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邦和馬在一起(海飛自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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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秀秀
1
秀秀懷里抱著三妞站在門框邊,她的身邊站著大妞和二妞。大妞和二妞不約而同地把手指頭塞進嘴巴里,她們的目光順著家門口的路投向遠方,好像在等待一個人的歸來。三妞沒有把手指含在嘴里,她還很小,她粉嘟嘟毛茸茸的臉呈現在陽光下,半明半暗的。三妞的嘴里含著的是秀秀的奶頭,三妞的眼睛緊閉著,但是三妞的臉上漾著淡淡的笑容,這讓她的表情有了一種幸福感。她的嘴巴一直沒有停,她不停地吮吸著秀秀的奶頭,秀秀偶爾會皺一下眉,那是因為還沒長全牙的三妞咬痛了秀秀。
這時候一個人背著一只箱子出現在家門口的大路上,這個人是國生。國生是村里優秀的木匠,說他優秀是因為在丹桂房這個不大不小的村子里,國生從來沒有歇著的時候,而別的木匠就沒有那么好的生意。所以別的木匠看到國生背著木工箱子大踏步前進的時候,總是恨得牙根癢癢的,好像急需要尋找什么硬物磨磨牙。國生越走越近,終于到了家門口。國生說,你們為什么站在家門口?大妞和二妞異口同聲地說,爹,娘說你就快回來了,娘讓我們在家門口等你,娘說你一個人掙錢養著我們全家,你是我們家里的功臣,是最辛苦的人。國生聽了好像有些感動,但是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說,開飯了。
三妞沒有吃飯,因為三妞還不會吃飯,她只知道吮秀秀的奶頭?,F在三妞已經在搖籃里睡著了,大妞和二妞吃完了飯也奔去祠堂道地玩跳房子的游戲。大妞和二妞在村子里跳房子跳出了名,她們在孩子們中間的名氣就和國生在村子里的名氣一樣大。國生喝了三兩酒,國生其實不怎么喜歡喝酒的——但是國生居然喝了三兩酒。喝完酒他把飯碗一推,還哼起了戲,秀秀老是覺得國生哼的戲有些耳熟,在收拾碗筷的過程中開動腦筋想這是一出什么戲。后來秀秀終于想起來了,去年秋收剛完的時候,就有一個劇團開進村子里,唱了三天三夜的戲。有一個人在下雪天騎著一匹馬,很有英雄的樣子,唱了這樣一段戲,戲的中間還夾雜著“啪”的一聲槍響。但是秀秀忘了這段戲的名字,卻記得那個男演員的眉毛特別濃。她后來就到處問別人,那個男演員的眉毛為什么這么濃。有人笑了,有人說,那是畫上去的眉毛,你要是畫上去,你也有這么濃。
國生去拉秀秀。秀秀說,干什么,國生你想干什么?國生沒說話,只是拉著秀秀。秀秀說,你個畜生,大白天的。秀秀又說,門還沒關呢。國生就去關了門。國生關好門再去拉秀秀的時候,秀秀已經不推了。秀秀和國生上床,國生的動作很麻利,秀秀想國生今天怎么有這樣好,國生今天做事怎么會這樣好呢。秀秀就閉上了眼睛,秀秀終于想到國生今天晚上又是喝酒,又是哼戲的,原來國生最重要的任務在后頭。秀秀輕輕叫了一下,秀秀又輕輕叫了一下。秀秀就這樣在國生的沖撞中叫了一下又一下。她的頭發有些濕了,她把頭在國生臉上蹭來蹭去。國生后來喘著粗氣從秀秀身上滾落下來,秀秀笑了,想說些什么。后來秀秀說,國生你剛才哼的戲是不是叫《打虎上山》?國生沒說什么,只是喘著氣。
后來秀秀終于說起了那事。秀秀說,國生,你想不想要兒子?國生嘆了一口氣。秀秀說,我已經生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已經沒有力氣再生了。我也不想生四妞、五妞和六妞,我想我這輩子生不出兒子了。我娘也是,我娘生了七個丫頭,才生下我弟這么一個男娃。我沒有我娘那么大本事,我娘生孩子像生雞蛋一樣,撲通生一個,撲通又生一個。我不想生了,我怕再生下去,我就會生死掉了。
國生又嘆了一口氣。國生沒爹沒娘,沒人能幫國生。國生靠自己這門手藝造了三間平房,靠這門手藝娶了婆娘,靠這門手藝養活一家五口。國生當然很辛苦,但是國生最希望生一個兒子,因為國生是一個單丁,他不想自家就這樣斷了香火。國生又嘆了一口氣。國生就這樣平躺在床上不停地嘆氣。秀秀說,你不要嘆氣了,你老是嘆氣像個太監似的。國生說,嘆氣都不行嗎?國家又沒規定嘆氣的人就像太監。秀秀說,嘆氣有什么用?如果嘆氣能嘆一個兒子來,你就嘆氣吧,我也和你一起嘆氣,我還叫大妞、二妞、三妞陪你一起嘆氣。不對,三妞還不會嘆氣,但是她長大了我也會教她嘆氣。國生說,嘆氣沒有什么辦法,不嘆氣也沒有什么辦法,那還不如嘆氣,因為嘆氣能讓心情好一些,再說嘆氣又不用花力氣。
秀秀踢了國生一腳。秀秀說,你想不想要兒子?你想要兒子你就偷偷在外面生一個。我生不出兒子,所以我不會怪你,你去外面生一個吧。國生說,我又不是一只公雞,隨便逮住哪只母雞就能往上爬。秀秀說,你去找張小芬吧。你去找巨根的婆娘張小芬吧。張小芬只有一個上小學的兒子,張小芬的老公巨根死了,張小芬沒有公公,只有一個瞎了一只眼睛的婆婆。這個村子里你只能找張小芬了。國生說,張小芬是個寡婦,張小芬生孩子全村老小都會笑掉大牙,寡婦怎么可能生得出兒子呢?秀秀坐直了身子,看了國生很久,說,你什么辦法也沒有了,黃花閨女不會為你生兒子,有老公的人不會為你生兒子,全村上下只有張小芬可以為你生兒子。國生說,張小芬生了兒子,也不是我們家的兒子,生下來又有什么用?秀秀說你可以讓他兒子做干兒子,你可以對干兒子好一點,你可以讓干兒子來家里住,你可以為干兒子造房子。國生說,丹桂房人一個個都像精怪似的,會看不出來這個兒子長得像誰?秀秀說,看得出來又怎么樣?看得出來總比沒有兒子強。國生說,你讓我想想,你讓我想一想。國生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出什么來。秀秀冷笑了一聲說,不用想了,人家張小芬還不一定愿意呢。國生說,對呀,人家張小芬還不知道同意不同意呢。秀秀說,你不想生兒子了,你以后就不要在我面前嘆氣,不要怪我沒有為你生兒子。國生說,我想的,我們付錢給張小芬吧,請張小芬為我們生一個兒子。
秀秀沒再說什么,這時候三妞已經醒來,她奇怪地看著國生和秀秀兩個光身子的人。當然她什么也不懂,她把一只小小的指頭也塞進了嘴里,她好像已經懂得模仿兩個姐姐了。
2
秀秀和張小芬都是從旺妙嫁過來的,在做姑娘的時候就認識,但是秀秀和張小芬從來不說話。她們不說話的原因是秀秀和張小芬都長得很漂亮,一個村子里怎么可以有兩個同樣漂亮的人呢?秀秀是瓜子臉,張小芬是圓臉。秀秀是長發,張小芬是短發。秀秀做了一件淡灰的呢子大衣,張小芬就買來一件紅色的滑雪衫。秀秀嫁到了丹桂房,張小芬也跟著嫁到了丹桂房。秀秀嫁給了木匠國生,張小芬就嫁給了磚匠巨根。但是巨根有一次從房上摔了下來,送到醫院不久就斷了氣。張小芬號啕的哭聲響徹了整個丹桂房,張小芬沒有心思和秀秀去比什么了,一個寡婦還有什么東西可以和別人去比呢?如果要比的話,只能拿自己的兒子去和秀秀的三個丫頭片子比。秀秀也不想和張小芬去比了。秀秀生了三個女兒,肚皮生得松松垮垮,眼角的皺紋也爬上來了。兩個從同一個地方嫁到丹桂房的女人,從做姑娘時候起就相互不說話了。現在,秀秀必須要和張小芬說話。秀秀一直在想,自己遇到張小芬后說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么。
秀秀一直在找這樣一個機會,這個機會必須自然而然地出現,不然的話秀秀會下不來臺,所以秀秀的目光一直在盯著張小芬轉。這個機會一直沒有出現,春天卻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來了。春天來臨的時候,丹桂房河埠頭的兩邊開遍了野花。張小芬挎著一只竹籃去河邊,張小芬去河邊是因為要去洗床單。張小芬卷著褲腿,兩只雪白的腳就浸在了清水中,在水波的作用下,張小芬的腿在清水中一扭一扭的,床單也在水中一扭一扭的,像一叢被風吹起的超長的頭發。張小芬在青石板上用肥皂漿床單,用棒槌捶床單,用雪白的一雙嫩腳踩床單,用手揉床單。然后張小芬開始在清水里漂洗床單。太陽映在清水里一晃一晃的,張小芬自己的影子也一晃一晃的,然后張小芬看到了另一個人影,這個人影也在水里晃動起來。張小芬抬起頭,她看到了秀秀,秀秀正挎著一只竹籃站在她的身邊。張小芬什么也沒有說,又低下了頭,在張小芬低下頭之前她看到了秀秀眼角的笑意,這讓張小芬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在自己面前從來都是板著臉的女人,怎么會突然眼角含笑。
