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某慈善晚會現場。燈光驟然暗下，全場闃靜，兩束燈光先后打向臺上的兩個方向，主持人難抑激動的聲音也在高臺一側響起：“Ladies and gentlemen，舞會環節即將開始。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今晚愿意參與拍賣第一支舞的兩位青年才俊：本埠第三醫院的副院長，也在今年年初剛剛被選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的宋家三公子，宋楓城宋先生；以及國際知名女裝品牌Zolanka公司創始人，今天傍晚剛剛從巴黎時裝周飛回來的展皓展先生！”

臺下掌聲雷動。臺上的兩人，宋楓城一身淺灰色三件套西裝筆挺熨帖，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框眼鏡，雋秀的面容更顯斯文，唇邊含著淡淡笑意，第一眼望去就讓人乍生好感。另一邊的展皓一身白色小燕尾服，襯衫的扣子卻沒有依照常規系到最上面，腳上的兩色牛津鞋不僅不會顯得花哨，反而看起來時尚范兒十足。相比較宋楓城的嚴謹斯文，無論是穿著打扮還是面上的神情，展皓都更顯得張揚外放一些。面上那雙招牌的桃花眼微微瞇著，環視全場一周，唇際那縷似有若無的淺笑更顯不羈。

主持人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顯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還是朝看起來比較好說話的宋楓城躬了躬身：“宋先生，您有什么話想對您的第一位舞伴說嗎？”

宋楓城接過旁人遞上前的話筒，淺淺笑著說了句：“請在場諸位女士大發善心，宋某不勝感激。”

“哈哈，宋先生實在是太謙虛了，我想現場一定有很多女士都愿意為了與宋先生共舞一曲，傾囊相助的，對不對！”主持人所在的位置也亮起一盞燈，手里像模像樣地握著一把專業拍賣用的小錘：“那我們就先來拍賣宋先生的第一支舞。底價五萬人民幣起。”

“十萬。”

“十五萬。”

場上或清脆或甜美的聲音次第響起，宋楓城被鏡片遮擋住的眼飛快滑過一絲不耐，唇邊淺笑卻絲毫不改。遠遠望去，當真是俊秀儒雅，風度翩翩。

“我出五十萬。”隨著一道泠然的女聲響起，全場的目光都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伴隨著清脆的高跟鞋聲響，一道窈窕的身影從黑暗之中走來，黑與紅交織的小禮服，款式簡單毫不出奇，只是那黑色純如夜空，紅色則明艷似火，如此鮮明極端的兩種顏色，穿在這個年輕女孩身上，竟然絲毫不顯突兀沉重，只愈發襯得她肌膚如玉，紅唇嫣然。她長得并不十分美，五官頂多只稱得上清秀，只是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走來，那份完全不經意的沉靜雍容，全然不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兒會有的，乍一看去，別有一番讓人怦然心動的冷媚風情。

展皓的目光在女孩兒出現的第一時間驟然亮了起來，如同盛夏夜晚天邊璀璨的星子，一改之前吊兒郎當的不羈模樣，連站姿都規整了幾分。宋楓城也是一愣，眼里閃耀著興味的光芒，飛快側目瞟了眼不遠處猶在發愣的主持人。

主持人咳了一聲，大聲宣布道：“這位小姐出價五十萬，要買下與宋家三公子的first dance，還有人出價更高的嗎？”

幾乎全場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個突然到場的年輕女孩兒身上，臺下眾人仿佛集體愣住一般，有人驚愕，有人觀望，卻沒有人再開口報出更高的價格。

主持人見此，緩聲繼續道：“五十萬一次，五十萬二次……”目光環視一圈，確實無人再舉牌，眼角余光瞟到宋公子并不太溫和的臉色，主持人周身一凜，飛快脫口道：“五十萬第三次恭喜這位小姐！恭喜宋先生！感謝宋先生鼎力配合，感謝這位小姐傾囊相助，為我們此次晚會又增進五十萬人民幣的慈善資金！”

宋楓城率先拍了拍手掌，全場的掌聲次第響了起來。主持人難抑激動地深呼吸一口氣，朝展皓站的位置伸了伸手臂，微一欠身：“下面是展先生的first dance，不知道哪位小姐……”

“三十萬！”這次，沒等主持人報完，場上已經響起一道清亮的女音。

眾人循聲望去，一道白色的聚光燈也追隨而去，就見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年輕女孩兒翩然起身，寶石藍色的禮服剪裁得體，款式大方，襯得她肌膚雪白，與臉畔的藍寶石耳環相映成輝。一雙大眼顧盼生姿，如同最美麗的寶石般熠熠生光。與不久前出現的神秘女郎相比，在場眾人對這位的身份就再熟知不過了，宋楓城的妹妹，宋家最寶貝的小公主，宋楓薔。

