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像是千萬根冰針扎進脆薄的皮膚，直往骨頭縫里鉆。

河水湍急，裹著一團勉強用破舊襁褓包裹的小東西，起起伏伏。水嗆進口鼻，連微弱的哭泣都被淹沒在嘩嘩的水聲里。那小小的身子時不時抽搐一下，先天帶來的寒癥讓這冰冷的河水幾乎成了索命的毒藥。

就在那點微弱的生機快要被河水徹底浸滅時，水流似乎撞上了什么無形的屏障，微微一頓。緊接著，那小小的襁褓像是被一只溫柔無形的手托了一下，悄無聲息地滑入了一層肉眼難以察覺的漣漪之中。

周遭的景象驟然變幻。

凜冽的河水變得平緩溫柔，刺骨的寒意潮水般退去，空氣里彌漫開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意，還有……濃郁得化不開的靈氣，以及繾綣的桃花香。

河水載著嬰孩，漂過兩岸灼灼盛放的桃花林，粉白的花瓣悠悠落在襁褓上，拂過那張青紫稍褪的小臉。

最終，水流將她輕輕送抵岸邊。

一雙纖塵不染的云紋錦靴停在岸邊。來人蹲下身，那是一張極為年輕俊逸的臉，眼神卻沉淀著與外貌不符的滄桑古意。他伸出指尖，極輕地碰了碰嬰兒的臉頰，眉頭訝異地挑起。

“咦？這河……居然能送來個活物？還是個快沒氣的小不點？”

他小心翼翼地將嬰兒抱起，那冰冷的、幾乎感覺不到生機的觸感讓他眉頭皺得更緊。下一刻，他身影一晃，已從河邊消失。

……

桃花村沒有四季，永遠暖風和煦，桃花爛漫。

村子中心那棵虬結古老的巨大桃樹下，十個形貌各異、氣度非凡的男女，正圍著一個襁褓，吵得面紅耳赤。

“放屁！老子劍意通天，一劍能劈開幽冥海！這小崽子的根骨一看就該繼承我的衣缽！跟著我學劍！”一個背負古劍、氣勢凌厲如出鞘利刃的黑衣壯漢聲如洪鐘，震得桃花簌簌往下落。

旁邊一個身著月白道袍、氣質縹緲出塵的男子慢悠悠甩了下拂塵，嗤笑：“大哥，你那劍道剛猛無匹，她這身子骨受得住？不如隨我修習符陣，以天地為棋，不費吹灰之力也能困殺萬千敵寇。”

“符陣陰險，體修才是正道！打熬筋骨，百病不侵！”一個鐵塔般的漢子砰砰拍著自己巖石般的胸膛。

“都閉嘴！”一個穿著繁復華麗宮裝、發髻高綰的美艷女子柳眉倒豎，指尖捻著一枚異香撲鼻的丹丸，“寒癥入髓，是吃丹藥能調理的問題！你們那些打打殺殺，現在是想讓她死快點嗎？”

“四姐說的有理，是藥三分毒，需得以靈食藥膳徐徐圖之……”一個圍著雪白圍裙、手拿鍋鏟的胖男人認真點頭。

“藥膳太慢！我的藥劑……”

“我的本命法寶……”

“我新做的傀儡可以陪著……”

“我的琴音最是寧神養性……”

“驚雷鞭還沒認主呢！還有那五把劍……”

十個人吵吵嚷嚷，誰也不讓誰，靈氣在他們周身隱隱波動，若是外界修士在此，恐怕會被這無意間泄露的絲絲威壓震得肝膽俱裂。

最終，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角落里一個一直沉默著、低頭雕刻手中木偶的青衣男子。

他感受到視線，終于抬起頭，容貌清俊，眼神卻空茫，仿佛總看著遙遠的地方。他聲音淡淡的，卻一錘定音：“一起養。”

爭吵聲戛然而止。

十雙眼睛互相看了看，又齊刷刷落在那個襁褓中正睜著烏溜溜大眼睛、好奇看著他們的小嬰兒身上。

那一刻，這些早已看透萬年紅塵、心湖幾乎枯寂成冰的大佬們，心里某塊堅硬了不知多少歲月的地方，毫無預兆地，軟塌塌地融化了一角。

……

十五年，彈指一揮間。

桃花村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云寒就在十位爹姑毫無原則的、洪水泛濫般的寵愛（和互相較勁的填鴨式教學）中長大了。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桃花瓣，灑在村口空地上。一襲云紋白衣少女身影翻飛，手中一道紫色電光如同活物，時而如長鞭撕裂空氣，爆出噼啪銳響；時而又纏繞在她臂間，溫順服帖。那電光流轉間，隱約是一條長鞭的形狀，隨她心念變幻長短，靈性十足。

正是那件由七爹耗費心血、引九天雷霆煉制的成長型法寶——驚雷鞭。

“好了，今日就到此。”

云寒手腕一抖，驚雷鞭化作一道紫電沒入她腕間，形成一個淡淡的閃電印記。她氣息微喘，光潔的額角有細密汗珠，臉色透著一種常年不見日光的白皙，唇色也偏淡，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是蘊著冰棱與電光，清澈又銳利。

“小寒兒~快來嘗嘗五爹新研制的冰晶桃花羹，最是滋養經脈！”胖乎乎的五爹端著玉碗，笑得見牙不見眼。

四姑一把拉住她另一只手，塞過一只玉瓶：“先喝藥……啊不，先喝這個‘凝華玉露’，固本培元！”