張小芬聽到秀秀“哎”了一聲,張小芬沒有抬頭。張小芬又聽到秀秀“哎”了一聲,這時候張小芬抬起了頭,她先是抬頭看了看四周,只看到站在遠處的大妞抱著三妞,二妞站在大妞和三妞的旁邊,她們正在向這里張望。張小芬想,秀秀難道在和自己打招呼?張小芬怕自己聽錯了,所以還是沒有朝秀秀看。這時候張小芬沒有聽到“哎”,聽到的是“小芬”兩個字,張小芬只好抬起頭來,并且擠出一個笑容給秀秀。秀秀說,洗床單哪?張小芬說,我洗床單。張小芬又說,洗衣服哪。秀秀說,我洗衣服。然后,秀秀站起了身,她走到張小芬身邊,她要幫張小芬擰干床單里的水,床單里的水稀里嘩啦地往河里掉,兩個人的褲腿都打濕了。幸好是溫暖的春天,兩個人都沒感覺到寒冷,而是感覺到了從來都沒有過的溫暖。在擰床單的過程中,秀秀說,小芬你一個人也挺難的。小芬的眼圈突然紅了,她一直都沒有聽到誰說過那么體己話。小芬嘆了口氣說,秀秀姐你就別提了,我的命沒有你那么好,死鬼男人那么年輕就去了。秀秀也嘆了一口氣,說,我一直沒有為國生生下一個兒子,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兩個女人就站在河埠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嘆氣,然后她們各自挎了一只竹籃向村子里走去。她們在不遠的地方和大妞、二妞、三妞會合,然后她們像一支小小的部隊一樣向村子里進發。村子里的人們突然看到兩個從來沒有說過話的女人有了說不完的話,都用奇怪的目光看著這兩個女人。
秀秀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張小芬家。秀秀像一個大姐姐一樣照顧著張小芬。秀秀說小芬你不容易。秀秀那天送給張小芬家一小袋黃豆,說黃豆燉肉骨頭味道不知道有多好。秀秀還親自為張小芬家燉黃豆,就連肉骨頭也是秀秀買來的。張小芬說秀秀姐你不要這樣子,你這樣子讓我不好意思。秀秀說張小芬你說這句話做姐姐的可要生氣了,再怎么說咱們還是一個村子里走出來的姐妹,姐妹不幫忙還有誰幫忙呢!秀秀請村子里的王裁縫到家里來做衣服,給家里每個人都做了一套衣服。秀秀還把張小芬請到家里來,給張小芬也做了一套衣服,又給張小芬的兒子大豆做了一身衣服。張小芬一定要付錢給秀秀,秀秀擠出一臉燦爛的笑容。秀秀沒有收錢,說你要付錢給我,你就別再叫我姐姐。其實秀秀很心痛,做這么多衣服花去了秀秀不少錢。盡管國生是一個生意不錯、收入不錯的木匠,但是一家人的開銷也是蠻大的。
在那段日子里秀秀甚至冷落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她像一個需要去張小芬家上班的工人一樣,每天都要跑到張小芬屋子里去,坐上一會兒,聊上一會兒。有一天晚上秀秀甚至睡在了張小芬家。國生說秀秀你家也不要了,你為什么不要命似的往張小芬家跑,三妞吃奶都找不到你的人。秀秀笑了,很輕蔑地對著國生笑。秀秀說我想辦的事沒有一樣辦不成的,我一定要讓你抱上兒子。
秀秀和張小芬睡在一頭。秀秀和張小芬其實整晚都沒有睡著,她們不停地談話。她們談做姑娘時同時看中的村里的一個拖拉機手,結果這個長相英俊的拖拉機手突然一病不起,不出一個月就死了。在他身體健康開著拖拉機奔跑在大路上的時候,曾經吸引了村子里多少姑娘的目光。那時候秀秀和張小芬經常打扮得整整齊齊,有意無意地出現在拖拉機手的面前,或是假裝從拖拉機手的家門前走過。說到這些,秀秀和張小芬就大笑著抱成一團,秀秀觸到了張小芬的皮膚,她開始暗暗吃驚,張小芬的皮膚居然這么光滑,仿佛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圓潤的小腹沒有一絲多余的脂肪,秀秀心里有了那種暗暗的嫉妒。秀秀想這么水靈的女人居然沒了男人,其實自己真的沒有張小芬那么好看。張小芬是一團棉花、一片水,是那種綿軟得不能再綿軟的女人。但是秀秀以為自己一直不比張小芬差的原因是,秀秀的腦子要比張小芬好,秀秀要靠自己的腦子去爭取勝利。
秀秀說,張小芬,你有沒有想男人?你男人去了,你有沒有想男人,黑暗中秀秀看不到張小芬的臉,只感覺到張小芬呼出的甜絲絲的熱氣噴在自己的臉上,有些癢癢的感覺。秀秀伸出手去,她開始撫摸張小芬。她摸張小芬的臉,摸張小芬的脖子,摸張小芬的胸,摸張小芬的小腹,摸張小芬的屁股和大腿。秀秀聽到了張小芬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張小芬的身子開始軟下去,軟下去,她在秀秀的懷里輕輕蠕動著。秀秀突然停止了動作,在黑暗中笑了。秀秀知道自己的手喚醒了張小芬,讓張小芬突然感受到身體里面一粒種子正在春天里萌動。秀秀在黑暗中笑得厲害,但是她沒有笑出聲來。秀秀說,張小芬你找一個男人,你必須找一個男人,你再不找男人你就遲了。你這么肥的一塊田,怎么可以沒有男人來耕種呢?你這么好的田白白浪費了,不是很可惜嗎?
張小芬沒說話,在黑暗里睜著一雙眼睛。張小芬只是抱著秀秀,她開始嘆氣,一聲接一聲地嘆氣,她嘆氣的時候眼淚就流了下來。秀秀替她擦眼淚,秀秀說,張小芬,你和國生好吧,我讓國生和你好。張小芬猛地推開了秀秀,秀秀看不到張小芬的表情,她只是再一次溫柔地將張小芬摟在懷中,說你別怕,沒人會知道,我讓國生幫你不是我大方,而是國生精力過剩,我很害怕,我受不了,也算是你幫姐姐一個忙吧。張小芬說不可以,我不可以這樣做,我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呢?我怎么可以做對不起姐姐的事呢?
秀秀說,你別怕,我都愿意了,你有什么好怕的?秀秀和張小芬不再說話,她們看不到彼此的眼睛,但是她們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她們不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她們談論做大姑娘時候的一些事情。她們很久都沒有回娘家旺妙了,她們想回一趟旺妙看看。她們睡著的時候,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3
那天早上秀秀碰到了張小芬的婆婆。張小芬和秀秀還躺在床上,張小芬的兒子大豆已經上學去了。大豆上小學一年級。大豆很喜歡秀秀去他家,大豆身上穿的新衣服就是秀秀送給他的,這身新衣服讓大豆在班級里找到了美好的感覺。大豆走了沒多久,張小芬的婆婆桂花瞎眼就來了,桂花瞎眼不是全瞎,她只是瞎了一只眼睛,留下了一個可怕的黑洞。張小芬打開門,桂花瞎眼就像雙槍老太婆一樣身手敏捷地跳了進來。她看到床上的人影。她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有輕度白內障,她只看到床上的人影。桂花瞎眼冷笑了一聲,說張小芬你讓你床上的人下來。秀秀下來了,走到桂花瞎眼面前。秀秀說,桂花嬸你為什么冷笑?你一冷笑房間里的氣溫就要下降,一下降我們就要感冒,你可不可以不要冷笑?桂花瞎眼果然沒有再冷笑。桂花瞎眼想我以為床上是個男人,沒想到居然是國生家的女人。但是桂花瞎眼還是很頑強地挺直了身子說,國生家的女人,你不去陪著國生,你陪著張小芬干什么?秀秀說,桂花嬸你從那么遠的鄧村山下趕來,你不怕路上看不見路跌一跤嗎?你跌一跤不要緊,如果你跌得癱瘓了那該怎么辦?桂花瞎眼的一頭銀發豎了起來,她的憤怒通過那只白內障的眼睛來表達。她用僅存的一只眼睛狠狠瞪了秀秀一眼,桂花瞎眼說國生家的女人,我們家張小芬是很賢惠的一個人,就怕你給教壞了。
秀秀開始冷笑,一聲接一聲地冷笑。秀秀說,桂花嬸,我來看看我的姐妹怎么了?國家又沒有規定我不可以看看我的姐妹,就好像國家沒有規定你們家巨根年輕的時候不可以死一樣。國家沒有規定的東西,就算是錯的我們也可以做。秀秀看到桂花瞎眼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好像秋天的時候風吹起一樹的葉子一樣。秀秀沒再說什么,她轉身向自己家走去。她突然想到三妞一定在大妞的懷里號啕大哭,因為大妞沒有奶給三妞喝。她走出很遠的時候,回頭看到張小芬已經進屋了,桂花瞎眼還站在張小芬家門口。她是五保戶,很早就生活在鄧村山下的丹桂房敬老院里了。她還是站在那兒不住地顫抖。秀秀笑了一笑,秀秀想,老太婆,你拿什么東西和我斗呢?