主持人笑逐顏開地掃視全場：“宋小姐出價三十萬，還有哪位女士……”

這幾年宋家在B市商界風頭正勁，宋楓露這一起身，在場但凡有些眼力見兒的，無論心里如何想，都不敢在這個場合與宋家小公主唱對臺戲。因此一時之間全場默然。

主持人也悄悄松了口氣，手中小錘剛抬起來，就聽之前那個身著黑紅兩色小禮服的年輕女孩又開口了：“五十萬。”

“你……”宋楓薔一時愕然，不由得將質疑的目光投向那個主持人。

主持人會意，不太自然地開口問：“這位小姐……”

“我姓陸。”

“陸小姐……”

那自稱姓陸的女孩兒微一頷首，坦然無視眾人聚焦過來的目光，微微一笑說：“沒有人規定，參與拍賣的人不可以與兩位優秀的男士先后跳舞，不是嗎？”

“這……”這倒也是，主持人一時語塞，拍賣的是兩位男士的第一支舞，如果由同一位女士拍下，先后與兩人跳舞，也不算違規。

宋楓薔大眼微瞇，朱唇輕啟：“七十萬。”

那女孩兒看都不看一眼對手站的方向，徑直將目光投向展皓所在的位置，嘴角輕輕揚起：“一百萬。”

全場嘩然。

主持人也險些握不住話筒。與晚會前半段的正式拍賣相比，這個小環節原本意在活躍氣氛，圖大家一樂。畢竟與貨真價實的珠寶字畫相比，砸重金去買與兩個男人跳第一支舞的權利，實在不是什么合算的買賣。晚會開始前，晚會策劃人對這個環節的估價為二十萬，而且是兩位男士加在一起，二十萬。顯然，他們所有人都低估了這些富家千金的瘋狂程度。抑或，他們誰都沒想到，當晚會出現這樣一位大手筆的不速之客。

宋楓薔細眉輕蹙，還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忍下這口氣，姿態優雅地坐了回去。

現場的氣氛微微有些尷尬，主持人飛快完成拍賣環節，賠笑著看向兩位男士站立的方向，又瞟了眼始終獨站一隅的年輕女孩兒：“嗯……不知道，陸小姐，打算與哪位先生來完成今晚的開場舞呢。”

兩位男士唇邊的笑容都淡淡的，且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女孩兒所在的方向。就聽那道清泠的聲音再度響起，字字清晰，擲地有聲：“能與兩位共舞，是我的榮幸。至于誰先誰后，還是交給二位定奪吧。”

主持人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宋楓城。宋楓城眉毛一揚，掃了眼展皓的方向，道：“如果展先生不介意的話，那么我先。”

這話聽著客氣，實則壓根不打算給人開口的機會。好在展皓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多說，看這樣子是默許了。

主持人悄悄擦了把汗，朝后面打了個響指。不遠處的舞池上方亮起色彩斑斕的燈光。宋楓城悠然步下臺階，走到女孩兒面前，伸出的手掌朝上，微一欠身，另一手被在身后，眼睛卻始終直視著她的面龐：“May I？”

女孩兒微微點頭應允，將手輕置在宋楓城的手掌，優雅的倫敦腔搭配著獨特的嗓音，聽在耳中格外熨帖：“My pleasure。”

宋楓城眼中閃過一絲愉悅的驚訝，伴隨著耳畔悠揚的華爾茲樂曲，執著她的手，輕快地轉了個圈：“陸小姐剛從國外回來？”

“陸璃。”

與一般同年齡女孩兒的熱鬧愛說笑不同，面前的這個女孩兒清冷鎮定，惜字如金，卻一點兒都不惹人厭煩。宋楓城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喚了聲她的名字：“陸璃。”

陸璃嘴角微翹，那一點點淺淺的笑，如同一粒石子投入初融的湖，泛起漣漪點點：“剛從Y國回來。”

“我聽你說英文的口音非常地道，猜想你應該在Y國住過一段時間。”宋楓城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溫柔，咬字和吐音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優雅：“只不過你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的樣子，是從小住在那邊？”不然這么多年，他怎么從沒聽說B市哪家千金有這樣的風度談吐。

陸璃淡淡一笑：“宋先生真會夸獎人。我已經過了本命年，不算小了。”

