間跟我們的相似。在我們這個科,如何治療是不會開處方的,是看不到的,就在那些小房間里進行,里面有寫字臺、兩張椅子、窗戶、木頭里嵌著四四方方一塊磨砂玻璃的門。這樣治病,具有某種精神上的純潔,我不由為自己在成人精神分析科當助理秘書而感到條件得天獨厚。在一星期中的某些天,我的自豪感被其他科室粗魯地侵入我們的小房間(因為別的地方不夠)而被削弱了一點:我們這幢樓很老,設施并未隨著時代的擴大需要求而擴張,在共用地方的這些天里,我們與其他科室的區別就顯現出來。
例如星期二和星期四時,上午在我們的一間診室進行腰椎穿刺術。如果那位講究實際的護士剛好沒關上那個小房間的門——通常都會這樣——我就能瞄到一眼那張白色小床的那頭,看到病人臟臟的黃色腳底板從床單下面伸出來。盡管我不喜歡所看到的,但還是沒法不去看那只光腳。我發現自己每隔幾分鐘,都會把目光從打字機再掃過去,看那只腳是不是還放在那里,是否哪怕有一點點變了位置。可想而知在我工作時,這會讓我多么容易分心。我經常不得不重讀幾遍我所打出來的,假裝是在小心校對,是想記住我用語音記錄整理出來的醫生的話。
隔壁的神經科——這個科傾向代表我們這一行中更粗俗、更不具想象力的方面,他們上午也會妨礙我們。我們下午用他們的診室來做治療,因為他們那個科只是上午接診,但是他們的病人會哭泣或者唱歌或者用意大利語或者漢語大聲聊天(經常如此),每天早上一口氣不停頓地進行四個小時,往最輕里說,也是種分心之事。
盡管受到其他科室的干擾,我自己的工作仍然進行得飛快。到現在,我遠遠不只是抄下病人做了“我做了個夢,醫生”這樣的開場白之類的事。我即將做到重新創造那些根本沒有抄下來的夢。那些夢以最模糊的方式投下陰影,但本身還在隱藏著,就像等待盛大揭幕式的紅色絲絨之下的塑像。
下面舉例說明一下。這位婦女來醫院時,舌頭腫大,往嘴巴外面伸得很遠,她只得離開她為法裔加拿大籍婆婆的二十個朋友所開的派對,被急速送去看急診。她覺得她并不想讓自己的舌頭伸出來,說實話,那樣讓她極為尷尬,但是她討厭她那位法裔加拿大籍婆婆甚于她討厭豬,她的舌頭如實反映了她心中所想,即使她身體的其他部分并非如此?,F在她說她根本沒有做什么夢,我一開始只有上面一點點事實可以利用,然而在那些事實背后,我察覺有什么鼓鼓的,有望是一個夢。
所以我就開始從她舌頭底下那個舒服的支撐點拔出那個夢。
不管我通過工作,繁重的工作,甚至可以說某種祈禱發掘出的是什么樣的夢,我都有把握能在角上發現一處個性特征,位于中心偏右地方的一個帶著惡意的細節,一個沒有身子、懸在空中的柴郡貓咧嘴而笑的樣子,說明整個工作是因為約翰尼·派尼克,只是他一個人的天才而增色。他狡猾,心思縝密,像打雷一樣突然,卻太經常會暴露自己。他就是按捺不住要弄出情節劇,而且是最古老、最明顯的那種。
我記得有個男的,一個身穿帶飾釘的黑色皮夾克、又矮又胖的家伙,他從在機械堂舉行的一場拳擊賽那里直接跑到我們這里來,約翰尼·派尼克緊隨其后。此人盡管是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年輕、正直什么的,卻對死亡害怕至極。事實上,他害怕自己會下地獄,怕得要死。他是一家熒光燈工廠的計件工。我記得這個細節,因為我覺得滑稽的是他居然會在那里工作,因為到頭來,我發現他是那么害怕黑暗。約翰尼·派尼克往這件事中注入一種詩意因素,你在別的地方并不是隨便就能發現,所以我永遠要感激他。