那天秀秀去了一趟街上,買回來一對豬腳,用煤爐燉了一個下午的豬腳。秀秀親自去張小芬家請張小芬和張小芬的兒子大豆吃飯。大豆很高興,他一直都不明白秀秀為什么突然對自己家這么好。大豆想了很多次也沒想明白,后來大豆索性就不想了。大豆和張小芬一起像貴客一樣坐在了秀秀家的飯桌上。秀秀買來了酒,說這是啤酒,城里人就喜歡喝這種像泔水一樣的酒。我們今天就做一回城里人吧,城里人吃豬腳,我們也吃豬腳。
于是國生和秀秀帶領著大妞、二妞和三妞,張小芬帶領著大豆,他們一起做起了城里人。夜越來越黑了,在點電燈之前秀秀說,國生你把二十五瓦的燈泡換成四十瓦的吧,今天我們都做城里人了,還會在乎點幾瓦的電燈?四十瓦的燈泡亮了起來,讓燈泡下面的人就更有了城里人的感覺。國生一直在低頭喝酒,張小芬也一直低頭喝酒,只有大豆和大妞、二妞在吵鬧。秀秀說,大妞、二妞,你們吃完了就和大豆一起去祠堂道地的路燈下跳房子吧,大妞、二妞因為跳房子從來沒有輸給過任何人,所以她們很愉快地答應了,而且拉著大豆一起去。秀秀抱著三妞,三妞在吃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張小芬的身上。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張小芬笑了一下,想說一句什么話來打破這樣的寧靜,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一句什么話來,張小芬只好再笑了一下。秀秀開始勸酒,勸張小芬喝了很多酒,沒多久張小芬就喝醉了。秀秀說,國生,國生你這個畜生輪到你了。秀秀和國生一起攙張小芬到了里間,張小芬還在說,秀秀姐,城里人的啤酒真好喝,城里人的啤酒為什么有那么多泡泡,是不是里面加了洗衣粉。加了洗衣粉的酒一定很衛生,我們鄉下的酒怎么就不加洗衣粉呢?秀秀沒再說什么,她從里間出來,關上了門。然后她坐在外間,并且把外間的門又關上了。
秀秀一直抱著三妞,三妞在她的懷里很安靜。里間卻不再安靜,里間傳出了那種壓抑的聲音,一浪一浪地叩擊著秀秀的耳膜。秀秀把門關了,坐在一堆黑暗中。里面的聲音又傳出來了,秀秀盡量不去想國生和張小芬現在的樣子,秀秀想的是大妞和二妞跳房子的姿勢,或者是桂花瞎眼氣得發抖的樣子。但是秀秀的注意力集中不起來,秀秀根本就想不到大妞、二妞和桂花瞎眼的身上去。秀秀很恨自己,自己為什么這么不爭氣呢?這么聰明的人注意力卻這么集中不起來。張小芬的嘴巴像被人捂住了似的,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張小芬的聲音時高時低,似乎是在克制著聲音向外傳播。但是那張床的聲音卻是不能克制,那張床顯然顯得有些憤怒了,它不能忍受兩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它身上肉搏,于是嘰嘰嘎嘎的聲音傳到了秀秀的耳中。這時候秀秀把臉貼在了三妞的臉上,三妞的小臉嫩嫩的,顯得異常光滑。秀秀想,這個張小芬,一定沒有醉;這個張小芬果然不簡單,她是故意裝醉了,如果真醉了她怎么會拼命壓低自己的聲音呢。
秀秀就這樣坐在黑暗里,秀秀的眼淚開始不知不覺地下來了,她開始為自己的這一行動感到后悔,但是秀秀不可以回頭了。國生這個畜生一直沒有出來,張小芬也沒有。張小芬這個蕩婦一定是餓壞了,餓了這么久,怎么會不餓壞呢?秀秀想國生和自己從來都沒有這么長的時間,秀秀很氣憤,秀秀的牙齒就不由自主地咯咯響起來。秀秀想要去推門,讓兩個人停止,但是秀秀還是拼命忍著。國生和張小芬一起出來的時候,秀秀看到國生滿臉是汗,張小芬的頭發濕了,張小芬的臉上潮紅的一片,眼睛像醉了的桃花一樣迷人。秀秀胃里的酸味就一直一直翻滾著。張小芬這塊肥田,如果有好男人去開墾,不知道會有多么美麗。秀秀仍然擠出了笑容,三個人都沒說話,因為心照不宣,所以都沒說話。沒過多久,大妞、二妞和大豆回來了;再然后,張小芬帶著大豆回去了。張小芬走的時候,看了看秀秀。秀秀沒有抬頭,秀秀頭也沒抬地說,國生,把燈泡換成二十五瓦的吧,我們又不是城里人,不需要點四十瓦的電燈。國生沒說什么,他的眼睛一直在張小芬身上逗留。他的目光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再一次把張小芬的衣服剝去了,他看到了白皙的皮膚和肥大的屁股。他就笑了一下。
4
秀秀不怎么去張小芬家了,但秀秀還是張小芬的好姐妹,村里人都說一個村出來的姑娘終究還是有情誼的,你們看看秀秀和張小芬就知道了。秀秀抱著三妞,帶著大妞、二妞去娘家旺妙住了幾天。秀秀有六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秀秀娘一直生,一直生,生到有了兒子為止,生到秀秀娘生兒子像生雞蛋一樣簡單。在田里鋤地,鋤著鋤著肚子痛了,就蹲在稻草叢邊,皺皺眉,咬咬牙自己抓住小孩的一條腿,一拉就出來了。然后用牙咬斷臍帶,包扎一下,一手扛鋤頭,一手抱孩子,就回到了家。后來秀秀從村里人那兒聽說,自己就是這樣被娘抱回家的。而在生下弟弟的時候,娘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禮遇。爹坐在堂屋里捧著萬金兒子一哭就是一天,從中午哭到半夜,哭一陣,笑一陣。從那時候開始秀秀知道人是有級別的,比如說在自己家里,弟弟是一等品,而她和六個姐姐統統是二等品。
秀秀帶著三個女兒回了娘家。秀秀回娘家的時候,路上的人都和她打招呼。秀秀已經很久沒有回娘家了,爹娘就問秀秀這次為什么想到要回娘家。秀秀說,我想讓你們看看三妞,我的三妞比以前大很多了。爹娘就抱過了三妞,他們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又迅速還給了秀秀。他們自己就生了七個女娃,所以他們對女娃根本就不感興趣。秀秀站在門口,門口剛好有那么一輪內容蒼白的太陽,但是這片屬于娘家的陽光還是讓秀秀感到了一絲溫暖。秀秀看到對門站著一個神情木訥的女人和一個駝著背的男人。男人是秀秀的弟弟,弟弟為了給爹娘傳香火已經生了五個女兒了,這五個女兒現在一長溜排著整齊的隊伍坐在墻腳跟啃番薯。那個面容泛著油黑的黃而且顯現著明顯老態的女人,肚子又再一次挺了起來。她大概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要生幾個孩子,如果老天保佑,肚子里的孩子是個男的,那么她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他們一家顯然都看到了秀秀,弟弟很勉強地笑了一下,看樣子他也是笑不出來。他們一家都沒有搭理秀秀,爹娘也對秀秀的到來沒有多大的熱情。
對于娘家對自己的冷淡秀秀表現出十二分的理解,她仍然像沒事一樣,給爹娘講一些丹桂房發生的事,當然出于虛榮心她也狠狠表揚了國生的老實肯干。秀秀還到村子里去轉了轉,在張小芬娘家門口看到了張小芬的爹和娘。張小芬的娘在曬幾件濕淋淋的衣服,那些水不小心就滴到了張小芬娘的鞋子上。張小芬的爹在院子里給一棵砍倒的樹刮樹皮,他們看了秀秀一眼沒說什么,他們知道秀秀和張小芬在做姑娘的時候就不和。但是他們卻聽到了秀秀一聲甜甜的稱呼。秀秀說,小芬爸。秀秀又說,小芬媽。秀秀還說,小芬和我在村子里很好,我們經常相互走動,相互關照。秀秀說得最動情的一句話是,旺妙人在外面也不容易的。這句話讓小芬爹娘丟掉了手中的活兒,他們把秀秀和大妞、二妞拉進了院子,他們還抱過了秀秀懷中的三妞,不停地逗弄三妞,逗三妞的同時說一些噓寒問暖的話。這時候秀秀突然想,如果不是拼命拉攏國生和張小芬,那么自己和張小芬和好了,倒真的是一件大好事。
秀秀在旺妙住了兩天就回了丹桂房,娘家的空氣太沉悶,讓她住不下去了。秀秀走的時候對爹娘笑了笑,說我走了,我以后再來看你們吧。你們年紀大了,連怎么笑都忘了。什么都可以忘,就是笑不可以忘。如果連怎么笑都忘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爹娘都沒有說什么,但是他們還是站起了身,把秀秀送到門口。他們張了張嘴一直想說一句什么,秀秀也一直等著他們能對女兒說一句體己話。他們終于說話了,他們說,你弟弟這一回生的不知道是不是兒子。
秀秀冷笑了一下,又冷笑了一下。秀秀覺得自己除了冷笑,不會再有其他的笑聲了。秀秀糾正了爹娘的說法,說第一,我弟弟不會生兒子,如果要生,也只能是我弟媳生兒子;第二,根據我的經驗,肚子圓生女兒,肚子尖生兒子,我看弟媳生的還是女兒。秀秀轉身離開了,秀秀帶著大妞、二妞,抱著三妞走出很遠的時候,才聽到爹娘在院子門口一聲絕望的慘叫。秀秀沒有回頭,只是大聲笑了起來,大妞、二妞抬頭問秀秀,娘,娘你為什么用這么大的聲音笑?秀秀瞪了大妞、二妞一眼,說國家又沒有規定不可以大聲笑。你們給我記住,國家沒規定的東西,即使是錯的,你干了也沒關系。
秀秀娘家離丹桂房十多里地。秀秀是乘一種叫天目山的農運車回到丹桂房的?;氐降す鸱康臅r候天剛擦黑,秀秀就去地里割了一點青菜,然后她在家里和面,她很想吃一碗青菜面。國生一直都沒有回來。國生很晚才回來,國生回來的時候秀秀她們早就吃過晚飯了。國生說,我不吃飯了,我已經吃過了。秀秀冷笑了一聲。秀秀很奇怪自己為什么老是冷笑,難道是桂花瞎眼傳染給自己的?秀秀說,這幾天你是不是都在張小芬家吃的?國生說是的。國生接著又說她們家需要做一個大櫥,我這幾天在給她做大櫥。秀秀想不簡單呀不簡單,張小芬真是精明到家了,做大櫥的工錢恐怕也是收不到的。秀秀沒有說什么,因為秀秀不可以再說些什么了。
秀秀發現國生變了,國生變得很愛干凈,他一天到晚穿著干凈的中山裝在村子里走來走去。秀秀還發現國生變得很晚回家,秀秀剛說了國生兩句,國生就又說秀秀你不可以在我面前指手畫腳,你沒有資格在我面前指手畫腳。秀秀想要和國生大吵一場,但是秀秀忍住了。秀秀忍住的第一個原因是吵架需要力氣,自己操持著這個家已經夠累了;第二個原因是桂花瞎眼這個老太婆會幸災樂禍;第三個原因是張小芬就算不幸災樂禍,但至少也不會過來勸一勸。所以秀秀一直不敢和國生吵架。秀秀不敢吵不等于兩個人就不會吵架,國生居然有許多個晚上不回來睡覺了。秀秀當然知道國生去哪兒睡覺了,這時候秀秀開始后悔,秀秀和張小芬睡過一個晚上,知道張小芬的身體對男人的誘惑有多大。