宋楓城適時地表現出一絲訝異：“看起來實在不像。”

陸璃就著他的手輕盈轉圈，回首間揚眸一瞟，輕聲說：“宋先生看起來也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二十八九快三十的樣子。”

宋楓城先是一愣，隨即便大笑出聲。原本跟她說話時，多少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地試探，畢竟剛認識彼此，不清楚對方的背景身份，也摸不準這個女孩兒的脾氣秉性。全B市誰不知道他宋楓城自十六歲起就追女無數，流連花叢，不想一不經心，倒栽在這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小女生手上。只能一邊搖頭笑一邊說：“我也謝謝陸小姐的恭維。”

陸璃輕輕點頭，并不多言。

宋楓城微微瞇起眼，重新打量起她，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陸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年齡？”

陸璃微微一笑，突然就松開了他的手，右手輕牽裙擺，俏皮地朝他行了個舊時的宮廷禮：“謝謝宋先生的賞光。”隨即又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是他告訴我的。”

宋楓城朝著她目光投遞的方向看去，就見展皓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走下臺階，面帶笑容站在那里，朝已經轉過身去的女孩兒張開雙臂。

而那個不久前還在自己臂彎里翩然起舞、笑容清淡的年輕女孩兒，也配合地小碎步跑了過去。黑色與紅色相間的小禮服裙，旋轉出一朵花的模樣，如同一朵艷麗懾人的大麗花，毫不猶豫地投入那個男人的懷抱。

不盈一握的纖腰被展皓一把環住，雙臂收緊，毫無征兆地將人抱了起來，原地轉了幾個圈。女孩兒雙手緊緊環著他的脖頸，喉間發出細微的輕呼，隨即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在場許多人都看到這一幕，如宋楓城一般驚訝側目的不在少數。直到手臂挽上一只小手，宋楓城才驀地回過神，正撞見自家小妹略顯促狹的雙眼。

宋楓城微皺起眉，脫口便問：“她是誰？”

“誒？”宋楓薔故作驚愕地以手掩唇，大眼圓睜：“都跟人家跳過一首華爾茲了，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這可不像你啊，三哥。”

宋楓城假裝沒聽出她話里的揶揄，微皺著眉說：“我怎么不知道B市哪個陸家，能教養出這樣的女兒。”

“她告訴你說她姓陸了？”

宋楓城收回遠睇的目光，轉過臉來看向自家妹妹：“你知道她？”

宋楓薔目光流轉，嘻嘻笑著說：“是呀。”

“別賣關子，趕緊說！”熟悉宋楓城的人都知道，這男人斯文有禮不過是假象，追起女人來，穩、準、狠三字箴言貫徹到底，做起事來更是圓滑狡詐，吃人不吐骨頭。朋友們都說，這世上沒有宋三追不到的女人，也沒有他宋家三公子辦不成的事兒。

畢竟是一家人，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宋楓薔也不怕他，大眼一轉，緊扒著他的手臂說：“說是可以，不過三哥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余光瞟見剛才那對甜蜜相擁的男女已經舞起一曲激情四射的探戈，宋楓城實在耐心欠奉，咬著牙吐出一個字：“說！”

宋楓薔瞟向展皓的目光，毫不掩飾的閃耀著勢在必得的光芒：“我要他！哥，你得幫我把展皓追到手。”

宋楓城稍有猶豫：“可是他……”

宋楓薔以為他猶豫的是展皓和那陸璃的關系，拖著他的手臂急忙解釋道：“哎呀，他們倆不是男女朋友關系，是兄妹！”

“親兄妹？”宋楓城有些難以置信：“我怎么沒聽說……”

“應該是表兄妹吧，不過這個陸璃自小父母早逝，就寄養在展皓他們家。”宋楓薔輕聲解釋道。見宋楓城久不言語，搖晃著他的胳膊說：“哥，我知道的可都跟你說了。你這次一定得幫我。”

宋楓城看著遠處一舞完畢的兩人攜手走出舞池，不知什么原因，露出一抹笑容，張口吐出一字：“好。”

銀白色邁巴赫以罕見的慢速行駛在夜晚的公路上，陸璃一只手臂擔在搖下玻璃的窗沿，手撐著太陽穴，輕閉著眼，徐徐吐出一口氣。

展皓一邊留意著前方的路況，一邊不時地側目瞟著她的動靜，卻一直沒有出聲打擾。聽到她仿佛嘆息地吐出一口氣，才開口問：“怎么了，累了？”