我還記得很清楚我為此人所想出來的夢的梗概:某間修道院地下室哥特式的內部,目光所及,看不到盡頭,就像兩面鏡子之間那種望去無窮無際的情況,柱子和墻都全是用人的骷髏所建,每個壁龕里都攤放著一具尸體,那是“時間之堂”,最前面的尸體尚溫,中等距離的在變色、開始腐爛,最后那一排的露出雪白的骨頭,發出一種未來派風格的白色光亮。我回想時,為了準確,我把整個場面都照亮了,不是用蠟燭,而是用像冰一樣亮的熒光,那種光會讓皮膚顏色發綠,所有粉紅和紅色都會變成灰暗的黑紫色。
你問了,我怎么知道這是那個穿皮夾克的人所做的夢?我不知道,我只是相信這是他的夢,跟我重新創造夢本身時相比,我憑信念工作時用了更多精力、淚水以及懇求。
當然,我所在的科室并非萬能。伸著舌頭的那位女士,機械堂的那個人——他們是我們最離譜的病例。已經真正往下漂向那個沼澤般湖泊的水底的人只來一次,然后被轉到一個比我們這個科室的歷史更久的地方,我們這個科室只是每周五個工作日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接待病人。那些幾乎無法在街上走路,卻還在繼續工作的人——他們尚未半截沒入湖中——被送到專治重癥患者的另外一間醫院的門診部。要么他們也許會在中心醫院我們自己的觀察病房待一個月,我從來沒去看過那里。
但是我見過那邊病房的秘書,她十點鐘休息時去食堂只是抽煙、喝咖啡,這點讓我對她敬而遠之,我再也沒有坐到她旁邊。她的名字滑稽,我根本記不清楚,很古怪,好像是米勒埃維奇小姐。那種名字似乎更像是把米爾鎮和埃維奇混合在一起的雙關語,而不是市里電話簿上的什么。但是如果你真的去看了電話簿,這個名字又不會顯得那樣古怪,電話簿上還有海曼·迪多爾博克斯和薩斯普維利亞·格雷恩利夫斯這種名字。我從頭到尾看過電話簿一次,別管是什么時候的事了,那滿足了我內心深處的一種需求,讓我明白到有多少人的名字不叫史密斯。
不管怎樣,這位米勒埃維奇小姐是個大塊頭,不胖,卻有一身強有力的肌肉,另外她還個子高。她結實的軀體上穿著灰色西裝,模模糊糊地讓我想到某種制服,但并沒有讓其顯得特別有軍隊味的剪裁細節。她的臉像閹牛的臉一樣圓鼓鼓的,上面有很多小黑點,似乎她在水里躺了段時間,海藻粘附在她的皮膚上,用煙草褐色及綠色將其弄臟。那些痣之所以顯眼,是因為周圍的皮膚很蒼白。我有時納悶米勒埃維奇小姐有沒有看到過白天健康的光線,如果她從搖籃時期起就只能享受到人工光亮,我一點都不會感到奇怪。
比爾娜——她是大廳里在我們對面的酗酒治療科的秘書——把我介紹給米勒埃維奇小姐,開場白是我“也去過英國”。
后來發現,米勒埃維奇小姐的青春年華都是在倫敦的醫院里度過的。
“有過一個朋友,”她用她那種奇怪的、帶點壞脾氣的低音甕聲甕氣地說,也沒有賞臉正眼看我?!鞍吞蒯t院的一個護士。戰后我想跟她聯系上,但是護士長換了,人全都換了,沒有人聽說過她。她肯定是和以前的護士長都不在了,在轟炸中倒在垃圾中什么的?!闭f完她大咧嘴巴笑了一下。
到現在,我已經見過學醫的學生在尸體上開刀,一間教室里面有四具尸體,幾乎看不出是人還是大白鯨,那些學生還拿死人的肝臟玩拋接游戲。我聽到過別人開玩笑地說起在產科醫院的慈善病房,他們在為一個女人接完生后縫合得不對。但是我不想看到米勒埃維奇小姐把這件事當作最好笑的事而一笑置之。不,謝謝了,但還是說一點吧。你可以拿個別針在她眼球上刮擦,我敢發誓,你會碰到硬硬的石英。
我的老板也有幽默感,只不過是溫柔的那種,就像圣誕夜圣誕老人的那種寬宏大度。