那天晚上國生吃了晚飯往外走,秀秀說不可以走,攔在了門邊。國生說你給我走開,你信不信我用降龍十八掌懲罰你。秀秀說,你不可以走,你是我的男人,我答應你和張小芬生一個兒子,但是我沒答應你一天到晚往張小芬家跑。國生說,你讓開,你不讓開我的降龍十八掌真的要來了。秀秀沒有讓開,國生的降龍十八掌果然使了出來。國生其實不會什么降龍十八掌的,但是國生老是對別人說自己在做木匠的過程中遇到過一位姓楊的高人傳給他這門武功。這門武功讓秀秀一家雞飛狗跳,大妞、二妞和三妞在國生和秀秀的廝打中哭出了抑揚頓挫的聲調。國生最后還是走出了院門。國生走出院門的時候朝著秀秀吐了一口唾沫,說,叫你以后再管我。秀秀的頭發亂了,衣服破了,鞋子也找不到了。秀秀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的嘴角還在淌著血。秀秀就躺在涼涼的院子里,大妞、二妞停止了嘹亮的哭聲,她們一起動手拉秀秀進屋。但是秀秀太沉,她們怎么也拉不動。她們看到秀秀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天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她們感到很害怕,又開始哭了起來。她們哭了很久,哭累了,后來她們就不哭了。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們聽到躺在地上的秀秀突然很凄厲地笑了一下,她們感到害怕。
5
秀秀在一個清晨起來后呆呆地坐在床邊,拿起一面圓鏡照著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秀秀看到自己的臉色是蠟黃的,眼圈也黑了,并且有了輕微的眼袋。秀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覺得時光真是太可怕了,明明自己還是一個在旺妙村子里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一轉眼就變成了三個孩子的媽媽。如果再一轉眼,那就是大妞、二妞和三妞一個個地嫁出門去,然后又一個個牽著自己流鼻涕的小孩子回娘家小住。到那時候,秀秀就變成一個渾身棗皮的老太婆了。
那天秀秀沒有去干活,她坐在屋檐下想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就是她怎么樣才可以把國生從張小芬身邊拉回來,怎么樣才能在國生的心上掛一把鎖,怎么樣才可以讓自己不會輸。秀秀后來站起了身,她看到日頭升上來,掛在半空中,明晃晃的,很刺眼。再后來秀秀帶著三個女兒去了一趟鎮上,她扯回來許多好看的布,那個暴牙的營業員很高興地告訴她這些都是流行的布料。秀秀又買回了擦臉用的潤膚霜,還買回來一瓶花露水,還給國生買了一雙人造革的皮鞋。她本來想買真皮的,但是真皮的太貴,得一百多塊錢。而現在她只花了二十五元錢就買到了一雙看上去和真皮鞋一模一樣的皮鞋。那時候她想只要經常給人造革皮鞋上油,誰也不會看得出這是一雙人造革的皮鞋。她甚至咬咬牙在供銷社買回了一件胸罩。其實她是看到過這種東西的,村主任那個從鎮上討回來的老婆就用這東西,在陽臺上很招搖地掛著,吸引了村里男人們好奇的眼光。都說人是要穿衣服的,但是沒想到人身上的一部分零件也需要穿衣服。營業員看了看秀秀那地方,說天哪,這么大呀,秀秀就感到臉上發燒。秀秀想真是奇怪呀,我已經過了臉發燒的年齡,臉怎么還會燒得厲害呢?秀秀想,一定是自己返老還童了。秀秀這樣想著,就好像自己真的年輕了不少。
那天秀秀請王裁縫為自己做了兩套衣服。王裁縫的手撫摸了布料后抬起戴著老花鏡的眼睛說,這布料一定很貴,秀秀,你們家國生是不是發財了?秀秀說讓你做衣服你就做衣服,你的任務是替我做衣服,不是問這問那的。王裁縫想了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說,對呀,我是裁縫,我管那么多干什么。于是王裁縫的剪子像一條蛇一樣在布料上游了過去。兩天后,秀秀就穿上了新衣服。秀秀還洗了一個澡,在自己身上噴上了花露水,在頭發叢中夾了一個黑色的發夾。秀秀燉了一鍋肉骨頭,肉骨頭的清香讓大妞、二妞的口水像是沒有剎車一樣自動滑下來。她們對秀秀身上的新衣服和花露水一點也不感興趣,她們對像一雙牛眼睛一樣的胸罩也沒有興趣。她們只對肉骨頭有興趣,她們一次次地問秀秀說,這是什么東西,能不能吃呀?秀秀懷里抱著三妞,說這不是給你們吃的,這是給國生那個畜生吃的,我要對國生好一點,你們也要多叫他幾聲爸爸。你們去給國生打酒吧,讓他多喝一點酒,多打幾個酒嗝,讓他想想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大妞、二妞就為國生去打酒,她們很快地把酒打回來了,然后她們站在秀秀的身邊,等待著國生的回來。
國生終于出現在不遠處的弄堂,然后國生一步步向這里走來。他看到了穿著新衣服的秀秀,很奇怪地看了秀秀一眼。國生說秀秀你今天為什么穿得這么漂亮?秀秀你是不是要回娘家去看看?秀秀說我不回娘家就不能穿得漂亮一點嗎?以后我要天天漂亮給你看。秀秀讓大妞抱住三妞,自己親自為國生端上了肉骨頭,倒上了酒,并且拿出了那雙皮鞋讓國生換上。國生那天很高興,他喝著喝著,越想越覺得生活真是太幸福了。國生說,秀秀,今天我在家里怎么像在做皇帝一樣,我是不是在做夢?秀秀說你沒有做夢,你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你說這個家好不好?國生點了點頭又喝下一口酒說,好的好的。
那天國生喝多了一些,躺在床上嘰里呱啦地唱戲。后來他感覺到一個軟軟的女人纏著他,像一條蛇一樣。國生睜大眼睛看到了秀秀,秀秀的臉泛著紅暈,眼睛濕漉漉的,身上飄著花露水的清香。更讓國生感到吃驚的是,秀秀的胸脯上戴著一雙牛眼睛一樣的胸罩。國生說你怎么這樣浪費,奶子還要用這東西保護起來,你又不是村主任老婆,戴這東西干什么?秀秀有些生氣,說國家又沒有規定只許村主任老婆戴這東西,不許木匠老婆戴這東西。國生看到了一個漂亮女人,聞到了漂亮女人身上的香味,但是他老是不太敢相信這個女人其實就是自己的老婆。不過國生的積極性還是被調動了起來,他紅著眼睛一骨碌爬起來就去褪秀秀的褲子,手伸進去的時候秀秀激靈了一下,秀秀想,我怎么啦?我是過來人,居然會有那么緊張和激動。秀秀等待著國生,但是國生最后滿頭大汗趴在她身上一動也不動。國生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它怎么就那么不爭氣呢!秀秀的眼淚下來了。秀秀輕輕推開國生,側過身子去睡。秀秀想,一定是張小芬那個狐貍精把國生搞得筋疲力盡了,所以國生在自己老婆身上就不行了。秀秀一夜沒有合眼,秀秀想,我得去找張小芬,我不找張小芬,國生就完蛋了,就永遠也不會再是秀秀的老公了。
第二天早上秀秀去找張小芬,張小芬還賴在被窩里,聽到敲門,衣服也沒穿就來開門。一開門她看到的是秀秀,就有些失望的樣子。秀秀的眼睛很尖,說你一定以為是國生來敲門吧。張小芬坐回了被窩里,迎著秀秀,毫不示弱的樣子。秀秀坐到張小芬的床邊,她們很久都沒有說話,只看到門縫里漏進一絲光亮像一條小蛇一樣,很瘦弱地躺在地上。秀秀嘆了一口氣,說張小芬你能不能放過國生,如果沒有他我就沒有家了。我們都是從旺妙嫁過來的,不算親如姐妹吧,總還是鄉親對不對,你放過她行不行?張小芬把臉埋到了毯子里,過了很久才抬起頭說,秀秀姐,其實我也離不開他了。我答應你不去找他,但是他來找我,我就沒辦法了。能不能看住他,就看你的了。秀秀不能再說什么了。秀秀想張小芬已經說到這分兒上了,我還能說什么呢,都是自己的男人賤,老是一次次地跑來找張小芬。秀秀又嘆了一口氣,說,我走了。
這時候門被撞開了,國生端著一盆骨頭進來說,小芬你吃肉骨頭吧,吃骨頭營養好。這時候國生看到了屋子里的秀秀。國生愣了一下,說秀秀你怎么也來了。秀秀什么話也沒說,那盆骨頭還是秀秀昨天為國生燉的,現在這盆骨頭被國生用來“孝敬”張小芬了。秀秀盯著國生看,看得國生汗毛直豎。國生說,秀秀,你不要這樣子看我。秀秀從國生身邊向門外走去,走到國生身邊交錯而過的時候秀秀說,國生,你給我走著瞧。
張小芬看了看國生,國生又看了看張小芬,面面相覷都沒有說話。秀秀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了。
6
秀秀變得不太愛搭理人了。秀秀帶著她的三個女兒,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像影子一樣飄忽不定,無聲無息。秀秀的身影不再出現在張小芬的家中,張小芬也盡量不再和秀秀照面。人是很怪的動物,牽涉到感情上的事,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秀秀一直都在想,是不是從旺妙和張小芬一起做姑娘時開始,一直到現在,自己都已經輸給張小芬了。秀秀想再下一步就是,國生不再回家住,而完全有可能住到張小芬家中去。
秀秀沒有辦法。秀秀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聰明的人,但是現在一點辦法也沒有。無數個夜晚秀秀都睡不著覺,一遍遍撫摸著自己,她細細體味著自己的皮膚——自己生了三個女兒,但是皮膚仍然是白嫩的。自己的眉眼周正,憑什么就會輸給一個張小芬呢?一個月夜,秀秀把自己脫得精光,她站在床前一直看著自己的身體,并且一遍遍深情撫摸。秀秀說,國生,你不要后悔,這么好的女人給了你,你卻不要,你不要后悔。秀秀摸著自己的胸脯和屁股,該凸的憤怒地凸著,該大的大,該小的小,該有女人味的有女人味,秀秀說,國生,咱們走著瞧,我就不信我秀秀斗不過你。張小芬,你也走著瞧,我要讓你們都看看秀秀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秀秀一直是一個勤勞的人。秀秀把三妞交給大妞,然后她戴著草帽,背著鋤頭,走在村口的大路上,走出了虎虎生風的樣子。秀秀的農活做得很細,許多男人也不是對手。秀秀在鋤草,國強也在自己家的田里鋤草。國強家的地就在秀秀家的地附近。國強是剛從部隊回來的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長得濃眉大眼的,但是不太愛笑。國強不太愛笑是因為他從部隊回來后本來可以到鎮派出所做聯防隊員的,結果這個名額被同樣從部隊回來的鎮長的小舅子搶走了。小舅子和國強是一個連隊的,碰上的時候就多了一分尷尬。國強很想幽默一下,但是卻怎么也幽默不起來。國強說的只是,老戰友,以后如果我進去了,你多照顧。