“沒有……”陸璃閉著眼搖了搖頭，小聲低喃：“一切才剛開始，我怎么會累。”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展皓卻聽得一清二楚，眼色微黯，嘴角卻在同時掛起一抹掩飾的笑，佯裝沒聽到她后面那句話，繼續說：“半年多不見，你的舞跳得更好了。”

陸璃唇角輕翹：“交誼舞跟別的舞又不一樣，主要還是你帶的好。”

展皓笑著接口道：“那不如說，我跟小璃的默契越來越好了？”

陸璃也不反駁他這個說法，只是唇角的笑容漸漸淡了。兩人各自靜默許久，陸璃才張開眼，看著展皓的側臉，問：“哥，你說他會上鉤嗎？”

展家的男人，個個模樣都生的格外出挑，其中又以展皓的容貌最好。一雙眉修長如墨，桃花眼不經意間也能勾魂，唇瓣微薄，下巴正中一道小小的凹槽，他又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輕狂模樣，不知道引得多少豪門千金、政界貴女為他心旌動搖。可是只有陸璃知道，那個看似輕狂不羈、什么都不在乎的展皓，那個在外人面前舌燦蓮花、貧嘴逗笑的展皓，在真正的家人朋友面前，也會有像現在這樣冷靜沉默的時刻，也會露出像現在這樣，微皺著眉，看起來并不怎么贊同的神情。

陸璃以為他又會像從前那樣，說出一大堆勸她打消主意的話，可是出乎她意料的，展皓這次只是微皺著眉，低聲說：“會吧。”

心底的忐忑急需有人幫著撫平，所以陸璃一時之間忽略了他的不對勁，難抑欣喜地問：“真的嗎？”

展皓低低“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唇角含著淡淡的笑：“我的小璃這么好，哪個男人敢看不上眼。”

陸璃蹙著眉壓下心頭那陣鼓噪，有些嗔怪地瞟了他一眼，望著后視鏡里自己堪堪稱得上清秀的五官，懊惱地抿起唇：“如果我有媽媽一半漂亮就好了。”

展皓淡淡地笑：“容姨是很漂亮。”

“你也這么覺得。”陸璃一改之前在外人前的冷淡自持，仿佛鬧別扭的小女孩兒一般，自卑地抬起雙手遮住眼睛：“如果我有媽媽一半漂亮，也就不用擔心宋——”

頰邊傳來溫潤的觸感，陸璃一怔，幾乎忘記自己原本要說的話。感覺到雙手被人輕輕覆住，握在一雙寬厚溫熱的手掌中，徐徐從面龐上拉下來。車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妥在家的后院，盛夏的夜晚，院子里一向只點兩盞并不刺目的燈。昏黃微暗的光線里，展皓望著她的一雙眼睛里，微帶笑意，又隱隱含著那么一點似有若無的無奈和寵溺，漆黑的眼瞳里閃耀著潤澤似水的光，如同夏日夜晚倒映在清溪里的明亮星子。

微薄的唇緩緩湊近，這一次，是她眼看著他湊過來的，那個吻，輕輕暖暖，落在離唇角很近的地方。陸璃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又驚嚇般地很快睜開，愣愣看著他，就聽展皓的聲音浮浮沉沉，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其實近得能感覺到他說話時的吐息：“容姨是很漂亮，可是這樣的小璃，我最喜歡。”

陸璃愣愣地看著那雙近在咫尺的黢黑眼眸，臉頰隱隱發燙，心跳也不受控制地越飚越快。倉促地別開視線，蠕動著嘴唇，卻不知道這個場合該說些什么才合適，支支吾吾地，最后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有些埋怨、有些無措的叫了一聲：“哥……”

展皓看著她泛起淡淡紅暈的白凈側臉，嘴角勾起一抹笑，伸指刮了下她的臉頰，語含戲謔道：“小璃這是害羞了嘛？”

陸璃嗔怪地瞟了他一眼，剛要說話，頭頂二樓突然傳來一道柔和的女聲：“你們兩個孩子，大晚上的在車里坐著干什么？”展媽媽穿著一身寬松的淺色居家服，一只手握著澆花用的噴壺，一只手扶著窗臺，笑著朝樓下喊：“展皓，還不趕緊帶你妹妹上來！明知道你妹妹今天回來，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要不是電視上放著你們參加的那個晚會的直播，我都不知道。”

那邊展媽媽還站在陽臺上輕聲細語地埋怨，這邊展皓已經從車上下來，走到陸璃那邊，打開車門，耍寶地做出一個邀請的姿勢，用樓上樓下都能聽到的聲音朗聲說：“大小姐，請！”