我在一個名叫泰勒小姐的中年女士手下干活,她是這個科的主任秘書,自從三十三年前(很奇怪的是,我出生于那一年)這個科成立以來她就是。泰勒小姐認識每位醫生、每位病人,知道這間醫院用過或者考慮過使用的每種過時的約診單、治療安排單和出賬單程序。她的計劃是一直待在這個科,直到她開始在社保支票的綠草地上收獲。我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敬業的人。她對統計數字的態度,就像我對夢的一樣:如果這座大樓失火,她會冒著皮膚受傷的嚴重危險,把那些統計簿全都扔給下面的消防員。
我跟泰勒小姐相處得特別好。有件事我一直沒有讓她逮到,那就是我在讀以前的檔案。事實上我很少有時間這樣做。我們的辦公室比股票交易所還要忙碌,科里二十五位醫生進進出出,來培訓的醫學院學生,病人,病人家屬和把病人轉院就診的其他醫院的職員,所以即使在泰勒小姐去休息喝咖啡和用午餐的那段時間里,大多數時候,我只來得及記下一兩則筆記。
往最輕里說,這種見縫插針的事極其耗費精神。有很多最好的做夢的人都記錄在檔案中,那些做夢的人只是來我們這里做一兩次評估,然后就被送往別處。為了把這些夢全都抄下來,我需要時間,很多時間。和我想不慌不忙地追求我的藝術比起來,我的處境幾乎稱不上理想。當時冒這樣的險去工作,需要一定膽量,但是我向往真正的專家所擁有的大量空閑時間,他任由盛了白蘭地的酒杯在鼻孔下放了一個鐘頭后,才伸出舌頭嘗第一口。
最近我不由自主太頻繁地在想象,如果能帶公文包來上班該有多好,那個公文包大得能裝下那本記滿夢的藍色布面厚厚的記錄本。泰勒小姐去吃午飯時,在醫生和學生涌進來接待下午病人之前那段暫時安靜的時間里,我只用把那些檔案中的一本——十年或者十五年前的——塞進公文包,把包放在我的辦公桌下面,直到五點鐘響鈴。當然,樣子古怪的包會被門診部大樓的門房檢查,醫院也有自己的警察來檢查東西,防止各種各樣一直會有的盜竊事件,可是天可憐見,我可沒想著偷帶打字機或者海洛因,我只是把檔案借回去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大家都還沒有來時,把它塞回書架上。盡管這樣,被抓到從醫院帶一本檔案很可能意味著被炒掉,我的原材料也全都沒有了。
可以不受影響、舒舒服服地待在自己的公寓里研究一本檔案,即使我得為了這個目的而一夜又一夜不睡覺,這個主意很吸引我,以至于對趁泰勒小姐半個鐘頭不在辦公室的時間去翻看夢的通常做法,我越來越不耐煩。
麻煩之處在于,我從來都無法準確地說出泰勒小姐什么時候會回到辦公室。她很敬業,要不是她的左腿瘸,她很可能會縮短她半個小時的午餐時間和二十分鐘的喝咖啡休息時間。這條瘸腿在走廊上所發出的清晰的聲音會及時警告我她來了,我會把正在讀的檔案忽拉一下放進抽屜讓別人看不到,裝作在記下一個電話留言的最后一句或者某種類似的掩飾。就我的神經而言,唯一不好的是截肢手術室在和神經科相反方向的拐角處,好多次,我把木頭假腿蹣跚的腳步聲當成泰勒小姐提前回辦公室而虛驚一場,這讓我變得很是神經質。
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當我幾乎沒時間從舊檔案里抄下一個夢時,我的摘抄本上記的無非是哭哭啼啼的大學二年級生的夢,他們沒能在《王家大道》中演主角。我感覺約翰尼·派尼克轉過身去,就像埃菲爾士峰[2]那樣冷漠,比獵戶星座更高,偉大的《夢經》上的題詞“完全的恐懼趕走其他一切”是我嘴唇上的灰燼和檸檬水。我是有著優等豬的國度的一個卑劣的隱士,那些豬看不到道路盡頭的屠場。我是安樂鄉中失明的杰里米。