秀秀一直在和國強說話,秀秀問長問短,問一些國強部隊上的事。起先國強沒有多大的興致,問得多了,國強的話匣子也就打開了。聽到秀秀咯咯咯的笑聲,國強就感到很開心,就拼命講笑話。秀秀聽了就拼命笑,不時拿眼看一看國強。國強也抬眼看看秀秀,突然發現秀秀眼簾低垂的樣子很漂亮。秀秀生了三個孩子,但是身架子還是那樣苗條。秀秀的眼睛里盛滿了水,笑起來的時候那水就開始蕩漾起來。國強的肚子咕咕咕叫起來,但是國強沒有回家,秀秀也沒有。其實秀秀也餓了,秀秀看了看四周,再也沒有什么人。秀秀就驚叫了一聲,國強說什么事。秀秀沒說什么。國強又問什么事,秀秀還是沒說什么。國強就提著鋤頭過去了。秀秀說沒什么,秀秀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秀秀說一條四腳蛇嚇了我一跳,它跑掉了。國強要往回走的時候,秀秀放低聲音說,國強,坐坐,你陪秀秀姐說說話。國強的腳步就挪不動了,他想我這么大個人怎么連走路的力氣也沒有了。
國強和秀秀坐在鋤頭柄上。到處都是泥土的腥味,不遠的山上苦呀鳥一聲一聲叫著苦呀,苦呀。秀秀說,國強,你說做人苦呢,還是做鳥苦呢?我覺得做什么都不如做人苦。國強對這個話題反應平平,覺得這樣一個命題對他來說太顯深奧,而且他最大的不如意也僅僅是做聯防隊員的名額被人搶走了而已。麥苗已經灌漿了,在陽光下的氣息就一浪一浪向這邊涌來。秀秀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又打了一個噴嚏。秀秀打了無數個噴嚏。然后秀秀伸出手抓住了國強的手,她看到國強像桂花瞎眼一樣開始顫抖起來。秀秀笑了,秀秀的眼睛一直盯著不遠的麥地里看,后來她努了努嘴,國強就喘著粗氣抱起秀秀直奔麥地。
秀秀從來沒有想到大地才是最好的愛床。秀秀想,想要引誘一個男人真是太容易了,怪不得國生會這樣不顧一切地往張小芬家跑。秀秀輕輕解開了紐扣,她看到國強在慌亂地扯著衣扣就輕輕笑了一下,說國強你不要慌,你要慢慢來。國強果然停下動作,他看著秀秀笑了笑,然后俯下身咬了咬秀秀的嘴唇。秀秀的舌頭伸到了國強的嘴里。這時候秀秀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就算是等一下死了,秀秀也已經不管不顧。國強脫了秀秀的褲子,秀秀感受到來自大地的層層涼氣向身體傳達著。到處都是金燦燦的麥穗和一望無邊的藍天。秀秀感到了一種陌生力量的入侵,她的肌肉不由得快意地緊張起來。她抱緊了國強,緊緊抱住國強。她在國強耳邊輕聲說,弄秀秀,弄秀秀,弄秀秀。
國強什么也沒有說,國強在辛苦地忙碌著。國強這時候突然跳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想起了那個鎮長的小舅子。小舅子改變了國強的命運,所以國強開始憤怒起來,這樣的憤怒體現在他的沖撞上,讓身下的秀秀突然有了那么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和幸福。秀秀差點就要暈過去了,秀秀說,弄秀秀,弄秀秀,閉著眼睛低低吼叫,用自己最大的熱情迎接暴風驟雨的降臨。
苦呀鳥還在一聲聲叫著。國強說我走了,說完就走出了麥田。秀秀看著一個強壯挺拔的小伙子離去,沒有起身,她的身子骨已經碎了,她就那么躺在涼涼的麥地上。秀秀對自己說,秀秀,你是不是快要死了,還是死了以后又活過來了?她突然想到了國生和張小芬,國生和張小芬偷情的時候也一定像她和國強一樣,一點也不怕累,就像做快樂的神仙一樣。秀秀開始心痛,秀秀想看來國生是不太可能回頭了,秀秀已經盡了她的努力,但是國生沒有回頭。這時候秀秀想,人一鉆進死胡同的時候,是不可能再鉆得出來的。秀秀當然知道張小芬對國生的誘惑會有多大,就像她輕而易舉地勾引了國強一樣。但是秀秀還是希望這一切都不要發生,她還守著國生過她的小日子,可發生的已經發生了,沒有什么路可以回頭。她起身的時候,看到麥子被壓倒了一大片,看到自己身下曾經躺過的地方明顯有一個渾圓的屁股的痕跡。秀秀笑了起來,風吹起了她的頭發,秀秀很開心地笑著。秀秀后來不笑了,輕聲說,國生你既然不想回頭,那你也不要怪我。
7
秀秀的臉上有了光澤,她在村子里走來走去時居然有了歌聲。秀秀沒有再說一句讓國生回家的話,秀秀仍然經常背著鋤頭走向田間,在樂此不疲地和國強偷情的過程中,秀秀找到了自己的快樂。
那天秀秀在王二瘌的小店門口碰到了桂花瞎眼。那時候秀秀沒有背鋤頭,只是抱著三妞而已。三妞比以前大了不少,她粉嘟嘟的身子在秀秀懷里扭來扭去。桂花瞎眼的一只獨眼盯著秀秀看,秀秀沖著那只獨眼燦爛地笑了。秀秀說,桂花嬸,我已經很久沒有去看張小芬了,我不去看張小芬是因為我很忙,但是張小芬比我還要忙。秀秀又說,桂花嬸,你最近有沒有去看過你兒媳婦?桂花瞎眼沒有說話,怕一說話又要像上次那樣不停地顫抖。那次顫抖讓她兩天兩夜都沒有睡好覺,她不想再兩天兩夜睡不好覺了。
秀秀看著桂花瞎眼一步步蹣跚著離開了王二瘌的小店,又笑了。秀秀的笑很從容,讓村子里的許多人都感受到了國生家的女人那種能做大事的氣度。秀秀看到桂花瞎眼朝張小芬家里走去,她很開心。秀秀想,國生你等著瞧,張小芬你也等著瞧。
那天晚上國生回家吃晚飯。秀秀看到一個男人背著一只木工箱子向家中走來。秀秀說,大妞,你去打一斤老酒,離開我們家很久的男人回來了。大妞拿起鹽水瓶,愉快地蹦跳著去打老酒了。秀秀說,二妞,你把三妞放到搖籃里,離開我們家很久的男人回來了,你給灶膛添火,我要為這個男人炒幾個雞蛋。過不了多久,酒和蛋放在了國生的面前。國生喝了一口酒,看看秀秀;又喝了一口酒,看看大妞;再喝了一口酒,再看看二妞;然后他喝了一口酒以后,走到搖籃邊看了看三妞。三妞把手指頭含在嘴里,無聲地對著爹笑著。國生也笑了,他坐回桌邊,再喝一口酒,然后有了一長聲的感嘆。大妞笑出了聲,大妞對二妞說,從來沒有聽到過爹打這么長的一個酒嗝。二妞說,那不是酒嗝,那是一聲嘆息。果然她們聽到國生嘆了一口氣后說,做小伙子打光棍的時候,夢里醒來都在想著女人。現在一張床上爬來爬去居然有四個女人。秀秀站在他的身邊,亮亮的眼睛滿含著笑意看著他。國生一抬頭,盯著秀秀看了許久。國生突然說,秀秀,你怎么突然變漂亮了,你為什么變得這么漂亮?
國生說,張小芬懷上我的孩子了,我就要有兒子了。張小芬那么大的屁股一定是專門生兒子的,我馬上就會有兒子了。國生又說,那個桂花瞎眼今天到張小芬那兒去了,張小芬沒理她,我也沒理她。那個老太婆居然冷笑了一下,讓我一整天都感到冷得不得了。那個老太婆冷笑的威力居然那么大,像棒冰廠里的制冷機似的。秀秀一直靜靜地聽著,什么也沒問,只是臉上掛著笑。秀秀說你今天晚上是留在家里呢,還是去張小芬家?你就算一輩子不回家,我也不會來求你了。但是國生你要做好思想準備,你有了兒子那是你的喜事,跟我秀秀無關。你做任何事情都要想一想,如果想從我秀秀這兒贏一點什么的話,那是不太可能的。
國生說我沒想贏,我只要我的兒子。我教他做木匠,再讓他給我生十個孫子。我不要他做官,不要他發財,我只要他下面長的是小雞雞就行。國生后來喝完酒又背起木箱走了,他走出很遠的時候,發現秀秀沒有站在門口,站在門口的是二妞和抱著三妞的大妞。她們的姿勢像電影里面送親人去參軍的老百姓一樣,國生的心頭突然涌起了那么一種任重道遠的味道。
秀秀沒再去關心張小芬和國生的事,秀秀只是抓住每個機會和國強親熱,玉米地、小山坡、青草地到處留下了他們的影子,他們就像瘋子一樣瘋狂著。許多次秀秀問國強,我們是不是瘋了,我們老是在野地里做這事是不是瘋了。國強說沒有瘋,我們這叫野戰,在野地里作戰。秀秀說,會不會被村里人知道,丹桂房人個個都是精怪,他們的消息靈通得像報紙一樣。國強說,管他呢;國強又說,管他呢,管他呢。秀秀就一把抱緊了國強。
終于有一天國生喝醉了酒。國生喝醉酒的樣子使他看上去有點像醉打蔣門神的武松。那天國生踢開了房門,然后一手提著斧頭,一手抓住了秀秀的頭發往外拖。秀秀聽到了大妞、二妞和三妞的哭聲,三個女兒的哭聲跟著國生和秀秀來到了國強家的門口。丹桂房人都涌了過來,秀秀一抬頭看到了一張張幸災樂禍的臉。秀秀低下了頭,她根本不是國生的對手,所以她低下了頭。國生丟掉斧頭,騎在了秀秀的身上,然后他說秀秀你敢和國強做那種事,我就敢讓你領教我的降龍十八掌。國生的巴掌狠狠抽在秀秀的身上,人群里有人說那完全不是降龍十八掌,降龍十八掌不是騎在身上抽的。秀秀沒有反抗,秀秀的頭發被國生死死地揪著,秀秀想你打吧,你打死我算了。國生沒有打死秀秀,國生打了半天秀秀以后,有些累了。國生提起了斧頭,然后他歪歪扭扭地走向國強的家門。這時候秀秀一抬頭,她看到了丹桂房人的笑容,看到了桂花瞎眼那只獨眼里放出來的光芒。桂花瞎眼開始對秀秀擠眉弄眼,這個老太婆把自己棗皮一樣的老臉弄成奇形怪狀的樣子,讓秀秀覺得好笑,于是秀秀對著桂花瞎眼笑了一下。桂花瞎眼嚇了一跳,她怎么也想不到被打成了一攤泥一樣的秀秀居然沖著她笑了一下。秀秀又看到了張小芬,張小芬站在人群的背后,她碰到秀秀的眼神時,垂下了自己的眼簾。然后,秀秀看到張小芬擠出了人群,向自己的家走去。
國生用斧頭狠命劈著國強家的門,門被國生劈了一個大洞,然后國生走進了國強的家。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后窗開著,國強一家人大約都是從后窗走的。沒有一個人去勸國生,也沒有一個人敢走上前去,他們當然不會怕國生的降龍十八掌,但是他們怕國生的斧頭。國生開始砸東西,他首先砸的是鍋,然后他砸碗櫥,然后他砸立柜,再然后他砸的是一臺黑白電視機。那是一臺新買的電視機,許多丹桂房人都感到可惜。本來玻璃塊里面會出現那么多小人,現在噼里啪啦一陣,這個小匣子再也不會出現小人了。國生砸得興起的時候,一輛三輪摩托車悄悄開進了村里。
國強出現了,站在了拿著斧頭的國生面前。國強笑了笑說,國生哥,你有沒有砸夠?不要以為我會怕你的降龍十八掌。站在國強身后的是鎮長的小舅子,小舅子搶了國強的飯碗,本來就有些內疚,聽到國強報案,馬上放下手中的麻將牌開上三輪摩托就趕到丹桂房來了。國生說,國強你居然干了我的女人,丹桂房人都知道了,我這個做烏龜的卻最后一個知道。國生又說,國強,今天我劈了你。國強又笑了,說,國生,你劈不到我的,我今天讓你吃手銬。國強迎著國生的斧頭走過去,國生說不要過來,你再過來我就降龍十八掌和斧頭一起來了。國生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斧頭已經到了國強的手中。國強再那么一個小動作,國生的手已經扭了過去,鎮長小舅子走上前去,啪的一聲給國生上了銬,并且很威風地說,帶走。后來小舅子看看他并沒有帶兵來,于是只好親自把國生給帶走了。
丹桂房人散了開去,丹桂房人看到國強拍了拍手掌,像要拍盡手上的灰塵。國強說,我是偵察兵出身的,國生這件東西也敢跟我斗?國強又說,今天國生砸掉的東西,一樣也沒有白砸,我讓他一件不少給我換成新的。然后國強伸手去拉秀秀,秀秀像一枚砸向大地的釘子一樣,牢牢地釘住了。
秀秀在地上躺了一個晚上,那晚的星星很好,大妞、二妞抱著三妞一直坐在她的身邊。秀秀對大妞、二妞、三妞說,你們為什么是女的?你們為什么要是女的呢?