陸璃忍笑把手輕放在他的掌心，輕巧地邁步下來，展皓一手關上車門，領著她轉了個圈，隨后把行李箱從后座拎下車。一只手始終不松不緊地攥著陸璃的手，另一手拉著行李箱，兩人一同繞過小半個后院，朝別墅正門走去。

盛夏的B市夜晚，悶熱得沒有一絲風，別墅里一直開著中央空調，倒比室外的溫度要低許多。陸璃一進門，就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展皓把手里的行李箱交給管家的李伯，順勢把整個懷抱收緊了些：“會冷？”還不等陸璃開口應答，就朝站在一邊的人吩咐：“李伯，溫度調高幾度，再讓小芬去小姐的房間里拿件外套過來。”

“不用了……”陸璃話沒說完，李伯已經點頭欠身，拖著行李箱往二樓走了。緊跟著，之前還站在二樓陽臺澆花的美婦人，說話間已經走到樓梯口，手里還拿了件米白色蕾絲小外套：“來，小璃，快把這個穿上。”

展母的好意，她向來是最不會拒絕的。原本沒來得及說出的拒絕話語，此刻干脆咽回肚里，陸璃快步走上前，就著展母的手穿上小外套，又輕輕抱住已經鬢發微霜的中年女子：“媽媽……”

展母一頭微褐色的長發在腦后松松綰就一個發髻，圓潤的面龐乍一看不過四十出頭的樣子，唯獨眼角的細紋以及鬢角的霜白，顯露出主人真實的年紀。展母輕輕拍撫著陸璃的肩膀，眼睛也有些濕潤：“好孩子，這回可算是回來了。”同樣的話顛來倒去重復了好幾次，才伸手一掐陸璃的臉頰，笑著問：“回來了就好好在國內呆著，女孩子家家的，人家都嬌嬌兒的養在家里，逛逛街，喝個茶，要不就是出去做Spa在家里辦Party的，哪個跟你似的，三天兩頭往國外跑，還就為讀個學位！這回可不許再出去了！”

陸璃眼睛熱熱的，一邊吸著鼻子，一邊連連點頭：“不會了。明天我就陪媽媽一起逛街喝茶做Spa！”

展母愛憐地為她拭去即將滑落眼角的淚滴：“傻孩子，回都回來了，還哭什么。在國外自己一個人，每回打電話視頻，也不見你掉一滴淚。”

“二位，咱們還是先坐下來，再把酒話當年，如何？”展皓不知何時已經脫下最外面的西裝外套，袖口和領口的扣子都解開幾顆，翹著腳坐在沙發一隅，一手捏著泡著粉紅色玫瑰花蕾的玻璃茶壺，另一手端起一盤剛剛烘焙出爐的曲奇餅干：“小璃，媽做了你最愛吃的杏仁曲奇，快過來吃！”

展母聞言也是一笑，擁著陸璃走到沙發，挽著她的手坐下來：“就知道耍嘴皮子，還不趕緊給你妹妹倒杯茶晾著！”

展皓放下手里盛曲奇餅的小碟，輕摁著壺蓋，為兩人先后斟了兩盞玫瑰茶，一邊笑嘻嘻掃著兩人：“是，女王陛下！公主殿下，請飲茶。”

展母含嗔帶笑地瞟了眼展皓身上不倫不類的裝束，朝他擺擺手：“在家里還穿著這身，你也不嫌難受！先去樓上把衣服換了。”

展皓似笑非笑地看著陸璃，展母依舊瞪著他：“讓你趕緊先去洗澡換衣服，你看小璃做什么！去去去，該干什么干什么去，我還有不少話要單獨跟小璃說呢！”

陸璃從展母手里接過小巧圓潤的玻璃茶杯，吹了吹茶面，輕啜一口，含笑看著展皓：“哥哥也累了一天，還是先去洗個熱水澡吧。”

展皓從碟子里捻起一塊心形的杏仁曲奇，扔進嘴里，邊嚼著邊點了點頭：“成，那我先去睡了。媽，小璃才從國外回來，得倒時差，您也別跟她聊太晚。”

“這我還不知道嘛！”展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趕緊去睡覺。不是明天早上還有個客戶要見？”