更糟糕的是,一天天過去,我看到精神分析醫生在研究怎樣無所不用其極地從約翰尼·派尼克那里,把皈依他的人用欺騙、勾引的爭取過去,聊,聊,聊。歷史上在我之前的那些眼睛深陷、胡須如灌木的集夢者,還有他們當代的繼承者(穿著白大褂,他們的診室里有著帶節瘤的松木嵌板、真皮沙發),從事過而且仍然在收集夢,卻是為了世俗目的:健康與金錢,金錢與健康。要想成為約翰尼·派尼克會眾之一員,你必須忘掉做夢者,記得那個夢:對于偉大的“做夢者”本人,做夢者只是個沒有價值的載體。他們是不會這樣做的,約翰尼·派尼克是體內的金子,他們卻想用精神的胃泵,把他完全清除。
就拿哈里·比爾博遇到的事為例吧。比爾博先生走進我們的辦公室時,約翰尼·派尼克的手像鉛制棺材一樣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對世界的骯臟之處有種有趣的概念,我認為主要說來,他符合《夢經》中“恐懼卷”關于“灰塵、疾病和大腐爛”的第九章。他們童年時,哈里的一個朋友在童子軍吹小號,哈里也吹他的朋友的小號。幾年后,那個朋友患癌癥死了。然后前不久有一天,一位癌癥醫生跑到哈利家,坐在一張椅子上,跟哈里的媽媽度過了那天上午的前半晌,走時跟她握了手,自己打開門。突然,就算是羅馬的全體紅衣主教前來白天黑夜連軸轉地祝福他,哈里·比爾博都不肯吹小號、坐在椅子上或者握手,因為害怕會得上癌癥。他媽媽得轉動電視旋鈕,為他打開、關上水龍頭,還得為他開門。很快,哈里就不肯去上班,因為街上有吐的痰和狗屎。一開始,癌會進了你的鞋子,在你脫下鞋子時,它會沾到你手上,吃晚飯時,會很快進到你嘴里,你說一百遍萬?,斃麃?,也無法讓你不受連鎖反應的影響。
最后一根稻草,是哈里在公共健身房看到一位殘疾人在練啞鈴時放棄了舉重,你永遠不會知道殘疾人的耳后和指甲縫里藏了什么細菌。白天黑夜,哈里·比爾博在生活中極為崇拜約翰尼·派尼克,就像在香爐及圣餐之間的任何一位牧師那么虔誠。他自有種獨一無二的美麗。
這些穿著白大褂的修補匠——一幫人全是——說服哈里自己調電視、開關水龍頭、打開壁櫥門、前門、酒吧門。他們對他的治療還沒有結束,他就在電影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還坐遍了公園里的長椅,每天都去健身房練舉重,盡管另外一位殘疾人開始練劃船機。治療到最后,他進來跟科主任握手。用哈里·比爾博自己的話說,他“變了個人”。他的臉上不再有純粹的“派尼克亮光”。他離開診室時,注定擁有的是這些醫生所稱的健康和幸福的尋常命運。
差不多就在哈里·比爾博被治愈時,一個新主意開始在我腦海深處蠢蠢欲動。我感覺難以對它視而不見,就像在做腰椎穿刺術的房間里伸出來的那些光腳。要是我不想冒險把檔案帶出醫院,以免被發現并被炒掉(那樣就得永遠結束我的研究),我真的可以通過在門診部大樓過夜來加快研究進程。我還根本沒有充分利用這個科室的資源呢,我白天時趁泰勒小姐不在的短短那段時間中所讀的微不足道的病例數量,跟我在幾個夜里堅持不懈抄下來的相比什么都不是。就算為了對抗那些醫生,我也需要加快工作。