8
秀秀在床上躺了三天,秀秀想自己好像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似的,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第三天的時候,秀秀很想吃一碗雞蛋面,她對大妞說,大妞,我想吃一碗雞蛋面。大妞就去下面了,拿了一張凳子墊在腳下才夠得上灶臺。二妞忙著燒火,一會兒一碗雞蛋面就被捧到了秀秀的面前。秀秀吃面的時候,覺得這碗面特別咸,但是秀秀還是吃得很開心。秀秀吃完面后抱起三妞給她喂奶。三妞一直很聽話,這么小的娃子居然會這么聽話。秀秀在喂奶的過程中對著大妞、二妞和三妞哭了,秀秀說你們為什么要投胎到國生家?你們為什么不投胎到城里去呢?城里人生男生女都一樣。大妞和二妞也哭了,三妞也跟著哭,于是一支嘹亮的交響樂就響了起來。
秀秀把三妞交給大妞、二妞,說我要把你們的爹去救出來。秀秀語氣堅定,她的臉還有些腫脹,嘴角掛著血痂。秀秀向鎮派出所走去,在派出所門口碰到了張小芬,她們對視了一眼想要擦肩而過,這時候秀秀叫住了張小芬。秀秀說小芬你站住。小芬以為秀秀要干什么,她的身體也開始顫抖起來,顫抖得與她的婆婆桂花瞎眼一模一樣。秀秀看到張小芬的肚子已經稍微有些顯山露水了。秀秀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個究竟。秀秀蹲下身,她輕輕地撫摸著張小芬的肚子,然后把耳朵貼了上去。秀秀聽到了肚子里一個小子的歌唱,秀秀就仰起頭沖張小芬笑了一下。秀秀后來站起身來,說張小芬一開始我們就都錯了,我不該讓你為國生生兒子,你也不該假裝酒醉半推半就。張小芬的臉紅了一下,但是她還是堅定地說,秀秀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秀秀說,你想生是你的事,但是你救不了國生的,國生只有我能讓他出去,你信不信?
張小芬后來走了。張小芬走之前看了秀秀很久,對秀秀說,秀秀我是不能和你比的,我是個小女人,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孩子。
秀秀見到了派出所所長,派出所所長是個瘦子,秀秀沒有見過那么瘦的瘦子。那套小號的警服穿在所長身上就顯得異常肥大,所長的頭露在衣領外面,多么像從麻袋口伸出來的一顆綠豆芽。所長正在用指甲剪修理指甲,所長的指甲很長,他修指甲也就特別用心。他問你找誰。秀秀說我找所長,我找所長主要是因為我的男人國生被你們抓進來了。國生犯的事主要是砸了人家的東西,而他之所以砸東西主要是因為喝醉了酒。所長把頭抬了起來,說你這個女人不簡單,居然可以說那么多個主要,那么你今天來的意思主要是什么呢?
秀秀很嫵媚地笑了一下,說我主要來的目的是想問一下我男人要怎么樣才可以出去。所長啞啞地笑了,說把人家的家里砸成那個樣子,還想出去?告訴你,判刑十年。秀秀又嫵媚地笑了一下,知道判刑十年那是不可能的。秀秀一直對著所長嫵媚地笑著,所長修完指甲后也笑了,所長說,你明天傍晚五點以前交上三千塊錢罰款和賠償款,你就把你男人領回家去。
秀秀又嫵媚地笑了一下,她看到所長的喉結在不停地動著,好像發出了咕咕咕的歡叫。秀秀說,所長你等著,明天我一定給你交上罰款。秀秀走出了派出所的門,回頭看的時候,發現所長站在派出所門口,瘦弱得像一片秋天的葉子似的。秀秀瞇了瞇眼,又嫵媚地笑了一下。
秀秀去找國強。秀秀看到國強正在修補一扇門,那扇門就像打上補丁的衣服似的,樣子顯得不太好看。秀秀說,國強,派出所所長已經說了,國生要判刑十年。國強說,那是所長的事,所長的事和我無關,我只要報案就行了。他砸了我那么多東西我為什么不報案?要是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先打他一頓再去報案。秀秀說,國強,你想要賠多少錢?派出所讓我先交三千塊錢,才可以讓國生出來。我沒有那么多錢,你能不能借我一點?
國強站在門口想了很久,然后國強嘆了一口氣說,我只有一千塊錢,那是我的退伍費。秀秀說你借給我吧,我會還給你的。我一下子借不到那么多錢,但我必須把國生救出來。我可以沒有國生,但是大妞、二妞和三妞怎么可以沒有國生呢?國強領秀秀進屋,然后國強從箱子里翻出了一千塊錢。秀秀接過錢的時候,拉住國強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秀秀說,國強,我什么都沒有,我只有這副身子了,你想要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要,我為你留著。
國強的手在秀秀的奶子上停留了許久,他的手忽然活了,像奔跑在土埂上的拖拉機一樣在秀秀身上奔跑起來,然后他一把抱起了秀秀,把秀秀放倒在床上。那個黃昏,金燦燦的夕陽從窗戶溜進了房間,灑在了兩個人身上。秀秀異常賣力地做著事。秀秀腦子里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認真地做著事。秀秀想,人在煩惱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喜歡做這事。秀秀這樣想著,所以秀秀和國強把這件事做得酣暢淋漓。兩個人的身上都是汗,秀秀拼命扭著國強身上的肉,秀秀說,國強,國強,國強。后來國強和秀秀并排躺在床上,看夜色像一只黑色的口袋一樣套在了他們的頭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后來國強忽然笑出了聲。秀秀說,你開心什么,你為什么笑?國強說,國生劈了那么多的東西卻沒把床劈了,他居然為我們留了一張床。秀秀又扭了一把國強,秀秀也笑了。
第二天早上,秀秀牽著一頭牛去了鎮上的牛市。路上丹桂房人問秀秀,秀秀,你這么早就去放牛,是不是因為早上的空氣新鮮?秀秀說我不是去放牛的,我要把這牛賣了,我現在連人也養不住,我還養什么牛?秀秀后來騎在了牛背上,秀秀小的時候經常騎在牛背上去放牛,長大后秀秀就從沒騎過?!,F在秀秀很想騎牛,秀秀摸著牛身上粗粗的牛毛,想這頭牛馬上就成了人家的了,這頭替自己家六畝地立下汗馬功勞的牛就要走進別人家的牛欄了,秀秀有些傷感。丹桂房人都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騎著牛,像一個騎兵去參加戰斗似的。
秀秀在牛市上看到了許多牛,秀秀和牛站在牛市里,有許多人看秀秀,但是沒人看她的牛。秀秀想還是把自己賣了吧,牛是賣不出去了,還是賣自己算了??偹阌幸粋€中年人走過來,中年人問秀秀,你這牛賣多少錢?秀秀想了想,秀秀想多報個數,但是秀秀又怕唯一的顧客會逃走。秀秀后來說了一個故事,秀秀的故事是自己在路上撿到了一個孩子,現在這個孩子生重病快不行了,她已經變賣了所有的東西,現在把最后的一頭牛牽了出來。秀秀這樣說著的時候好像自己真的撿到了一個病孩似的,她的鼻子忽然酸了。秀秀說我把這頭牛賣了,給他看病,如果再不行,那也是老天爺菩薩不保佑他,我算是盡了心了。秀秀楚楚可憐的樣子讓那個中年人感到很難過,中年人差點就要掉眼淚了。中年人問你想把這頭牛賣多少錢?秀秀說兩千塊,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就救不了那孩子了。人群里有人爆發出刺耳的大笑,有人說,兩千塊是不是連人一起賣?這里到處都是皮毛光亮的好牛,你這頭牛居然值兩千塊。秀秀不去理會別人,只是楚楚動人地看著中年人。中年人掏出了錢,數了好多次,身上也只帶著一千八百塊,中年人就嘆著氣要離開。秀秀說,你給我站住,秀秀想這句話多么像地下黨員處決叛徒前說的話。秀秀說,一千八就一千八吧,我不能再等了,我得趕緊去救人。
秀秀把牛賣了,秀秀看到牛被中年人牽著離開的時候是一步三回頭的。?;仡^的原因是它在秀秀家住了好幾年,吃秀秀家的草,睡秀秀家的牛棚,已經有感情了。中年人回頭的原因是,秀秀真是個好人,秀秀舍得花錢救人,他當然也舍得花錢買牛。其實他自己的一頭好牛才賣了一千八百塊錢,現在他又牽了一頭并不怎么好的?;厝チ?,他今天做的事居然是去牛市換了一頭牛。
秀秀果然向醫院走去,她不是去醫院救那個病孩的,她是去賣血的。她對醫生說我賣兩百塊錢的血,我就缺兩百塊錢,所以我只賣兩百塊錢的血。后來秀秀果然賣血了,看到自己暗紅色的血流到了一只塑料袋里,那只袋子很像是一只醬油袋的樣子。然后秀秀領到了兩百塊錢,揣著三千塊錢來到了派出所。所長還在修理指甲,秀秀說所長,你們派出所的任務是不是每天都要修理指甲?所長看到了昨天來過的女人,站在他的身邊嫵媚地笑著。所長說,天哪,你的笑容為什么慘兮兮的?你怎么了,是不是沒吃早飯?所長后來掏出了一個面包讓秀秀吃,秀秀說,謝謝你,你真是人民的好警察。所長說,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秀秀交罰款的時候,所長拉住了秀秀的手,秀秀又沖所長嫵媚地笑了一下,秀秀看到所長臉上僅有的一點肌肉開始激烈地顫抖起來。所長突然變得結巴了,講了很久的話,聽了很長時間,秀秀才聽懂所長說的是其實不交罰款也可以放國生出去的。所長的手開始在秀秀身上奔跑,所長整個人越來越顫抖了。秀秀推開了所長,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對所長說,還是交罰款吧。
秀秀領著國生出了派出所的門,秀秀和國生一句話也沒有講,一起向丹桂房走去。走到村口的時候,國生說,秀秀,我不回家了,我回張小芬家,張小芬已經懷了小孩,我得去給她做雞蛋湯。秀秀什么也沒有說,一陣風吹來,吹得路邊的幾棵楊樹的葉子嘩啦啦地響著,秀秀的眼淚就在這樣的響聲中滑落下來。秀秀看著國生的背影輕輕地叫,國生,國生,國生你回來。國生停了一下腳步,轉頭很燦爛地朝秀秀笑了一下,但是他的腳步最終卻沒有停下來,他的腳正一步步地向張小芬家邁去。秀秀絕望了,秀秀憤怒地低號了一聲,秀秀本來想大聲號叫的,但是秀秀實在是沒有力氣了。秀秀向自己的家里走去。秀秀賣了很多的血,所以秀秀很累,她感到腳下輕飄飄的,像是踩在一堆棉花上一樣。秀秀來到家門口的時候,看到了迎接她的大妞、二妞和大妞懷里抱著的三妞,她們輕輕笑了一下,她們的笑容異常溫和。秀秀也想笑,但是她沒有笑出來,就昏倒在家門口了。昏倒之前秀秀想,我的三個女兒,哪一點比誰家的兒子差?