展皓突然一彎腰，從展母手里搶過茶杯，灌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一個勁兒地點頭，看得展母直瞪眼，抬起手作勢就要打。展皓哈哈一笑，幾步就溜到樓梯口，朝陸璃眨了眨眼，并攏兩指在額際，朝展母做了個敬禮的姿勢：“媽，忘了跟您說個事兒，明天早上的會，小璃要跟我一起參加！晚安了哈！”

“站住！”展母一聽就急了，柳眉倒豎瞪著他：“你給我把話說清楚再走！怎么小璃剛一回國就要到你那個破公司賣命！有你這么當哥哥的嘛！你給我……”

“媽……”陸璃輕輕挽住展母的手，又朝展皓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別留在這兒多惹事兒，趕緊走才是上策，又轉臉看向眼中隱顯怒意的展母：“媽，您別怪哥，這個要求是我主動跟哥哥提的。”

展母的注意力即刻從自家那不成器的兒子身上，轉移到身邊這個自小乖巧卻也倔強的女兒身上，抿著唇與陸璃對視良久，最后才嘆了口氣，拍著她的手說：“小璃，你怎么就這么……”

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母女二人，不過才少了一個展皓，卻顯得寂靜不少。房間里只余中央空調的排風口傳來的輕微響動，以及窗外傳來的幽微蟬鳴，許久，陸璃低垂著頭，輕聲說了句：“姨，對不起。”

展母一聽她這么說，面上頓時顯出幾分不忍，蹙著眉心輕撫了撫陸璃的臉：“你這孩子，跟我還有什么對不起的。”

陸璃強忍著眼底的淚意，垂著眼說：“我爸媽……離開得早，多虧了陸姨愿意收養我，還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您怕我會被同齡的孩子嘲笑，還跟還讓我跟您的姓，我……也一直把陸姨當做除了我父母以外最親的親人……”

“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舊事重提，展母眼睛里也閃耀著淡淡水光。

陸璃握緊輕覆在自己手背的溫暖手掌，繼續用微微哽咽的嗓音說：“這么多年，我一直覺得很對不住陸姨。您對我就像待親生女兒一樣，展伯伯去世前，也始終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展皓哥哥對我也特別好，您一家給了我普通女孩兒壓根兒也享受不到的關懷和幸福……”

或許被陸璃的話勾起了對往事的回憶，又或許看出陸璃確實有不少話想跟自己說，展母也順著她的話道：“當年你堂哥的母親，也就是我姐姐，還有你媽媽，我們三個是自小一塊長大的，那是什么交情！當初你媽媽還懷著你的時候，我就說，如果生出來是個女孩兒，就要給我們家展皓做媳婦的。你媽媽過世的早，我替她照顧她唯一的孩子，就跟養我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個樣。”

陸璃自始至終都低著頭，眼淚卻隨著展母的話，緩緩地，一滴一滴地，落在兩人一起握著的手：“我一直都知道您對我好，伯伯和展皓對我也特別好，可是我一直都很自私。展伯伯不在了，我知道我應該跟其他那些女孩兒一樣，陪在您身邊，做一個貼心的好女兒，可是我……”

展母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輕輕地為她擦去臉頰上的水漬：“傻孩子，阿姨只是心疼你，從心底里，從來都沒怨過你。”

淚水越擦越多，無聲地簌簌落下，如同春日里潤物無聲的雨。陸璃靠在展母的懷里，聲音因為一直在拼命壓抑哭泣而微微沙啞：“陸姨……”

展母撩起她沾在頰邊的發絲，看著不遠處的淺藍色窗紗，嘴角揚起一絲淺笑：“阿姨知道，你是個要強的女孩兒。我們陸璃，從小就跟那些嬌滴滴只知道花家里錢的千金小姐不一樣，你展伯伯過世之前就說，你雖然是個女孩兒，可是等你長大了，說不準比我們展皓還要有出息。”展母一邊說，一邊輕輕拍著她的背心，如同哄一個即將入眠的幼童：“小璃，阿姨只是替你媽媽心疼你，你這么懂事，這么優秀，阿姨知道很多事，你心里都有數，只是不要讓自己過得太辛苦，知道嗎？”

這個懷抱如此溫暖包容，真的與幼時記憶中母親的懷抱一模一樣，陸璃如同小女孩兒撒嬌一般，在展母的肩窩輕輕蹭了蹭，有些含混地說：“我知道……”

展母還想說什么，就聽陸璃有些模糊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斷斷續續地從懷里傳來：“陸姨……媽，我一定會對您好……我一定，讓咱們全家越來越好……”

展母輕輕撫著陸璃的發絲，充滿著慈愛神色的眼中，滑過一絲并不明顯的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