我不知不覺地在五點鐘穿上大衣,跟泰勒小姐(她通常加班幾分鐘來整理一下當天的統計數字)道晚安,拐過墻角就溜進了女廁所,里面沒人。我鉆進病人用的那格,從里面閂上門等著。就我所知,科里有位清潔女工也許想著某位病人坐在馬桶上暈倒了,會想把門撞開。我的手指交叉,在祈禱。大約二十分鐘后,廁所門開了,有人瘸著腿進來,就像是一只一條腿有毛病的小雞。那是泰勒小姐,憑著她看到廁所鏡子里帶著怨恨的眼睛時發出的不滿的嘆息,我能聽出是她。我能聽到洗手盆那里碰到各種設施時咔嗒咔嗒響的聲音,水在晃蕩,梳子梳卷發時嘶啦嘶啦的聲音,然后她出去后,門在合頁的力量下緩慢地喘息般關上。
我運氣好。我六點鐘從女廁所出來時,走廊上的燈關了,四樓大廳就像周一的教堂那樣安靜。我自己有我們辦公室的鑰匙,每天早上我都是第一個到,所以那不成問題。打字機又收進辦公桌桌肚,撥號電話上面加了鎖,一切安好。
窗外,冬天的最后一點光線正在消逝,但是我沒有忘記自己要干什么,就打開了頭頂的燈。我不想被哪位眼尖的醫生或者隔著庭院的住院部大樓那邊的門房看到。檔案柜放在沒有窗戶的過道上,過道接著醫生的小房間,小房間有俯視著庭院的窗戶。我確認了一下所有小房間的門都關上了,然后打開過道上的燈,那是盞發出暗黃色燈光的二十五瓦燈泡,上面正在變黑,但是此時比一祭壇的蠟燭要好。我沒有想著帶塊三明治,我的辦公桌抽屜里有個蘋果,是午餐時剩的,我存著好到了半夜一點鐘左右不管感到有什么痛苦時再吃。我掏出袖珍筆記本。每天晚上在家里時,我的習慣是把白天在辦公室里不管寫的什么都撕下來,積在那里等著抄到本子上。我這樣做,就掩蓋了自己的行為,有誰在辦公室隨隨便便拿起我的筆記本時,都不會猜到我在干嗎。
我開始有系統地打開最下面一層最早的檔案。以前藍色的封面現在沒了顏色,內頁上有指紋和模糊的復寫字跡,但我從頭到腳都在哼唱:我出生的那天,這本記夢的檔案可是嶄新的。等我真的有條理化后,我會用暖水瓶裝熱湯,好在隆冬的夜里喝,還有火雞肉餡餅和巧克力指形小餅。我會在星期一早上來上班時,用我最大的手袋帶來卷發夾子和四套換著穿的襯衫,這樣誰都不會注意到我的樣子一天比一天差,不會開始懷疑我情路坎坷或者有什么緋聞,也不會懷疑我一周四個晚上都在研究記錄夢的檔案。
十一個鐘頭后,我吃到了蘋果核和籽,看到了一九三一年五月,一位私人護士在她的病人的壁櫥里打開一個洗衣袋,發現里面有五個人頭,其中一個是她媽媽的。
一陣涼風吹到了我的脖后根。我盤腿坐在檔案柜前,那本檔案重重地放在我的大腿上,我眼角注意到從我旁邊小房間的門透進一小道藍色光亮,不只是地板上,而且是門邊。這挺奇怪,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確保所有的門都已關嚴。那道藍色光亮正在變寬,我死死盯著門口兩只一動不動的鞋子,鞋尖對著我。
兩只鞋子都是外國做的棕色皮鞋,鞋底厚厚地加高了。鞋子上面是黑色絲襪,透過襪子能看到一塊蒼白的皮膚,最高我能看到灰色細條紋褲子的褲腳。
“嘖,嘖,”從我頭頂一個云里霧里的地方,傳來一個無比溫柔的聲音責備道,“這么不舒服的姿勢!你現在肯定腿麻了,我幫你站起來吧。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
兩只手從我身后伸到我腋下,我被架著,就像沒有凝固的芥末醬一樣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我感覺不到我的腳,因為我的腿失去了知覺。那本檔案撲通一聲掉到地上,內頁展開。
“站著一分鐘別動,”科主任的聲音吹拂在我右耳耳垂上?!斑@樣血液循環就會恢復正常?!?