9
秋天到了,秀秀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靜。秀秀守著三個女兒,三妞已經在地上滿地跑了,三妞能叫媽媽了。那天秀秀看到一個人向院子里走來,是大豆。大豆的臉是鐵青的。大豆說,妞妞媽,妞妞媽,我媽媽不行了。秀秀說,你媽為什么不行了?大豆說我媽痛得在床上打滾,我媽的褲子上都是血。秀秀向張小芬家跑去,看到了臉色蒼白的張小芬。秀秀抱起張小芬放倒在一輛手拉車上,然后秀秀拉起手拉車向鎮醫院奔跑。丹桂房人都看到秀秀拉車的時候奔跑如風,看不清她的一雙腳,只看到她的下半身被路上揚起的灰塵包裹著。丹桂房人都在說,秀秀這個人居然看上去像一個長跑運動員。
那天秀秀一直守在醫院的走廊上,秀秀看到了大妞、二妞和三妞,又看到了大豆,接著秀秀看到了失魂落魄趕來的國生。國生焦急的樣子讓秀秀很厭惡,秀秀想上次去派出所交罰款一定是自己的腦筋搭錯了。秀秀看到國生的樣子都感到惡心,秀秀想吐,后來找到廁所狠命地吐起來,差點把五臟六腑都吐干凈了。接著丹桂房又來了一些人,他們一半是關心張小芬,一半是看這件事情究竟會變得怎么樣。醫生進進出出,醫生越來越多了,后來有一個醫生沖著人群喊,誰是張小芬家屬?丹桂房人相互看著,這里只有大豆是張小芬的家屬。醫生說,病人大出血,我們正在搶救,誰是病人家屬,請趕快在這張紙上簽個字。國生一把奪過了那張紙,那張紙上密密麻麻如螞蟻一樣爬滿了許多字。國生說,我簽我簽。國生在那上面畫了一個圈。醫生冷笑了一聲說,要簽字,你又不是阿Q,你畫個圈干什么?國生后來歪歪扭扭地簽了字,簽完字他看到丹桂房人都在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國生什么也不管了,國生的心在手術室里,不在手術室外。
許多醫生忙忙碌碌地奔進奔出,他們的腳步就像踩在國生的心上一樣,每走一步國生的心就會痛一下。后來漸漸平靜下來了,后來一個醫生找到國生。醫生平靜地對國生說,是個男孩。醫生又平靜地說,可惜死了,大人和小孩都死了。醫生把兩只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他說話的時候連口罩都不摘掉,這讓他看上去更像醫生。他走開很久以后,國生的腿一軟,倒在了走廊上。丹桂房人把他抬回了家,還把張小芬和小孩的尸體抬回了家。大豆哭喊著和村里人一起回去了。醫院走廊上只剩下大妞、二妞、三妞和秀秀。秀秀一言不發,黑夜一寸寸降臨了,秀秀腦子里都是張小芬的影子:這個張小芬的笑容曾經多么燦爛;這個張小芬曾經和秀秀一起睡過覺;這個張小芬身上都是血,臉色多么蒼白;這個張小芬在秀秀策劃的一件事情中做了犧牲品,秀秀自己也遍體鱗傷;這個張小芬其實一點不壞,其實應該和秀秀成為好姐妹的。秀秀后來站起身來,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她需要大妞攙著她才可以走路。她們走出醫院的時候,大妞說,娘,張小芬為什么一定要再生一個兒子?
國生回到了家。國生一直躺在床上,好像一只被人敲了一棍的狗一樣一言不發。秀秀說國生,你走吧,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國生說我為什么會走不了了?我又沒犯法,我又沒去砸人家的東西。國生又說,秀秀,我為什么不能有兒子?我兒子都已經快生下來了,為什么還會死掉?是不是我這個人命不好?我爹就我這么一個兒子,我現在又沒了兒子,一定是我的命不好。秀秀說,你的命夠好的了,張小芬的命才不好呢。張小芬死了老公,現在不僅自己死了,連剛生下來的兒子也死了,你說她的命是不是最不好?只要你還活著,只要你比別人多活幾年,你就不可以說自己的命不好。
那天早上下著雨,那是秋后的第一場雨。雨不大,但是一直沒有停,所以院子里奔來奔去的都是水。那天秀秀看到了桂花瞎眼一只閃閃發亮的獨眼,那只白內障的眼睛居然閃閃發亮,秀秀想,今天一定有什么事要發生了。果然她聽到桂花瞎眼站在秀秀家的院子里,吃地笑了一下,又哧地笑了一下,桂花瞎眼一直哧哧哧地笑著。她的衣服被淋濕了,但是這個滿頭白發的瘦老太婆什么也不顧。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你們給我出來。大妞、二妞、三妞三個人站在了秀秀的身邊。秀秀說,等一下不管發生什么事,你們都不許哭,不許出聲,只許站在屋檐下。
然后,院子里忽然多了許多人,秀秀認識他們,他們都是巨根的堂兄弟。他們不僅抬來了張小芬母子倆,他們的手中還都操著鐵棍。桂花瞎眼尖尖的聲音響了起來,國生你這個畜生,你給我出來。國生沒有出來。國生曾經把國強的家砸了個稀巴爛,但是現在他不敢出來了。于是有幾個人沖進屋去,然后屋子里傳來了巨大的聲響,就像是地震一樣,過了很久,幾個人拖出了國生。國生的臉上都是血,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破了。大妞、二妞和三妞開始大哭起來。秀秀說不許哭,你們不許哭,他們打的是國生,國生已經不是你們的爹了,所以你們不許哭。但是秀秀的心開始疼痛起來,國生已經不是自己的男人了,他實際上早就成了張小芬的男人,但是秀秀的心還是像螞蟻在咬一樣痛起來。秀秀想忍住眼淚的,但是因為那群螞蟻太厲害了,秀秀的眼淚終于突破眼眶,掉下一粒,又掉下一粒,然后是一串串又一串串地往下掉。
國生被人拖到院子里,打得滾來滾去,桂花瞎眼的笑聲無比凄厲,在院子里鉆來鉆去,鉆進每一個人的鼓膜。桂花瞎眼說,國生,不要以為我只是一個孤老太婆,不要以為我瞎了一只眼睛,不要以為我死了兒子你就可以欺侮我,我今天一定要讓你好看。巨根的堂兄弟們仍然在打著國生,國生后來不會動了。院子外面擠滿了許多人,還有一些人爬上了圍墻,他們興高采烈地看著一場免費的演出。桂花瞎眼突然掏出一包塑料紙包著的黃燦燦的東西,她俯下身把那東西涂在國生的嘴巴上。桂花瞎眼說白睡別人家的女人還不夠,還讓人家搭上了命。今天我讓你吃老娘的屎,你吃屎吧國生,你吃屎吧,老娘讓你免費吃屎。
人群里爆發出笑聲,國生躺在雨水中一言不發。他的臉上都是血水和雨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這時候臉上最多的還是淚水。他什么也不去想,腦子里一片空白,兒子都死了,張小芬也死了,他還要想什么呢?他看著站在屋檐下表情木然,只不停流淚的秀秀,以及一直在哭著的大妞、二妞和三妞,看著桂花瞎眼帶著一群人離開了他家的院子,看著看熱鬧的人漸漸離開,看著桂花瞎眼沒有帶走的張小芬和張小芬身邊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的嬰兒。國生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國生聽到大妞止住了哭問秀秀,娘,我們的爹是不是瘋了?要是不瘋,他怎么會有這樣的笑聲?秀秀擦了一把淚想了想說,你爹很早以前就瘋了,你娘也瘋了,你爹和你娘不瘋的話,就不會有那么多事發生了。
10
這天晚上秀秀和大妞、二妞、三妞睡在床上,雨一直沒有停。這天晚上國生沒有進屋來。秀秀沒有去叫他進屋。秀秀不想去叫這個人進屋。其實秀秀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秀秀在聽雨,在想這一年來發生的許多事情。第二天早上,秀秀推開房門的時候,發現國生睡在張小芬的旁邊,他手腕上的皮肉向外翻轉著,像花一樣艷麗。他的血在雨水中淌來淌去,他已經死了。
秀秀沒有哭。秀秀想這個時候應該哭的,但是秀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眼淚流不下來。秀秀回到屋里,她聽到了院門口嘈雜的人聲,她知道丹桂房人一定看到了院子里國生死了,丹桂房人一定又可以看熱鬧了。
鎮上派出所的所長帶著三個民警一起來了,他們還開來了一輛破舊的吉普車。所長身后不僅跟著國強,還跟著鎮長的小舅子。國強指著秀秀說,所長,這個人就是受害者。秀秀朝國強笑了笑,秀秀的笑容里有感激的意思。所長說這個女人我認識,這個女人就是來交三千塊罰款的女人。所長帶人拍了死者的照片,又到屋里拍了一片狼藉的畫面。閃光燈不停閃著的樣子,讓許多人都想到了刑偵片開頭的情景。只是刑偵片里民警們顯得比鎮派出所的民警要精神一些,開來的那輛警車也不如刑偵片里面的車子好。
國生當然是自殺。國生自殺是因為吃了屎,挨了打,死了兒子。國生是被巨根的堂兄弟們打的,堂兄弟們又是桂花瞎眼指使的。所長叫來了村主任和治保主任,很威嚴地對這兩個人說,你們的小官是不是不想當了?你們村里的事情為什么特別多?是不是錢多了想交幾個罰款?所長說,你們趕緊把尸體抬到山上埋了,尸體又不是魚,可以長時間泡在雨水里。你讓尸體泡雨水里,你們自己為什么不泡雨水里?村主任說,我們泡雨水又不是沒泡過,我們在地里干活的時候經常要淋雨,我們不想泡雨水里主要是怕感冒。所長說你不要跟我狡辯了,你再狡辯我槍斃你。村主任說你有什么權力槍斃人?我又沒犯法,你為什么要槍斃人?所長聽了村主任的話很惱火,拔出了槍。所長說,我不槍斃你,但是我走火總行吧!我一不小心走火了,你信不信?村主任這時候好像有些慌了,說我們已經在處理了,你不要走火,你一走火,我就和國生一模一樣了。
院子里后來漸漸安靜下來,村主任讓人把國生、張小芬和嬰兒拖到祠堂里去了,明天天晴的話就會同時發喪。院子里只剩下秀秀、大妞、二妞和三妞,還有國強。國強嘆了一口氣,說,姐,姐你挺著。秀秀的眼淚突然下來了,剎也剎不住。秀秀聽到國強叫她姐,有了那種從未有過的溫暖。秀秀有一個弟弟,那個老是生不出兒子的弟弟從來都沒有叫過她姐,只會騎在她身上打她。從弟弟一出生開始,秀秀爹就規定弟弟可以騎在任何一個姐姐身上,弟弟可以罵姐姐、打姐姐,弟弟甚至可以罵爹、罵娘?,F在國強叫她姐了,秀秀做了姐,眼淚忍不住。秀秀說兄弟,姐欠你的一千塊錢看來暫時還不上了,你得多給我欠些日子。國強笑了笑,說,姐,你就別還了。國生走了,你一個人養三個孩子恐怕不容易。