“小寒兒，看我新給你煉的簪子，好看吧？能擋化神巔峰三次全力一擊哦！”七爹獻寶似的遞過一支玲瓏剔透的雪玉簪。

云寒熟練地接過玉露一飲而盡，又吃了口桃花羹，低頭讓七爹把簪子插在她發間，嘴里還不忘點評：“五爹，甜了三分，下回少放點蜜晶。四姑，這玉露酸味沒遮住，下次試試加兩錢甘杞蘭。七爹，簪子好看，就是這雕工……嘖，比十爹差遠了。”

被點名的三人不僅不惱，反而滿臉“我家孩子真厲害真懂行”的欣慰表情。

遠處，大爹抱著劍，和二爹、三爹站在一起，看著這邊。

“筑基大圓滿，三年了。”大爹的聲音沉沉的。

二爹掐指演算，眉頭微蹙：“寒癥拖累，此界法則所限，村里的力量雖能護她，卻也成了禁錮。不出村尋找機緣靈藥，金丹無望。”

“而且她那身子，不到化神，無法根除。”三爹聲音悶如洪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心。

眾人的熱鬧靜了一瞬。

所有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溫室里的花朵，經不起風雨。他們的寶貝，終究要出去闖一闖那污糟又兇險的萬丈紅塵了。

……

離村的日子到了。

村口那棵最大的桃花樹下，云寒簡直被裝備淹沒了。

“這個戒指里是符箓和陣盤，攻擊的防御的困人的幻形的……都分門別類貼好標簽了！遇到打不過的，別省，直接用極品靈石砸！砸死他！”二爹一邊說，一邊把好幾個塞得滿滿登登的戒指套在她手指上。

“丹藥！藥劑！瓶子上都寫了用法！紅色的內服，綠色的外敷，黑色的……呃，那個毒性比較大，慎用！”四姑和六姑恨不得把整個丹房藥廬都給她打包。

“靈食藥膳！每天都要按時吃！都是溫養經脈的！”五爹搬來好幾個食盒。

“這幾件法衣夠不夠？自動清潔，防御尚可，化神期以下打不破！”七爹和九姑還在往她身上比劃新衣服。

“小木屋帶著，雷擊木的，隱蔽性好，隨時能休息！”

“靈泉水池也帶上！泡澡對身體好！”

“傀儡人拿著！能干活能打架！”

“留影石！多帶點！外面壞人多，留證據！”

云寒看著自己被一個個戒指填滿的手指，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熟練地將大部分戒指褪下，神識一動，全部收進了腕間一個看似樸素無華的銀色手鐲里——這是七爹煉制的超級空間法寶，里面足足堆了三四十個裝滿的儲物戒。

然后，她腰間絲絳上，又被掛了十個樣式各異的戒指，每個爹姑都堅持必須掛在最顯眼、最順手的地方，說是保命的終極家伙，一刻不能離身。

二爹最后仔細替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和發簪，悄悄將一道極強的隱匿符陣打入了她束腰的絲帶之中，口中叮囑：“財不露白，人心叵測。”

云寒點頭，目光掃過眼前十張寫滿擔憂和不舍的臉。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那點陌生的酸澀情緒，嘴角一揚，依舊是那副懶洋洋又氣死人的調調：“行啦，知道啦。一個個愁眉苦臉的，像我出去就一定會被人欺負似的。放心吧，我云寒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虧。”

她頓了頓，挨個看過去，“誰要是惹我，我就報你們的名字，嚇死他們。”

十位爹姑頓時哭笑不得。

“走了。”云寒揮揮手，轉身，毫不留戀地一步踏出了桃花村的結界。

身影消失的瞬間，她臉上那點輕松的笑意瞬間斂去，只剩下全然的冷靜與警惕。

眼前的景象并非熟悉的桃花林，而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原始古林。樹木高得驚人，枝葉糾纏，幾乎透不進光，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腐葉氣息和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詭異波動。

迷幻森林。

云寒腦海里瞬間閃過二爹給她惡補的外界地理志里的兇地描述——有進無出，幻象叢生。

她感受了一下體內依舊被卡得死死的修為，撇撇嘴。

正要仔細探查周圍環境，左側密林深處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伴隨著靈力爆裂的雜亂聲響和某種獸類的低沉嘶吼。

腳步聲和呼救聲迅速朝她這個方向逼近。

“救命！這幻象太厲害！師兄救我！”

“別被它眼睛盯上！”

云寒面無表情，神識微動。

下一刻，就在那嘈雜聲源即將沖出灌木叢的瞬間，追擊的嘶吼聲、奔跑聲、呼救聲詭異地戛然而止。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錯覺。

密林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云寒挑了挑眉，慢條斯理地從手鐲里取出一枚戒指，又從戒指里……

拖出了一張通體焦黑、閃爍著細碎電弧、散發著磅礴純陽雷霆氣息的——躺椅。

正是用村口那一片雷擊木林中品質最好的雷擊桃木心，由七爹親手打造，二爹親手刻錄了聚靈、防御、靜心陣法的……休閑法寶。

她舒舒服服地在躺椅上躺下，驚雷鞭所化的紫色電光如同最忠誠的小寵物，親昵地繞著她飛舞守護。

閉上眼睛，她像是午后小憩般慵懶，只有一句輕飄飄的、帶著十足嫌棄的嘀咕消散在空氣里：

“嘖，就這水平？吵死了。”