在上百萬根縫紉機針的刺激下,我失去知覺的腿中的血液開始刷刷流動??浦魅蔚男蜗笪g刻在我腦海,我甚至不需要往周圍看:他肥肥的啤酒肚扣在他細條紋的灰色馬甲里,一口土撥鼠般蠟黃的齙牙,厚厚的鏡片后面,有著各種顏色的眼睛就像米諾魚動得那樣快。
我抓緊我的筆記本,那是泰坦尼克號最后一塊浮動的木頭。
他了解什么?他了解什么?
一切。
“我知道去哪兒能喝一碗好喝的雞湯面。”他的聲音帶著沙沙聲,讓人想到床下的灰塵、禾稈里的老鼠。他的手帶著父輩般的愛,緊緊抓著我的左上臂。他用擦亮的鞋尖,把我出生后在這個世界上的空氣中發出第一聲哭喊時,本市所有正在進行的夢的檔案捅進書架下面。
在黎明時光線陰暗的大廳里,我們一個人都沒看到。通往地下室走廊的冰冷的石頭臺階上一個人都沒有,有天夜里,檔案室的小伙子比利就是在忙著跑腿時一步幾級地上下而摔破了頭。
我開始大大加快腳步,好讓他別想著他在拉扯我?!澳悴荒艹吹粑?,”我平靜地說,“我辭職。”
科主任的笑聲從他像手風琴風箱一樣折著的身體深處呼哧呼哧地發出來?!拔覀兛山^對不能太快失去你。”在粉刷過的地下室的走廊上,他低低的說話聲像蛇一樣往前傳去,在齊肘高的管子和沿著有蒸汽污跡的墻留在那里的輪椅和擔架間回蕩。“哎,你不知道我們有多么需要你。”
我們繞來繞去,我走得跟他步伐一致,直到我們到了那些光禿禿的地下通道中的一個地方,到了一部通宵運行的電梯那里,開電梯的是個獨臂黑人。我們上了電梯,電梯門吱吱嘎嘎地關上,就好像運牲畜的車的門。我們上啊上啊。這是部貨梯,粗糙,丁丁當當地響,跟我在門診部大樓習慣乘坐的豪華電梯差太遠了。
我們說不清在哪一層出了電梯,科主任領著我走在一條沒有什么裝飾的走廊上,照明的是隔一段有個插在天花板燈座里的燈泡,燈泡還用小小的鐵絲籠保護著。大廳內的兩邊有一溜鎖著的門,門上有帶紗窗的窗戶。我準備看到第一個出口的紅色標記就跟科主任各走各的,但是我們一直走過去,沒有看到這種標記。我是在異域,大衣掛在辦公室的衣服架上,手袋和錢在我的寫字臺的最上面抽屜里,筆記本在我手里,只有約翰尼·派尼克暖和我,為我抵擋外面的冰河紀。
前面有一盞燈越來越近,越來越亮??浦魅巫叩寐晕⒂悬c喘氣,腳步又快,跨得又大,他顯然不習慣這樣走。他推我拐過一個彎,進了一個燈光很亮的四方形房間。
“她來了?!?
“這個小巫婆!”