國強走了。國強走出院門的時候,雨停了。秀秀望著院子里的血污,感到很惡心,在院子里猛地嘔吐起來,吐得有些翻江倒海的味道。三個女兒一言不發,她們用一種憂心忡忡的目光望著她。秀秀突然覺得三個女兒長大了。秀秀說,你們的爹死了,你們的爹明天一早就要被埋到山上去,你們必須到爹墳前去哭幾聲,因為你們是國生的女兒。就算國生是個畜生,你們也還是他的女兒。
第二天秀秀帶著大妞、二妞和三妞去為國生、張小芬和嬰兒送行。秀秀還準備了年糕,準備了粽子,準備了酒,準備了幾個橘子和茶葉米。棺是臨時做起來的白坯棺,村子里除了村主任帶著抬棺的八個喪甲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了??油诤昧?,棺下去了,泥土蓋上去,墳尖出來了,然后村主任帶著喪甲們離開了彩仙山。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你們為國生哭幾聲,你們說,國生你吃粽子吧,你吃年糕吧,你喝酒吧,你吃下去那么多東西就有力氣在那邊做木匠了,做木匠賺了錢就和張小芬、小弟弟一起用。大妞、二妞、三妞就哭了起來。秀秀又說,你們再為張小芬哭幾聲,沒有人替她哭,你們就做做好事哭幾聲,你們說張小芬,橘子是留給你吃的,你在那邊就替國生做飯,替國生洗衣服,替國生照看好他的那個寶貝兒子吧。大妞二妞三妞又接著哭。秀秀說,你們再為弟弟哭幾聲,弟弟還沒看到這個世界就死了,弟弟雖然跟我沒有關系,但是跟你們有關系,他是你們的親弟弟。這時候從山腳下上來一個人,這個人是背著書包的大豆,大豆是來哭張小芬的。大豆哭得成了一個淚人兒。大豆說張小芬,我不叫你娘了,我叫你張小芬,你有了我這樣一個兒子,為什么還要為別人再生一個兒子?所以我不叫你娘,我就叫你張小芬。你把我生下來,怎么又不管我了?我下個學期的學費誰給我付?大豆哭夠了,又對秀秀說,秀秀,我也不叫你姨了,我叫你秀秀。要是你不跟我娘好,國生就不會跟我娘好。國生不跟我娘好,就不會有小弟弟,張小芬就不會死,秀秀,是你害死了我娘,你不用賴,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娘。我以后吃也在你家,睡也在你家,我要你為我交下半學期的學費。秀秀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摟過了大豆的頭。秀秀后來說,大豆,你住到我家來吧,秀秀不會不管你的。秀秀錯了,所以秀秀不會不管你的。大豆把頭靠在秀秀的胸前,大豆的眼淚大把大把地流著,大豆昂起頭說,媽。
秀秀下山的時候,路過了鄧村山下的丹桂房敬老院。秀秀看到幾個老人在曬太陽。桂花瞎眼也睜著一只獨眼在曬太陽,她的神情有些落寞,她帶人砸了國生的家,所以敬老院里的老人們都不愿和她說話。這時候,她看到進來三個人,后來她看清是三個小孩,三個小孩是兩女一男,一個是大妞,一個是二妞,一個是大豆。三個人走到他的身邊,大妞遞給桂花瞎眼一碗年糕,大妞說奶奶你吃年糕。娘說我們不可以叫你桂花瞎眼,娘讓我們叫你奶奶。娘說你沒有了兒子,又沒有了兒媳,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二妞遞給桂花瞎眼幾只粽子,大豆遞給桂花瞎眼一壺酒。桂花瞎眼的大腿上放滿了東西,但是桂花瞎眼一句話也沒有說,突然流淚了。大豆伸出了手,輕輕替桂花瞎眼擦眼淚。大豆說奶奶,你不要哭。桂花瞎眼哭得越來越厲害了,她說我什么也沒有了,我只有我的寶貝心肝大豆了。她一把拉過了大豆,在大豆臉上胡亂地親了起來。大豆很害怕,用盡力氣才掙脫出來。然后大豆聽到桂花瞎眼輕聲叫著,巨根,巨根,你娘的命好苦。巨根是她死去多年的兒子,是大豆的親爹。桂花瞎眼這樣叫著,嗓門越來越大,后來桂花瞎眼站直了身子,大叫起來,巨根,你為什么不回來?你出去那么久,怎么還不回來?年糕、粽子和米酒全掉在了地上,但是桂花瞎眼一點感覺都沒有。她看到敬老院門口突然站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秀秀。那個人輕輕地向三個小孩招了招手,三個小孩就像蝴蝶一樣飛到了秀秀的身邊。
秀秀在敬老院的圍墻外邊向桂花瞎眼微笑著,她牽著三妞的手,帶著大妞、二妞和大豆一起走上了回家之路。離開敬老院之前秀秀用手捋了捋頭發,那么安詳平靜的一個動作,陽光就灑在她的額頭,讓她多了許多孕婦才會有的美麗。桂花瞎眼就待在原地,她的眼淚沒有干,可是突然她的褲子濕了。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褲子會濕,敬老院的許多老人都走到她身邊,他們輕聲告訴她,桂花,桂花你把尿尿在自己褲子上了。桂花笑了一下,說我老了,我真的老了,看來我還是去找我的巨根吧,只有巨根對我最好。
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秀秀有了大豆這個兒子,有了三個聽話的女兒。秀秀想要平靜地生活了,她帶著幾個孩子向自己的家里走去,在路上她看到了兩輛警車,警車和他們擦身而過。秀秀還沒到自己家門口,警車又轉回頭從她身邊呼嘯而過。后來秀秀從國強那兒聽說,警車里面坐著派出所所長和鎮長的小舅子,當然還坐著司機。除此之外還坐著桂花瞎眼和巨根的幾個堂兄弟,他們坐車不用付錢。
秀秀在冬天來臨之前帶著大豆、大妞、二妞、三妞回了一趟娘家旺妙。弟媳婦已經生了,又生了一個女兒。秀秀看到弟弟把自己灌成了一個酒人,弟媳婦抱著剛出生的孩子鎖著眉頭不停地嘆氣,弟媳婦看上去已經像一個小老太婆了。和弟媳婦一起嘆氣的是秀秀的爹和娘。秀秀站在娘家的圍墻腳跟,她看到圍墻上的天蔥長勢很好,泛著嫩綠的顏色。秀秀就笑了一下,突然感到初冬的氣息暖融融、油膩膩的,這樣的氣味讓她的胃很不舒服。她看了一眼一點都沒有表情的爹和娘,然后笑了一下。她笑的時候,肚子里酸水直往外冒,她用手按住自己已經顯山露水的肚子,一下子吐出了許多水。
11
又是一個春天來臨了。清明快到的時候,秀秀腆著大肚子帶著大豆、大妞、二妞、三妞一起到彩仙山上去。那時候天空飄著小雨,他們給國生、張小芬和小弟弟上香。秀秀心里的怨氣早就沒有了,秀秀說國生,你在那邊做木匠要勤快一點,張小芬和小弟弟在那邊都要靠你生活呢。張小芬,我們都是從旺妙嫁到丹桂房的,你在那邊照顧好國生吧,不要讓他喝多了酒又砸了別人的家。小弟弟你要聽話,你要聽國生和張小芬的話,因為你是他們的孩子,他們是你的爹娘。
秀秀又說國生和張小芬,你們給我聽好,我也懷上孩子了,我就要生了。我不管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你們都要保佑我們母子平安。秀秀又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你們按個子高矮給我排好隊。隊伍排起來了,秀秀說,一鞠躬;秀秀說,二鞠躬;秀秀說,三鞠躬。這時候秀秀感到肚子有些痛,肚子越來越痛,越來越痛,秀秀的眼淚都涌出來了。秀秀一屁股坐在山坡上,這時候她看到了一支迎親的隊伍走在村里的大道上,又一個新娘嫁進了丹桂房。
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聽好,秀秀要生了。秀秀已經來不及去醫院了,你們幫秀秀一起生。
迎親的隊伍像一條蛇一樣,鼓樂的聲音傳到了山上。
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秀秀現在很痛,你們幫秀秀解了褲帶,你們去找幾捆草墊在秀秀的身下。
迎親的隊伍被丹桂房人攔住了,他們在向新人索要糖果作為買路錢。
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秀秀痛得不得了,你們一起喊一、二、三,你們和秀秀一起用力好不好。
迎親的隊伍繼續前行,他們在一座院子前停住了,然后從院子里出來一個順利嬤嬤,領著他們向院子里走去。
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很好很好,你們繼續大聲喊一、二、三,大妞你把你的手帕塞進秀秀嘴里。
迎親的隊伍全部走進了院子,新娘在兩個女人的攙扶下走進了屋,院子里面的人們在把嫁妝抬進屋去。
秀秀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小孩子要生出來了。秀秀大叫一聲,然后他們都看到一個血淋淋的小人。秀秀的臉上都是汗水,她動作麻利地咬斷臍帶,就像當年她娘生她的時候一樣。她又脫下外套包住這個血人,她看到這個孩子下面的小雞雞,疲憊地笑了。國生一直想要的,現在總算來了。但是這個孩子的眉眼,卻長得和國強一模一樣。
秀秀不去管這個小弟弟像誰,她要把自己的兒子養活,養好。秀秀休息了一會兒說,大妞、二妞、三妞、大豆,你們扶秀秀下山。他們走下彩仙山的時候,秀秀聽到娶親的那家院子里響起了清脆的鞭炮聲,秀秀看了那座院子很久。秀秀對那座院子很熟悉,因為那是國強家的院子。國強今天娶了一位大竹院的姑娘做老婆,國強今天是新郎。
秀秀抱著懷中熟睡的小弟弟艱難地下山,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春天,她也是在國生的攙扶下成為新娘,并且一臉幸福地邁進國生家的院子。秀秀想到這里,眼淚突然就滴落下來,剎也剎不住,滴在丹桂房的春天的山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