米勒埃維奇小姐從對著門口的那張鋼制寫字臺后面,讓自己的龐然身軀站起來。
那個房間的墻和天花板包著軍艦用的鋼板,沒有窗戶。
我看到排列在房間的四邊和后面的帶柵欄的小牢房里,是約翰尼·派尼克的高級祭司,他們盯著我看,胳膊被白色病號長睡衣束縛在后面,眼睛比煤塊還紅,顯出極度渴望的樣子。
我抬起手讓他們放心,把筆記本舉了起來,我的聲音就像約翰尼·派尼克那臺音栓全開的管風琴一樣響亮。
“和平!我帶給你們……”
那本書。
“別來那老一套,親愛的?!泵桌瞻>S奇小姐像一頭會演雜技的大象一樣,從她的寫字臺后面跳著舞朝我走來。
科主任關上房間的門。
米勒埃維奇小姐一挪動,我就注意到原先她的身軀在寫字臺后面所遮住的——一張白色的帆布床,到一個人的腰部那樣高,一條床單蓋在床墊上,一塵不染,就像鼓面那樣緊繃著。帆布床的床頭有張桌子,上面放了個鐵盒子,鐵盒子上面全是儀表。
那個盒子似乎在那團電線中間看我,就像銅頭蛇那樣丑陋,它是干掉約翰尼·派尼克的機器中最新的型號。
我準備往一邊躲,米勒埃維奇小姐來抓時,她胖胖的手抓了一拳頭空氣。她又沖我來了,她的笑容就像八月里的大熱天那樣沉重。
“別這樣,別這樣。小黑本給我。”
盡管我圍繞著那個高高的白色帆布床跑得快,米勒埃維奇小姐還是快得讓你覺得她穿著溜冰鞋。她抓到了我。我用拳頭捶她的龐大身軀,捶她極大的無奶的乳房,直到她抓著我的手腕的手就像鐵環,她呼出的氣有一種惡臭,比殯儀館地下室的氣味還臭,讓我感到昏昏欲睡。
“我的寶寶,我的親寶寶回到我身邊……”
“她,”科主任悲傷又嚴肅地說,“又在跟約翰尼·派尼克混。”
“淘氣,淘氣?!?
那張白色的帆布床準備好了,米勒埃維奇小姐極其溫柔地取下我的手表、戒指和發卡,開始脫我的衣服。我被脫光后,我的太陽穴那里涂了油,裹著床單,就像初雪一樣純潔。
接著,從房間的四個角和我后面的門那里,走上來五個假祭司,他們身穿白色手術服,戴著口罩,他們的畢生工作之一,就是把約翰尼·派尼克從寶座上拉下來。他們讓我在帆布床上仰面躺直身體。電線做的王冠戴到了我的頭上,我的舌頭上滴了遺忘之水。那幾個戴口罩的祭司各就各位,按住我的四肢:一個按住我左腿,一個按住我右腿,一個按住我右胳膊,一個按住我左胳膊。有一個在我的頭后面,在鐵盒子那里,我看不到。
從墻上他們所在的狹窄的壁龕里,那些追隨者抗議地抬高了聲音,開始虔誠地念誦起來:
“要愛的只是恐懼本身。
愛上恐懼是智慧的開始。
要愛的只是恐懼本身。
愿恐懼、恐懼、恐懼遍布世間?!?
不管米勒埃維奇小姐還是科主任或者那些祭司,都無法讓他們閉嘴。
信號發出來了。
機器背叛了他們。
我覺得我已經基本失去知覺時,約翰尼·派尼克出現在頭頂天花板弧光的光暈中,我在榮耀的牙齒間顫抖得像是一片葉子。他的胡須是閃電,他的眼睛里有閃電。他的話語充滿并照亮了整個宇宙。
空氣因為他的有著藍舌頭和閃電光暈的天使而劈啪作響。
他的愛是從二十層樓上的一跳,喉嚨處的繩索,扎在心上的一把刀子。
他沒有忘掉自己的愛。
注釋
[1]原文為Johnny Panic,是把“恐慌”(panic)擬人化。
[2]即珠穆朗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